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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成大《吴船录·(节选)》

 芸斋窗下 2020-04-04

范成大

乙卯。过午,风稍息,遂行,百四十里至夔州。余前年入蜀,以重午至夔,鱼腹方涨,八阵在水中,今来水更过之,六十四 不复得见,颇有遗恨。峡江水性大恶,饮辄生瘿,妇人尤多。前过此时,婢子辈汲江而饮,数日后发热,一再宿项领肿起,十余人悉然, 至西川月 余, 方渐消散。 守乃日取水于卧龙山泉,去郡十许里,前此不知也。

丙辰。泊夔州。早,遣人视瞿塘水齐,仅能没滟之顶, 盘涡散出其上, 谓之“滟撒发”。 人云如马尚不可下,况撒发耶? 是夜水忽聚涨,淹及排亭,诸簟舍亟遣人毁拆, 终夜有声。 及明走视, 滟则已在五丈水下。或谓可以侥幸,乘此入峡,而夔人犹难之。同行皆往瞿塘祀白帝,登三峡堂及游高斋,皆在关上。 高斋虽未必是杜子美所赋, 然下临滟, 亦奇观也。

丁巳。水长未已,辰巳时遂决解维。十五里至瞿塘口, 水平如席, 独滟之顶犹涡纹, 舟拂其上以过,摇撸者汗手死心,皆面无人色。盖天下至险之地,行路极危之时,傍观皆神惊。余已在舟中,一切付自然,不暇问,据胡床坐招头处,任其荡兀。每一舟入峡数里,后舟方敢续发,水势怒急,恐猝相遇不可解拆也。帅司遣卒执旗,次第立山之上下,一舟平安, 则簸旗以招后船。 旧图云:“滟澦大如袱, 瞿塘不可触; 滟澦大如马, 瞿塘不可下”。 此俗传“滟澦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盖非是也,后人立石辩之甚详。入峡百余步,南壁有泉,相传行人欲饮水,则叫呼曰:“人渴也!”泉出岩罅,尽一杯而止。舟行速,且难梢泊,不暇考也。峡中两岸高岩峻壁,斧凿之痕皴皴然; 而黑石滩最号险恶,两山束江骤起,水势不及平,两边高而中洼下,状如茶碾之槽,舟楫易以倾侧,谓之“茶槽齐”,万万不可行。余来水势适平,免所谓茶槽者。又水大涨淹没草木,谓之“青草齐”。则诸滩之上,水宽少浪,可以犯之而行。余之来,水未能尽没草木,但名“草根齐”,法亦不可涉,然犯难以行,不可回首也。十五里至大溪口,水稍阔,山亦差远,夔峡之险纾矣,七十里至巫山县宿。县人云:“昨夕水大涨,滟滪恰在船底,故可下夔峡; 至巫峡则不然,恰须水退十丈乃可。”是夕水骤退数丈,同行者皆有喜色。

戊午。乘水退下巫峡,滩泷稠险,濆淖洄洑,其危又过夔峡。三十五里至神女庙,庙前滩尤汹怒。十二峰俱在北岸,前后蔽亏,不能足其数,最东一峰尤奇绝,其顶分两岐,如双玉簪插半霄,最西一峰似之而差小, 余峰皆郁非常, 但不如两峰之诡特。 相传一峰之上,有文曰“巫”,不暇访寻。自县行半里,即入峡,时辰巳间,日未当午,峡间陡暗如昏暮,举头仅有天数尺耳。两壁皆是奇山,其可拟十二峰者甚多,烟云映发,应接不暇。如是者百余里,富哉其观山也! 十二峰皆有名,不甚切事,不足录。神女庙乃在诸峰对岸小冈之上。所谓阳云台、高唐观,人云在来鹤峰上,亦未必是神女之事。据宋玉赋云,以讽襄王,其词亦止乎礼义,如“玉色頩以頳颜,羌不可兮犯干”之语,可以概见。后世不察,一切以儿女子亵之,余尝作前后 《巫山高》 以辩。今庙中石刻引 《墉城记》:“瑶姬,西王母之女,称云华夫人,助禹驱鬼神,斩石疏波,有功见纪,今封妙用真人,庙额曰‘凝真观’”。从祀有白马将军,俗传所驱之神也。巫峡山最嘉处,不问阴晴,常多云气,映带飘拂,不可绘画。余两过其下,所见皆然。岂余经过时偶如此,抑其地固然,“行云”之语,亦有所据依耶? 世传巫山图皆非是,虽夔府官廨中所画,亦不类。余令画史以小舠泛中流摹写,始得形似; 今好事者所藏,举不若余图之真也。庙有驯鸦,客舟将来,则迓于数里之外,或直至县下,船过亦送数里,人以饼饵掷空,鸦仰喙承取,不失一。土人谓之神鸦,亦谓之迎船鸦。二十里至东奔滩,高浪大涡,巨艑掀舞,不当,一槁叶或为涡所使,如磨之旋,三老挽招竿叫呼,力争以出涡。二十里过归州巴东县,有寇忠愍公祠。县亭二柏,传为公手植。九十里至归州,未至州数里,曰叱滩,其险又过东奔。土人云,黄魔神所为也。连接城下大滩,曰人鲊瓮,很石横卧,据江十七八。从人船倾侧,水入篷窗,危不济。闻交代胡长文给事已至夷陵,欲陆行,舟车且参辰,义不可相避,泊秭归以须之。

己未,泊归州。峡路州郡固皆荒凉,未有若归之甚者。满目皆茅茨,惟州宅虽有盖瓦,缘江负山,偪仄无平地。楚熊绎始封于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其后始大,奄有今荆湖数千里之广。州东五里有清烈公祠,屈平庙也。秭归之名,俗传以屈平被放,其姊女婴先归,故以名,殆若戏论,好事者或书作此姊归字。倚郭秭归县,亦传为宋玉宅,杜子美诗云:“宋玉悲秋宅”,谓此。县旁有酒垆,或为题作“宋玉东家”。属邑兴山县,王嫱生焉。今有昭君台,香溪尚存,城南二里有明妃庙。余尝论归为州,僻陋为西蜀之最,而男子有屈、宋,女子有昭君,阀阅如此,政未易忽。

庚申、辛酉。泊归州。归故尝隶湖北,近岁以地望形势正在峡中,乃以属夔,是矣。而财赋仍隶湖北,岁输止二万缗,而一州两属,罢于奔命,非是。当别拨此缗补湖北,而并以归隶夔,始尽事理。

壬戌。泊归州。水骤退十丈,沿岸滩石森然,人鲊瓮石亦尽出。望昨夕系舟排亭,乃在半山间。移舟近东泊,从船迁徙稍缓,为暗石所触,水入船,几破败。

癸亥。泊归州。假郡中小圃,挈孥累暂驻望洋轩。所谓圃者,崖上不能两亩,花竹萧然; 有“秭归”、“怀忠”二小堂。前后山既高且近,堂堂廪廪,迫而临之,如欲覆压。

甲子。泊归州。长文自峡山陆行,暮夜至归乡沱。渡江往渡头迓之。余前入蜀时,亦以江涨不可溯,自此路来,极天下之艰险。乃告峡州守管鉴、归州守叶默、倅熊浩及夔漕沈作砺,请略修治。先是,过麻线堆下,人告余不须登山,有浮屠德宝于山脚刊木开路,尽避麻线之厄; 县尉孙某作小记龛道旁石壁上。余感之,谓一道人独能办此,况以官司力耶? 乃作 《麻线堆》 诗以遗四君。是时,余改成都路制置使,号令不及峡中,故以诗道之。继而四君皆相听,许以盐米募村夫,凿石治梯级; 其不可施力者,则改从他途。除治十六七,商旅遂以通行。新制使之来正赖此,然犹叹咤行路之难,特不见未修治以前耳!

乙丑、丙寅。泊归州。

丁卯。欲解船,而长文固留,复泊归州。

八月戊辰朔。发归州。两岸大石连延,蹲踞相望,顽很之态,不可状名。五里入白狗峡,山特奇峭,峡左小溪入玉虚洞中,可容数百人。三十里至新滩,此滩恶名豪三峡,汉晋时山再崩塞江,所以后名新滩。石乱水汹,瞬息覆溺,上下欲脱免者,必盘博陆行,以虚舟过之。两岸多居民,号滩子,专以盘滩为业。余犯涨潦时来,水漫羡不复见滩,击楫飞度,人翻以为快。 八十里至黄牛峡, 上有川庙, 黄牛之神也,亦云助禹疏川者。庙背大峰峻壁之上,有黄迹如牛,一黑迹如人牵之,云此其神也。庙门两石马,一马缺一耳,东坡所书欧阳公梦记及诗甚详。至今人以此马为有灵,甚严惮之。古语云:“朝发黄牛,暮宿黄牛, 三朝三暮, 黄牛如故。”言其山, 终日犹望见之,欧阳公诗中亦引用此语。然余顺流而下,回首即望断,如故之语,亦好事者之言耳! 自此以往,峡山尤奇,江道转至黄牛山背,谓之假十二峰。过假十二峰之下,两岸悉是奇峰,不可数计,不可以图画摹写,亦不可以言语形容。超妙胜绝,殆有过巫阳处;欧阳公所以溯峡来游,正不为黄牛庙也。黄牛峡尽则扇子峡,虾蟆碚在南壁,半山有石挺出,如大蟆呿吻向江。泉出蟆背山窦中,漫流背上,散下蟆吻,垂颐颔间如水帘,以下于江。时水方涨,蟆去江面才丈余,闻水落时,下更有小矶承之。张又新《水品》亦录此泉。蜀士赴廷对,或挹取以为砚水。过此则峡中滩尽矣。三十里得南岸平地,曰平善坝。出峡舟至是皆舣泊,相庆如更生。舟师、篙工皆有犒赐,上下欢然,将吏以刺字通贺,不待至喜亭也。舟将至平善坝,青天烈日中忽大风急雨倾盆。食顷,至坝下,风定雨止,晴色如故,若江渎之神相送者。

己巳。发平善坝。三十里,早食时至峡州。登至喜亭,敝甚,不胜坡翁之记。州宅有楚塞楼,山谷所名。古语曰:“荆门虎牙,楚之西塞。”夷陵即其地,自古以为重镇。三国时又为吴之西陵,陆逊以为夷陵要害,国之关限。今吴蜀共道此地,但为蕞尔荒垒耳。郡圃又有尔雅台,相传郭景纯注 《尔雅》 于此。台对一尖峰,曰郭道山,景纯所居也。夷陵县有欧阳公祠堂,草屋一间,亦已圯坏。对江渡,即登峡山,陆路之始也。向余入蜀时,以涨江不可溯,自此徒行,备尝艰厄。过渡有甘泉寺,山上有泉及姜诗妻庞氏祠,相传为涌泉跃鲤之地,傍近又姜诗泉,此地之信否未可决也。百四十里至杨木寨宿。向离蜀都,至汉嘉,则两岸皆山矣; 入夔州则山忽陡高,无不摩云者。自嘉以来,东西三千里,南北绵亘以入蕃夷之界,又莫知其几千里,不知其几千万峰,山之多且高大如此。然自出夷陵,至是回首西望,则杳然不复一点,惟苍烟落日,云平无际,有登高怀远之叹而巳!

《吴船录》,是一部日记体裁的游记文学。

我国日记体游记始于何时,难以确指,唐代李翱有《来南录》,是今见较早的一部,开日记体游记的先河。《来南录》记述作者应岭南节度使之聘,自宪宗元和四年 (809) 正月 12日从洛阳启行,至6月初9日到达广州。历时五个月,行程7000余里,按日记载途中经历,主要山川城市以及游览过的名胜古迹。

北宋欧阳修有《于役志》,记录作者自开封到夷陵 (今湖北宜昌市)的旅程。 仁宗景三年 (1036), 欧阳修同情范仲淹因主张改革被贬, 移书切责谏官高若讷失职不言,也由馆阁校勘贬为峡州夷陵令。作者于当年5月25日出开封东水门启行,“临行,台吏催苛百端,始谋陆行,以大暑,又无马,乃沿汴 (河),绝淮 (河),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二十程才至荆南”。作品亦为按日记事的日记体,记载了这120天中的经历。

这两部作品,文字极为简略,大多记载某日至某地,某日遇某事,某日见某客,就是涉笔风物,也缺乏刻画描绘。例如:

(三月) 戊辰 (当作戊寅或庚辰),至常州。壬午,至苏州。癸未,如虎丘之山,息足千人石,窥剑池,宿望海楼,观走砌石; 将游报恩(寺),水涸,舟不通,无马道,不果游,乙酉,济松江。丁亥,官艘隙,水溺舟败。戊子,至杭州。己丑,如武林之山——即灵隐天竺寺,临曲波,观轮囷,登石桥,宿高亭; 晨望平湖、孤山、江涛,穿竹道,上新堂、周眺群峰,听松风台,灵山永吟叫猿,山童学反舌声。癸巳,驾涛江,逆波至富春 丙申,经七里滩,至睦州。庚午,上杨盈川亭。辛丑,至衢州,以妻疾止行,居开元佛寺临江亭。(《来南录》)

(七月) 甲申,与君玉饮寿宁寺。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杨州时以为行宫,尽朽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叹息久之。(《于役志》)

从以上引述可以看出,《于役志》的记事虽比《来南录》有进步,但都还不能超越日记账的模式,严格说来还不成其为文学。这正好反映了日记体游记文学发展的轨迹,否则如李翱、欧阳修,都是唐、宋两代著名的古文大家,而经历的又都是苏州、杭州、富春江、扬州等风景名胜荟萃之地,该会写下多么优美而令人难忘的文字呵。

与范成大同时的陆游,有《入蜀记》。也是严格逐日记事的日记,但在刻画描写方面,较之《来南录》、《于役志》明显有了很大进步。《入蜀记》记作者由故乡山阴 (今浙江绍兴市) 赴夔州 (今四川奉节县) 通判任的旅途经历,自乾道六年 (1170) 闰5月18日启行,由南运河转入长江,10月27日抵夔州。作品深细地写出了南运河以及长江两岸的壮丽山河以及历史掌故,并反映了当日旅途的艰辛,处处引人入胜。所以清《四库总目提要》评为:“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为留意。”但《入蜀记》多客观模写,缺少作者内心感受的抒发,且记载官场酬酢过多。罗列官员的名、字、阶官、京衔、差遣等过烦,还没有完全摆脱记事日记规格的束缚。作为日记体的游记文学,仍不免犹有憾焉。

到范成大的《吴船录》问世,才标志了日记体的游记文学完全成熟。《吴船录》的写作明显受有《入蜀记》的影响,而且作者似乎有意识的要和《入蜀记》一较短长。当日陆游是范成大的僚属,两人有密切的文字交往。范成大离蜀时,陆游不仅和范同游灌县青城山,而且还送行直到眉州(今四川眉山县) 的中崖才返回。范成大无疑研究过《入蜀记》,了解它缺陷的所在,所以加强了景物刻画,融入了内心感受,因此能情景相生,使读者读时如亲历目击。《四库总目提要》评为“于古迹形胜言之最悉”,正说明了《吴船录》的特点。

《吴船录》上下两卷,是孝宗淳熙四年 (1177) 范成大在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任上,奉旨台对,记述作者离成都抵故乡苏州的旅程。作者于5月29日离成都,先西北行至永康军 (今四川灌县),游青城山及都江堰,然后沿岷江东南行,于戎州 (今四川宜宾市) 进入长江,顺江东下,至江苏镇江转入运河,于10月3日到达苏州的盘门。

《吴船录》 中多方面的描述,如写青城雪山的宏伟,峨眉山水的奇幻,长江三峡的惊险,鄂州 (今武汉市) 市集的繁荣,庐山风光的秀丽,以及各地的文物、古迹、物产,人民的生活、风俗等等,正是美不胜收,无一不是佳构,其中许多部分都可以独立成篇。因此,要提出哪一部分的记载作为《吴船录》成就的代表,实际是不可能的。这里所选的长江三峡部分,亦不过只是尝鼎一脔的意思。

长江三峡,是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的合称,西起四川奉节县白帝城,东至湖北宜昌南津关,全长近200公里。两岸峭壁林立,江中险滩密布,江山奇伟,旅途惊险,从六朝以来即驰誉全国,骚人墨客记载不绝。而《吴船录》描摹三峡的深细生动,不仅前无古人,也可以说后无来者。因为今天的交通条件已改变,谁也不可能再有作者类似的经历。

范成大是于7月 18日到达夔州的,乙卯即为当月 18日的干支。第二天清晨即派人观察瞿塘峡的水势。原来瞿塘峡口江心有堆巨大的礁石,名滟澦堆,长30米,宽50米,枯水时节能露出水面20多米,阻塞了大半河道。西来的江水至此突被约束,形成巨大的旋流和汹涌的浪涛。下峡的船只,只有在冬季水涸或夏秋江水上涨全部漫没滟澦堆时才能入峡。所以有“滟澦大如袱,瞿塘不可触; 滟澦大如马,瞿塘不可下”的谚语。

但由于江流湍急,作者下峡时江水虽漫过滟澦堆,江面依然旋涡出没。船只越滟澦堆而过,仍是惊险万分。作首用“摇橹者汗手死心,皆面无人色”十二字描写,给人以一瞬之间生死立判的感受。作者还写“每一舟入峡数里,后舟方敢续发,水势怒急,恐猝相遇不可解拆也。帅司 (官府) 遣卒执旗次第立山之上下,一舟平安,则簸旗以招后船”。旗语信号,犹如战争时的烽燧,反映了古人与这恶劣的航行条件斗争的智慧,也说明越过滟澦堆,仅是三峡惊险旅程的开始。由于滟澦堆是江道航行的梗阻,已于1959年冬天炸毁,所以书中描写的景象已经成为历史。

峡中奇险横生,作者以为“黑石滩最为险恶”,由于江道狭窄,湍急的江水至此形成两边高起中间洼下的奇观,作者形容为“状如茶碾之槽”。茶碾今天已见不到,而从中药店的药碾可知其仿佛。这个时候航行,船只必然倾覆,所以“万万不可行”。作者《瞿塘行》诗有“白盐赤甲转头失,黑石黄嵌性命轻”之句,自注:“白盐、赤甲皆峡口大山,黑石、黄嵌皆峡中至险处。”写出了航行者至此简直是以生命冒险。

作者是20日中午时分入峡的,下午已到达巫山县,反映了顺流而下舟行之速。而巫峡和瞿塘峡不同,瞿塘峡须水涨才能下,巫峡却要待水枯才能下,由于江水源远流长,峡中江道逼窄,上流水文偶有变化,在峡中就形成大起大落之势。作者到达巫山县的当晚,江水就骤退数丈,因此21日即乘水退下巫峡。瞿塘峡险峻雄伟,巫峡秀丽幽深。“自县行半里,即入峡,时辰已间 (上午10时左右),日未当午,峡间陡暗如昏暮,仅有天数尺耳”,和《水经注》 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相较,刻画具体深细多了。因为白天忽变昏黑,只有中午夜半时才能见太阳月亮,是三峡中巫峡的特有幽深景象。

作品对百余里巫山的秀丽,描写也有特色,叹为“富哉其观山也”。但引宋玉赋“玉色澦以頳颜,羌不可兮犯干”为巫山神女辩护,却出现了疏漏。 因为宋玉《神女赋》的原文是“薄怒以自持矣, 曾不可乎犯干”, 而“玉色”一句是屈原《远游》 中的句子。这也可以见出,《吴船录》 中引用的古人大量诗文,大多凭着作者的腹笥记忆,这样的疏忽,相反只能证明作者读书之多,记忆之佳。

作者当日在峡中行200余里, 经过东奔滩、 叱滩、 人瓮等一个险似一个的险滩,因须等待接替他职务的给事中胡元质 (字长文) 到来,才在秭归县停留下来等待。而胡元质于27日才由峡山陆路到达秭归,见面时慨叹蜀道之险。而作者当年入蜀时因江水上涨不能舟行,也走过这条陆路,而其时麻丝堆道路尚未修治。所以用“新制使之来正赖此,然犹叹咤行路之难,特不见未修治以前耳”的文字,含蓄地说明了自己当日的艰辛。由此可知,古人无论入蜀出蜀,无论陆路水路,确实有李白所说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概。

作者于8月初一日离开秭归入西陵峡。西陵峡以滩濑险恶著称,民谚有“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如鬼见愁”之说。但作者这次出峡因江水上涨,滩濑皆没入水中,所以能“击楫飞渡”,作品中只写了“恶名豪三峡”的新滩。但着重写了洺川庙 (即黄陵庙) 和西陵四峡的黄牛峡,对古谚“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之说,以为是好事者之言。但古谚说的自是上水行舟之艰,下水时瞬息千里,正是所谓的“顺流而下,回首即望断”,顺逆不同,正不宜以自己偶然的经历,轻易否定前人千百年来的经验之谈。

作者当日即到达平善坝。所谓平善坝,很可能即欧阳修《松门》诗中的松门,亦即今之葛洲坝。因为三峡至此江面开阔,江水平衍,航行安全,所以获平善的佳名。作者写“出峡舟至此皆舣泊相庆如更生,舟师篙工皆有犒赐,上下欢然,将吏以刺字通贺,不待至至喜亭也。”原来夷陵县有至喜亭,欧阳修在《峡州至喜亭记》中说:“夷陵为州当峡口,江出峡始漫为平流, 故舟人至此者必沥洒再拜相贺以为更生。”由这类名称中, 可以想见当日川江航行危险到了何等程度。

初二日作者即离平善坝,早饭时到达峡州 (峡州州治在夷陵县)。游览了至喜亭、楚塞楼、尔雅台等名胜,并考证所谓的姜诗泉及姜诗妻庞氏祠不可靠。姜诗夫妇是东汉人,以纯孝知名,传说有涌泉,跃鲤的故事,但姜诗籍贯为四川广汉,因此涌泉的泉水不可能在夷陵。《吴船录》 中,在处都记载所经各地的历史掌故,传闻异事,与山川风物的描绘互相配合,读来令人赏心悦目,增长知识。这也是我国古代游记文学的特色。

到了夷陵,结束三峡之行。作者总结说: 从成都出发,到嘉州江两岸就都是山了,进入夔州山势突然高峻、无一不是高接云天的。从嘉州到达夷陵,东西相距3000里,南北连绵连接当时少数民族的地界,不清楚究竟有几千里,也不清楚究竟共有几千万座山峰,山峦之多而且高大到如此程度。可是过了夷陵后,再回头向西观望,却见不到一点山峦,只有苍烟落日,云雾弥漫而已,以此结束三峡描写,可谓余韵不尽。

读《吴船录》 中描写的三峡,能给读者以亲身下峡,时而心弦紧张,时而怡然赏心的感受。而书中类似的记载,实在美不胜收。因此它无愧为我国日记体游记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佳构,值得读者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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