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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 : 唐墓志 、塔铭 、经幢

 伯乐书香小屋 2020-04-07

墓志也是唐代石刻的重要部分。刻石志墓的风气开始盛行于北魏。东魏、北齐,现已出土的墓志亦不少。唐代国祚长久,已出土的墓志,数量远远超过北朝。宋人编的《宝刻丛编》,已著录了不少唐代墓志,可知唐墓志在宋代已有出土。可惜当时没有人记录全文,至今只知道一个名目。其中最使我惋惜的是诗人温庭筠的墓志,如果有全文录存,我们就可以更多、更翔实地知道这位诗人的生平事迹。夏承焘先生作《词人温飞卿年谱》,以不能考知他的卒年为憾。我据《宝刻丛编》的记录写信告诉他:温飞卿卒于咸通七年。他非常高兴,记入他的《承教录》。这一件事,就说明了墓志的史料价值。

元明二代,很少墓志出土,或者是没有记录。明代末年,西安农民掘出一块唐人墓志石,题名为《王居士砖塔铭》,楷书非常优美。书写者署名“敬客”,也不知是否姓敬名客。这块志石发现时已裂为三块,后来又裂成五块,最后又裂成七小块,拓本行销大畅,为许多人作为学字的临本,有三石初拓本,五石本,七石本的区别,这是唐墓志拓本的最煊赫时期。清代嘉庆、道光以后,尤其是近百年来,魏、唐墓志大量出土,字迹比《王居士砖塔铭》更好的不知多少,故《王居士》的身价也低落了。

《王居士砖塔铭》

初、盛唐时期的墓志,都是从高坟巨冢中盗掘出来,大多是豪门贵族的墓志,志石巨大,雕镂极精,保持北魏墓志的规格。字迹也精美,往往出于著名书家,例如欧阳通写的《泉男生墓志》,尤其是唐墓志中的极品。因为欧阳通写的碑,现在仅存《道因法师碑》一种,是大楷,《泉男生墓志》是小楷,有此二石,欧阳通的书法,呈现了全貌。

《泉男生墓志》

《道因法师碑》

中唐以后,出现了许多小墓志。志石高广不过三四十厘米,铭序文字,有许多很不高明的,字法也有很草率庸俗的。志文所叙述的墓主也没有特殊的事迹,大约都是中产阶级的官吏文士或富商大贾。当时社会风气,通行隆重出殡,《唐会要》记载唐代的丧事仪礼,出殡的队伍中有“志石亭”,可知墓志石应在出殡时装在一个彩扎的亭子里公开送到墓穴。这样一来,人家办丧事就非有墓志不可了。大约这种风气,中唐以后,普遍流行于民间,因而出现了许多粗制滥造的小墓志。这种墓志的拓本,碑估称为“小唐墓志”,建国以前,碑估以十张或二十张为一份,售价不过二元。

到现在为止,已出土的唐墓志,有公开记录的,数字已超过四千。还有各省市文管会仓库中堆积着秘而不宣的志石,数量亦必不少。河南张钫一人就拥有唐墓志石千块以上,题其藏石处曰“千唐志斋”。这批墓志保存完好,听说将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印出其全部拓本。腾冲李根源收藏唐墓志93石,去年已由齐鲁书社将拓本全部印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诗人王之涣墓志。徐乃昌亦收藏唐墓志十余石,吝惜传流拓本,故外人不甚知其名目。其最有关历史文献的一块是《高霞寓墓志》,我收碑二十年,从未见其拓本。现在原石已归华东师大图书馆,我还是没有得到拓本。

在墓碑和墓志之间,唐代出现了一种“塔铭”。和尚、尼姑死后,都用火葬(教中称为“荼毗”),造一个塔形的墓,将骨灰安放在塔中。另外刻一块方形或长方形的志铭,砌在塔的正面。塔铭不是墓志,因为它不埋在地下;塔铭也不是墓碑,因为它并不离开坟墓而独立。但塔铭的文字却和墓志一式。从拓本看来,并无区别,不过它们很少是正方形的。一般收藏家都把塔铭归入墓志一类。在家修行的居士或信佛的妇女,死后也有用火葬的,《王居士砖塔铭》、《夫人程氏塔铭》,即其一例。《程氏塔铭》字迹也极好,与《王居士砖塔铭》齐名,被称为《小砖塔铭》。这种塔大多是用砖砌的,故称砖塔,又称“灵塔”,宋元时又称“灰身塔”,一般通称为僧塔。这种塔几乎每一所古寺里都有,而以少林寺的塔林为大观。

少林寺的塔林

经幢也是盛行于唐代的佛教石刻。一般形式是一支六角形或八角形的石柱,上有宝盖,下有莲花座,树立在佛殿或三门前,或大道口、驿亭旁。柱上各面刻的是佛经,最多的是《金刚经》或《陀罗尼经》。经文前有序言,后有施财立幢人题名及书手刻字人姓名。这种经幢,文字内容既无史料、文献价值,书法也不是出于名家手笔,故向来无人重视,清代以前的石刻著录,都不收经幢。

唐代还极少有木版刻印的书本,几乎所有书籍都是手写本。有一些没有取得功名的知识分子,靠写书卖钱过活。他们写的大多是儒、释、道三教经典,故称为“经生”。一般的经生,书法都还不坏,如果写得不好,也没有人买他的写本了。不过现存敦煌卷子中,有许多字迹非常幼稚、拙劣,可能是由于远在西陲,寺院里雇不到高手抄写经文。至于中原及吴越地区的经幢,书法有非常高明的。我藏有绍兴上福寺的陀罗尼经幢拓本,奚虚己书,笔迹也不在王行满、欧阳通之下。只因为经生的社会地位不高,遂为士大夫所轻视。晚清的碑版学者叶昌炽(鞠裳)大为经生书法抱不平,蓄意收藏各地经幢拓本,积有五百余种之多。他的书斋名就称为“五百经幢馆”。1956年,我在上海古籍书店的碑帖部见到四大捆拓片,检视之后,都是经幢,有叶氏藏印,间有叶氏题跋,才知就是叶家散出来的五百经幢全份拓本。当时我无力收购,失之交臂。过了一个多月,去向营业员询问这批拓片的下落,据说上海无人买,已运到北京琉璃厂,不知最终落入谁手。

少林寺的塔林绍兴上福寺陀罗尼经幢拓本(局部)

帖刻也起于唐代。唐以前,一切石刻文字都可以称为碑;唐以后,就有碑和帖的区别。唐太宗爱好王羲之的书法,把《兰亭序》模刻在一块玉版上,以拓本赏赐群臣。得到这个拓本的人,又钩摹下来刻在枣木版上,或石版上,也分别有拓本流传。这种木刻或石刻文字,称为“帖刻”,而不是“碑刻”。秦始皇的《绎山刻石》,在唐代就有枣木翻刻本。从原石上打下来的拓本,称为“碑本”,从枣木版上打下来的拓本,只能称为“帖本”。怀仁集王羲之字刻的《圣教序》,从这篇碑文的作用来定名,这是一块“碑”;但是从字迹书法的作用来定名,应该说它也是一种“帖”。

《圣教序》(怀仁集王羲之字)

有人说:横条石刻的是帖,竖立石刻的是碑,这一区别,只能适用于宋代以后。因为从《淳化阁帖》以后,历代帖刻都是用横条石刻的,但少林寺塔林中有些唐代高僧的塔铭,也是用横条石刻的,难道可以说是帖吗?总之,碑和帖的区别,很难下一个简单的定义。我以为,主要的区别在于所刻文字的作用及时代。凡是模刻古代或当代名人的字迹,目的是供人学习书法,这是帖;凡是模刻当代的史料、传记、诗文,目的是为了保存文献,传示后世,这是碑。但是,碑文的拓本,剪裱成册子,以供书法临写的,现在也通称为帖了。一般人只说临帖,不说临碑。

〔附记〕本文实为《唐代石刻文》的下半篇。因全文较长,故分为二篇,另加标题。作者记。

原文载于《文史知识》1988年第7期

施蛰存(1905-2003),名德普,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常用笔名施青萍、安华等。施蜇存的工作可以分为四个时期:1937年以前,除进行编辑外,主要创作短篇小说、诗歌及翻译外国文学;抗日战争期间进行散文创作;1950年-1958年期间,主要翻译外国文学作品;1958年以后,致力于古典文学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2003年11月19日,施蛰存在上海逝世,享年9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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