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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学漫谈——《姚江书院派研究》之学术札记

 冰糖葫芦裹着甜 2020-04-08

学术之妙,便在于不一时一人之主张所限,作为天下之公器,它欢迎天下学子皆可抒其见解,广纳贤才之真知灼见,百家争鸣之际,或许又能迎来一次学术大发展的思想活跃之期。

但面临学术发展中可能出现的分歧、门派流变,我们应该持何种态度呢?其实《姚江书院派研究》这本书给了我们一些答案。

一、学术须明“变”

首先,治史所以明变,学术亦须明其“变”。书中多次曾谈到学术的分化、争学术宗旨之事、朱陆王刘之别,为何会出现这些现象?便是因为学术须明其“变”。

对整个学术发展的大环境而言,明其“变化”是非常要紧的一件事。治学者不仅需要明晰学术的源流、发展,更需要明晰其所宗学术的偏颇、正误,其于当世之影响、其于后世之流变、其历代之评价,才可在此基础上予以发展。

在学术的高地上,不同的主张就是不同的发展,于学术将来之命运至关重要。因而后学弟子往往有各抒己见者,各执一端,不肯相让,致使一派之学术分歧不见弥合,反而走向极端,趋于末流。譬如,阳明卒后浙东王学的两位盟主,王畿和钱德洪之间由于治学风格的分歧对王学产生不利影响,致使王学由盛转衰。

其实出现学术分歧,治学观点相左的现象是非常正常的。对于同一句话,不同学者或多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无法达到一致,此乃人之常情。比如书中提到的有关学术相左的争辩,以姚江书院派弟子史孝复向刘宗周发问为例,由于其笃信致知之学,接受不了刘氏的诚意学说,因而与之争辩。  

其实我觉得着重于学问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有自己的原则当然也是值得提倡的,遇到与自己观念相左之事予以辩论也十分自然。

但是,变通一道还是非常重要的,涉及原则性的问题自然需要明晰,但若只是一般的学术探讨,各抒己见,表达清楚自己的观点看法即可,别人能够加以认同自然是好,但其实也不需要强求。

如果辩论的目的,是为了经世而致用,那自然需要得出一套最为合理的方案加以施行。但如果仅论理论之高下,还是应该根据情境而加以判定,许多争辩,都基于一定的社会基础与背景,基于其发挥的效果如何,一旦脱离了现实的前提,或许便无法成立。知人论世的道理也在于此。

而且出于不同的立场,根据着眼点的远近,关注的是当前利益还是长远利益,都会使得情况大不相同。便如同刘宗周的慎独之学,于烈皇帝急于救国抗敌之情形,其实并不适用,但对于修正空谈救正风气一事,确实大有裨益。因此,对于刘氏慎独之学,便应该就具体情境,全面的加以评说。

其观念学说之高低,亦不是一时一人可加以判断的,也许其于后世的影响无穷,譬如王阳明等思想家,也许他只是目光超前,但却不适应当世之局势,譬如王安石。其功与过,时间会给与公平的判定的,毋须在意所谓的一家之言。

二、学术不必有门户之

学术当然须明其“变”,但不必有所谓的门户之见。

董瑒主张调和朱陆、王刘之争,便是认为所谓的门户之见其实并无意义,在分辨越中学术源流一说,董瑒便主张朱陆、王刘思想乃是一脉相承的,“越之学脉,启于和靖尹子,大于阳明王子,会于蕺山刘子。”而这种主张,邵廷采、黄宗羲也同样有所提及,邵廷采的“吾道一贯”与黄宗羲的“一本万殊”论,可以发现其核心观点是相类的,都主张儒学支流之间不必分得太细,更不要有学派之争,两者出于一道,只是在方法上或有小异。

所谓朱陆、王刘之别,其实师出同宗,皆为儒学发展之一支,但是具体情形有所差别,比如一个提倡格物以致知,一个提倡知行合一,在当时之情景,皆有其应用之价值,但时移世易,后人之分歧与泥古不变,便不免暴露其之局限性。朱陆王刘之别,其实是方法上的大同小异,其源出同流,同为儒学。后学对一派学术的推崇备至是值得理解的,因为四人于学术一道确实贡献颇多,或有局限,也可情有可原,其盛行一时,自有合乎当世时代际遇的道理。

后学者可以其为学术之宗,应用其方法,有所自得,但不可以拘泥于门户之见,人云亦云,不加改变。学术各有源流,其中的局限性是等待后学予以不断修正继而发展的,而不是以此为利器,终日沉溺于攻讦之道的,经世致用之道是如此,专精学术一道亦是如此。“王、刘道同也,弟子岂各分门户哉!然而致知、诚意,因时指授,取其笃信,不必定宗一家也”。

许多人尊重其师承,这固然是不可指摘的。但就是由于时代状况的限制,才更需要博采众家之长,兼综群儒以致知。此般的教学方式,其实早在春秋之时孔子教授学生之际便已论及,所谓“见贤思齐”“三人行必有我师”之言,于古于今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其实完全不必有门户之见,难道学了程朱理学,便不可以再转向心学?学问一道,本就是在不断的体悟中,明确自己的治学理念与方向的。许多心学一道有建树者如阳明先生王守仁、慈湖先生杨简等人皆是如此。

因此,我们对待学术便应该持有开阔的思想。便如姚江书院传人韩孔当书中提及其主张“恪遵濂洛,兼综群儒”,邵廷采不主一宗之做法亦与之相类。同样,黄宗羲所强调的自得之学,亦是与之殊途同归,“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

其实治学的目的难道不就是以致知为要,然后为实现平生的志向而不断努力?至于采用何家学说,采用何种方法,以谁家为主,哪家次之,全在于个人。个人能从中有所自得,于原本之说有所发展,才是更为要紧的。

三、浅谈一些体悟

(一)邵氏为刘宗周立传的另一大原因

阅读此书,方知蕺山被称为明季二大儒之一,在很长一时间主要是忠清节义扬名于世的,而其中的一大缘由便是《刘子全书》在当时尚未刊布

“知其学者绝少,撮其语者无多”。于是,大力宣传蕺山之学,便成了刘门弟子的首要任务

因此,虽然在康熙前期,刘门弟子如董瑒、黄宗羲等已是大力宣传蕺山之学,但到了康熙后期朱陆王刘门户相争之风再次抬头,这种流于形式而不知探源的辩论,其实并不利于学术本身的发展,也为邵廷采“吾道一贯”的理学史观相异,因而为刘宗周立传的原因,除了笔者在第三期札记中提及的在学术经世一途志同道合,本身受其《刘子全书》学术影响,以及崇敬其忠义德行以外,亦有宣传蕺山之学的意思。其直接原因,书中也有提及,亦是不满孙征君《理学正传》写蕺山才百余字之故。

(二)书中的亮点

第一,态度严谨。对于记载的不同说法,或有相异者,或无定论者,作者往往会将“一般的说法”与“按照府志的记载”列在同处,这样的做法令人一目了然,引起读者思索的同时又可对固有的未能确证的说法也能了解一二,这是作者在本文写作中的亮点之一。

比如此后,“国模至越,遂请陶、刘先生主教事,为会古小学,证人社所由始也”此所谓古小学之会,当是天启四年。一般的说法,天启四年的古小学之会,是刘宗周发起的。而按照府志的记载,是由沈国模出面,发起组织这次聚讲活动的。

第二,对比实证意识较强比如在指出史孝咸卒年的不同记载,引述了邵廷采《姚江书院传》、《读六子传后》的说法,又将董瑒《姚江书院附记》、《六子传》,邵曾可顺治十五年十一月临终前作的《姚江书院纪事》中主张的卒年说法详细载入,虽然在具体的月份上,未能取得一致,但具体的卒年年份的论证,由几人在传记中的记述,可以肯定史孝咸当卒于顺治十五年(1658),而《邵念鲁年谱》等流行的顺治十六年卒说肯定是错误的。作者在书中数处进行的生卒年论证,可以说是非常详细的,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三)有异议之处

其一,书中曾提及在俞、史任院事期间,黄宗羲曾两次来书院参加活动。其实,崇祯时代,沈、史都是长辈,根本轮不到黄宗羲这个后生来讲话 但对于作者的这一观点,其实笔者并不予以认同。

首先,黄宗羲当时亦是一代名儒,来书院参加活动,自然也有发表观点的权利,只是当时的环境下,作为后辈,提出的观点,能否被人认同,引起重视,又是另一说了。但不至于连讲话的资格都轮不到。

而且,即使当时之学人风气以尊敬师长为要,但古来的传统便是以达者为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何况黄宗羲所主张经世之道更是符合晚明时期的学术风向。当然宗羲所谓的抗辩,自然是对沈国模、史孝咸两位先生的观点分歧之处予以分说,便如讲习、讲座之时的提问,两者有不同的见解争辩几句其实也是平常,涉及政治问题,言语激烈亦有可能。

其二,书中谈到邵廷采作《明儒刘子蕺山先生传》的直接原因之时,所征引的材料似乎有误。

和黄宗羲写《蕺山学案》、《明儒学案》一样,不满意孙奇逢《理学正传》对蕺山的评价,是邵廷采作《明儒刘子蕺山先生传》的直接原因。

邵氏为蕺山先生作传,亦是不满孙征君《理学正传》写蕺山才百余字之故,这一点给予了笔者很大启迪,需要指出的是此处孙征君《理学正传》应有误

据查证,孙征君,名孙奇逢,在明廷灭之后隐居,清廷屡征不出,与黄宗羲、李颙并称三大儒,著有《理学宗传》、《夏峰先生集》等。而“征君”更是对朝廷征聘不出的隐士的称呼,“又称“征士”。查到的资料是《理学宗传》。

可知此处的《理学正传》应为《理学宗传》。但为何会有此误,是引用当时的说法,又或是誊抄之误而且此句亦无引注,不知其所出处,有此疑问

其三,书中讲到有关“‘四先生为何为别立姚江书”之时,对当时的一种观点予以否定。

“半霖义学的建立,并不是为了要与蕺山派、石梁派争学术宗旨,而是为了在阳明故乡延续‘姚江一灯’”这种观点,似有一定的道理,但仔细分析一下,这个结论是无法成立的。道理很简单,“四先生”的学术观点,和刘蕺山明显不同。

初读,对书中提及的这个观点,笔者非常赞同。本来治学者之初心便应落于学术本身,仅为争一时学术宗旨之高下,未免违背了初旨。而且,后学者对阳明先生如此推崇,在阳明故乡延续‘姚江一灯’其实非常合乎情理,我认为这是别立姚江书院的原因之一,完全否定是有些偏颇的。

姚江书院派与蕺山派、石梁派争学术宗旨确实是事实,因为学术观点的分歧,别立姚江书院亦是缘由

依笔者之见,别立姚江书院一事,干系重大,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原因。原因之中可能有主次之分,而且据诸位先生的学识与修养,即使是学术观点有所分歧,但其眼光应该还是相对于开阔,不至于迂腐其初心还是以“为了在阳明故乡延续‘姚江一灯’”为先的,至于争学术宗旨,应该视为次要原因。

四、所得之启示

(一)有根据的怀疑意识

梁启超是近代的学术大师,但在此书中,作者有提及他的几处明显错误,并且加以确证。 比如梁启超曾提及钱德洪、沈国模的师生关系,但其实经生卒年证明,两者根本无法相遇,梁启超先生所言纯属臆测。包括梁启超有关姚江书院派的一段话中,竟有六处明显错误,作者在书中也已经明确指出。这其实也告诉我们,要懂得明辨是与非,遇到权威的说法,亦不可不假思索,加以引用,而应该运用所学,加以辨别或者确认。否则,不仅仅只在于学术一道,于我们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亦是非常不利的。

这是对我的一大警醒。虽然疑古的事例我们也听过不少,但这种意识可能对我们来说,还是比较缺乏的。一些著名学者的话,我们往往会不加分辨就拿来用,但实际上这是十分不可取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指向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学术研究,还有我们所运用的支撑材料。

这种怀疑的意识,其实在中学时便被提倡,但当时我们的知识储备并不够,只懂得不可盲目轻信,然后说一些人云亦云的大道理;这种意识是应当有的,但现阶段的我们应该比之前更进一步,去有根有据的去怀疑,然后去作一些实证,加以验证。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受益自然是匪浅的。

我觉得,这些年的一大体会便是,那些原本书本上老师教与我们的知识,在慢慢的从外化的观点,变成我自身内在的体悟,这个感受,确实非常奇妙。

(二)治学不可固守窠臼

虽然我并不认同于王畿“直把良知作佛性看”这一观点,但是对于其所主张的“一生若要做个千古真豪杰,会须掀翻箩笼、扫空窠臼、彻内彻外、彻骨彻髓、洁洁净净、无些复藏、无些陪奉,方有个宇泰收功之期”“虽尽将先师口吻言句,一字不差,一一抄誊与人说,只成剩语,诳己诳人”,我是颇有感触的。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也因此,我们对待授业之恩师,天然便有崇敬之心,但是我们的思想不应局限于老师传授给我们的知识,而是应该学着消化他们教授的思路、方法,举一反三,去探索更多的新知。举一隅以三隅反,打破原有的框架限制,这种对真知的探求精神,对原有知识体系的发展,正是各位先贤前人所希冀的。由于时代与自身的局限,他们只能尽其所能,将他们的所思所得,所倡导的德行与所治之学以门人、典籍等方式予以留传,他们期待的,并不是后人对自己生前口吻言句的抄誊复述,而是对于智慧的上下求索,或可以引领一时之风气,或可以警醒迷途之人,或可以经世致用……

若守窠臼,仅以剩语诳人诳己,终究不可长久。所以,学会思考,学会打破思想局限,探索新知。当然,在此之前,你必须打牢基础,不然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样的思考与探索无疑是毫无意义的。

同样,老师让我们不可只读一书,以一家之言为是,其意或在于让我们莫要闭门造车,陷入一家学说之箩笼窠臼,参见多家之言,吸纳多方面的意见与看法,或许能够让我们认识的更加到位、明晰,也容易从他人的思考中,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之处,产生思考,有所启迪,的确能一举而多得。

五、小结

《姚江书院派研究》一书,给了我太多的体悟与感受,因此,就写下了这篇治学漫谈,所谈的可能并不深入,但确实是一些切实的体会。治学一道,确实是比较艰辛的,许多先贤,比我们天赋出众,但仍然挣脱不出窠臼,很多问题,也许现在的我们觉得显而易见,但当时的争执不休却并非是毫无意义的。

学术发展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会是很多,如今的我们可能无须纠结,因为这些还离我们比较远,但是这本书让我们明晰的一些问题,仍然要引起重视。

第一,对于治学的整体环境和发展而言,学术须明其“变”,明晰学术的源流、发展,更需要明晰其所宗学术的偏颇、正误,其于当世之影响、其于后世之流变、其历代之评价,如此才可予以发展;

第二,学术须明其“变”,但是不必有所谓的门户之见,治学当以致知为要,尊重师承是要紧的,但不必拘泥于此,而拒绝别人的方法与意见;

第三,我们应该以一种开阔的思想,去接纳不同的意见,但是即使是面对学术大师的观点,我们仍不可不加分辨就拿来用,这是不可取的。虽然提倡怀疑意识,但需要有根有据,加以实证方可;

第四,治学之人不可固守窠臼,不可只读一书,以一家之言为是,要学着参见多家之言,吸纳多方面的意见与看法,在明晰自己的局限之后,能有所自得,自然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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