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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间喧哗|哈尼夫·库雷西

 冬天惠铃 2020-04-11
“走啦啦!”     

父亲在儿童游乐园待了太长时间,想着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一星期前,也在这个公园,他们碰上了一个行医的印度朋友,那朋友被孩子们的无法无天、没大没小吓坏了。七岁双胞胎中的那个小的,顶着印第安纳·琼斯礼帽,对这个医生朋友说:“你是什么——笨蛋?”     

父亲不得不跟着赔不是。    

“他们对谁说话都这样吗?”朋友对父亲说,“我明白我们的确是在这里过着日子,可你听任他们学西部片里最糟糕的东西呀。”     

没有哪个英国朋友会愿意说这种话的,回到家里后,父亲评论道。   

“问题是,”小男孩回答说,“他长着一张咖啡兮兮的脸。”     

父亲从没这样焦虑过,他觉得应该开始树立威信才对。   

“我们走了!”现在,父亲用他认为是最最“严厉”的声音说道。    

他捡起蓝色塑料皮球,大步跨出游乐园,走进公园。七岁双胞胎拿着树枝打来打去,两岁男孩从旋转木马上跳下来,挠着腿。    

他们要穿过樱草山,去那边的小咖啡馆。孩子们早就嚷着要喝饮料,而他想着一杯咖啡。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还能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度过星期天早晨的方法呢?    

令他惊讶的是三个儿子居然没有抱怨地跟着他。要是他的朋友在场就好了,他就会亲眼看见孩子们令人难忘的听话乖顺了。他的未婚妻刚巧碰上了个熟人,他见她还在秋千架边上聊着。他已经打断过她一次了。她为什么总是在他最想跟她说话的时候跟别人说话?    

走出游乐园,看见一个开阔的公园。他面前是上行的山坡,而山坡背后是天空。他想闭着眼睛一直朝前走,把别人都甩到后面去,为的是让脑子什么都不想。在孩子们出生前的好多年里,他好像放走了所有的星期天。而现在,他的行止、想法、他所醉心的一切,最糟的是,他那无牵无挂的时间观念,都已经被令人心力交瘁的混乱,还有在他看来是必须履行的、为了使其他人满意所作的挣扎取而代之了。    

可是,他并没有往山坡方向走,而是站在那里,伸出手托着皮球。    

“看着,伙计们,注意啦。”他说。    

父亲嘛,就是要把球踢上高空,让儿子们仰着身体,大呼:“哇,快踢进云里去啦!怎么会这么厉害。爸爸。”     

他喜欢这么表演一番后,看着儿子们你争我夺,学他的样子踢皮球。两个七岁的双胞胎和他们的母亲住在几条街外不远的地方,他们只是来和他一起过周末的,他们开始在许多事情上模仿他,有些动作令他得意,而有些则荒唐而毫无意义,比如晚上戴墨镜。这对双胞胎一起出去,他们活脱脱就像布鲁斯兄弟。就连那两岁小孩,也开始模仿他说话时懒洋洋的腔调,模仿他躺在沙发上翻看报纸。他就像是被一群恶意的漫画家包围起来似的。

父亲松开手,皮球掉了下去,他一脚踢歪了。

“爸爸,高一些。”两岁的叫道,“高些啊,高些啊,踢到天上去。”  

两岁男孩长着一头金发,被他妈妈剪得锯齿似的。她趁他睡着时捏着电筒剪刀在他的儿童床前弯着腰剪的。男孩穿着起球的袜子、T恤衫和鞋,但闹着不肯穿裤子。父亲不忍心硬逼他。

父亲跑过去,捡起了皮球。他举着球,为引起他们的注意,他高叫:“杰格斯,休勒,贝肯海姆,爸爸,爸爸,爸爸——球来啦!”他拼尽气力把球踢得又狠又远,自己滑倒在泥地里。    

一时间大家都没了声音,少有的沉默笼罩了每一个人,谁也不想打破这沉默。因为这场景令人迷惑又难以置信。    

大的那个双胞胎坐下来,打开他的小手提箱,里面放着枪支、他写的书和一张帝国大厦的照片。他拿出新的双筒望远镜,透过望远的一端冲着那片树窥看。    

“很远很远,差不多在天边啦,”他说,“这儿,来看啊。”     

父亲站了起来。摘下他的墨镜,他已经发现那皮球了,它卡在游乐园进口不远处一棵树冠上的枝杈间,像颗晃来晃去的脑袋。    

两岁男孩说:“卡住啦。”

“真糟糕。”父亲说。    

“糟糕,糟糕。”两岁男孩跟着重复。    

父亲朝游乐园瞥了一眼。他的未婚妻还没有出现。    

“朝它扔东西!”他说。大男孩捡起一枚树叶,把手举在脑袋后面,然后扔了出去。父亲说道:“硬的东西,伙计。来啊。我们一起干,准把它打下来。”     

两个幸灾乐祸的双胞胎,开始奔跑着收罗石块儿和坚果。父亲也跟着他们那样做。最小的男孩跳上跳下,扔了几片树皮儿。不一会儿,天上布满了硬东西,一块硬东西击中了一条狗,另一块击中了一个骑车路过的孩子的腿。父亲拿起双胞胎的一把金属枪,使劲往树上掷去。    

“你会把它砸坏的!”儿子用责备的口吻说,“我昨天才弄来的。”父亲跨着大步走开了。“你去哪里啊?”男孩嚷道。    

“我可不愿整天守在这儿。”父亲回答道,“我想喝咖啡——现在就要。”     

他可以不管那只廉价塑料皮球,如果需要,回家路上再买一只就是了。    

但是,他希望儿子们把他看成那种把球踢上树去,然后就拍拍屁股走掉的人吗?他接下去又会做什么呢——掉了二十英镑的钞票,就把它留在地上,因为他懒得弯一弯腰?    

“你在干什么?”他的未婚妻已经从游乐园走了出来。她抱起小男孩,亲了亲他的眼睛。“爸爸做了什么啦?”     

那俩双胞胎还在扔东西,好像在朝着彼此的脑袋扔了。    

“住手!”父亲走回来,命令道,“你们规矩些。”

“你要我们这么做的。”大的双胞胎说。    

小的那个说:“别担心,我爬上去。”    

双胞胎里的那个小的大概是两个里更勇敢的,他跑到了树下。他戴着印第安纳·琼斯硬礼帽,腰间皮带上绑了“套索”,不过被他套住的是那两岁小孩的脖子,其实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挺喜欢小男孩的。    

那男孩说:“推一推我呀,爸爸。推,推,推!”

父亲一下把他推上了一支树杈,他既跃跃欲试又不敢大胆妄为,像是第一回被撂上了马背。    

“把我也弄上树去,”一个约莫九岁的女孩说,她已经在一边看了些时候,现在在他身边上蹿下跳,“我会爬树。”     

正长出一粒牙齿的两岁男孩说:“我上树。”他的脸蛋总是红扑扑、湿乎乎的。   

“我没法子把你们都弄上树去。”父亲说。    

最小的嚷起来;“爸爸上树去。”     

“好主意。”未婚妻说。    

“我会飞一样‘嗖嗖’就上了树,”父亲说,“可不能穿着这身新衬衫呀。”     

未婚妻在笑。“也不能在任何一个带‘r’字母的月份里。”     

不像他的父辈,父亲从未当兵打过仗,也从来没有任何场合要他显示勇武。他总在想,要是在那种情形里,他会是怎样一个男人?    

“好啊,”他说,“瞧着吧。”     

父亲帮着孩子们从树上爬下来,自己爬了上去,大家都看着。他那年轻他十岁的未婚妻从底下过猛地推他,直到够不着他。    

父亲在树上,觉得高得不得了,他堂皇地挥了挥手,像总统先生在登机口那样。他的一家子也朝他挥手。他把一只脚伸向另一根枝丫,将整个体重移了过去。枝丫马上“咔嚓”一下压断了,他保命地缩回来,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他正踮着脚尖跨在树杈间,也许与住院和长年的伤痛仅咫尺之遥,但他确实感到他得到了一家人的深切关注,而今天这份关注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一摞摞的要求。他想无论自己是如何留恋他过长的单身汉日子里的那种安闲和无责任感,他还是懂得至少一个人的日子并不好。而下星期,他要去美国五个月做研究工作。他会打电话给小孩们,他知道他们话讲到一半就会说“拜拜,我们要去看《石头城乐园》啦”,说着就把听筒摁上座机。等他返家时,他们又会变得怎样呢?    

眼下他听见未婚妻的声音在叫喊:“摇一摇树呀。”     

“摇一摇啊。”其中一个男孩嚷嚷。    

“快,快,快!”女孩子叫喊。    

“好,好。”他咕哝道。    

在他们的鼓动下,他朝面前一根粗大的枝丫倾过身去,咬紧了牙,一把抓住并且晃动它。出乎他意料,头顶上的树叶竟有了些响动,他松一口气。可他又觉得他的动作和那只皮球的状态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离得太远了。    

九岁女孩已经攀上了树,伸出手拽他的皮带,借一把力。他盘踞的树杈变得那么窄,可她转眼之间上了上面的树丫,爬上去时还踩着了他几根手指头。    

不一会儿,树猛烈地抖动起来,比他的晃动可猛多了,树皮叶子、嫩枝小丫都雨点般地落下,打在慢跑的人、孩子们和一个拴着拐棍站在树下看热闹的老妇人身上。    

这可是放弃阵地的好时候,他盘算着。女孩子把皮球摇下树时,他可以把它捡起。再过十五分钟,他就可以吃上抹了奶油的羊角面包,啜几口无咖啡因的半脱脂奶咖。他或许还能翻翻报纸呢。    

“这儿怎么回事?”     

有个手里牵着两个小女孩的男人加入进来。    

双胞胎中的弟弟说:“笨蛋爸爸在表演,还有——”     

“得啦。”父亲说。    

男人已经脱下外套,递给其中一个女孩,说:“别担心,有我在这儿呢。”     

父亲瞧着那男人,他三十七八的样子,一张红脸,胖胖的,戴了一副厚眼镜。他穿着熨过的粉红衬衫,一双人们通常穿去上班的鞋。    

“不过是一只不值钱的皮球而已。”父亲说。    

“我们正要走呢。”未婚妻说。    

男人朝巴掌里吐了口唾沫,双手搓了搓。“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干啦。”     

他飞跑近树,攀了上去。他没在分岔的地方停脚,继续往上攀,和上面的女孩打了个招呼,然后手脚并用,超过了女孩,爬上更容易折断的树枝丛。    

“我来逮你啦,皮球……你等着,皮球……”他边爬边咕哝。    

就像父亲和女孩子所做的,他也不住地摇动树枝。他气力出乎意料地大,这回那树好像要倒下来似的。    

树下,人们有的遮挡着脸,有的从纷纷扬扬的碎叶片里后退出去;可他们并没有停止观看,停止鼓励性的嚷嚷。    

“要是他折了脖子怎么办?”未婚妻说。    

“我会想法子接住他。”父亲移动了一个位置,回答道。    

父亲想起他自己的老父来,有个傍晚,已经喝过了茶,老父站在家门前的街上,那时他们第一次买汽车。像许多人、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有学问的人那样,老父对自己没有动手能力相当沾沾自喜。话说回来,老父至少能够打开自己汽车的引擎盖,把盖子支好,对着引擎一脸迷惑地瞪着眼。他明白这举动足以把邻里许多刚喝完茶的男人们引诱出来。客居他乡、充当着好奇的议论的对象、有时甚至是受气包角色的移民的老父,马上就使那些男人——公务员、职员、店铺老板、印刷工人和送牛奶的——卷起袖管,点上香烟,发几句牢骚,指点他有关汽车方面的问题。他们待在街上,天黑了好久还不回家;他们躺在地上,背蹭着油迹斑斑的地面,传递着工具,老父客居的无援引来了他们的帮助。父亲那时喜欢和来自印度大家庭的老父一起待在街上。老父从来不把孩子看成碍手碍脚的讨厌东西。孩子到处都是,他们是生命的一部分。    

老父的孙儿,这三个在他故去后才降生的浅肤色男孩,抬头望着树上那个来助一臂之力的男人和还卡在那儿的皮球。要是皮球长了一张脸,那张脸肯定笑嘻嘻的,因为男人摇树时,它滚上滚下,左晃右晃,就像是微波上一只小小的船。

这男人正跨坐在一棵大树枝上,折断了一根细长的枝条。他使出浑身解数,用树枝去捅皮球,球儿开始上下跳动起来。最后一击之后,它滚出来,掉了下去。    

孩子们朝皮球奔跑而去。    

“皮球,皮球!”最小的男孩哇哇叫。    

未婚妻开始收拾孩子们的物什。    

男人跳下树来,得意洋洋地高举双臂,他的衬衫拖在外面,沾满黑乎乎的斑点,他双手肮脏,鞋子磨破,可看上去开心得很。    

他女儿把外套递给了他。父亲的未婚妻想帮他掸去身上的尘土。    

“我喜欢这样。”他说,“谢谢了。”     

两个男人握握手。    

父亲捡起皮球,朝最小的孩子扔去。    

不久,这家人的活动房车载着自行车、枪、帽子、幼儿车座、尿片儿、双筒望远镜(装在箱子里),还有一只完好无损的塑料球儿,驶过公园。孩子们嘻嘻哈哈,你推我搡,述说着他们的“历险”。    

父亲看看周围,既担心又盼望他的印度朋友今天会来公园。现在他有话要说了。要是孩子们打破了那些看来已经确立的规则,就像欲望会打破那些规则那样,那真是件好事。尽管他那么希望,但他不可能以严厉的准则和规范来教养孩子。他只能以身作则,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观作例子和指导,就像最终人们所做的那样。这比装作有威信更困难,但更真实。    

现在,当孩子们走出公园另一端的大门时,父亲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棵被他们摇乱的树,此刻它看起来多么小啊,它被打扰了,但没被折断。以后每次回到这个公园时,他都会想起这棵树;日后走到异乡别处,他都会记得今天发生的这令人感慨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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