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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倒霉的作家,和他的“二月”

 书山有路gwj 2020-04-12

一生坎坷的帕斯捷尔纳克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作者 | 丁小村

人不能选择自己生在哪个时代,因此“宿命”这两个字就有了神秘感,“命运”这个词也就让人感觉十分莫测。

在历史的天空下,个人的命运往往如同随意吹起的灰尘,是高高漂浮在空中被人仰望,还是随意撒落在地上被人践踏,实际上是那个人他自己也无法掌握的。
这是历史的洪流对个人生活的巨大引力——有的水到达了变成了大海,有的水则永远消失在沙漠中。
我有时候十分感慨,这种命运的不可捉摸和人生的随机偶然性,似乎具有了文学的魅力——它是如此神秘,让人拍案惊奇。
小说家和戏剧家在讲述这类故事的时候,肯定瞪圆了眼睛,于是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自己的人生,突然涌起了动人心魄的生命感觉。
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他永远也难以忘记,他十九岁的时候被人怂恿着去打仗的情景。那是在武斗最厉害的时候,这个冲动无聊的十九岁山里孩子,扛了一把家里祖传的火枪,被邻村的一个人鼓动着,跟着跑到去几十里外参加一次武斗。
双方激战的时候,他突然内急,想要拉屎,走到一脱下裤子半蹲着解决问题,突然就被人拉倒在地上,这时候一颗子弹飞过来——如果他不是倒在地上自己的一堆粪中,就倒在这颗子弹的爆裂声中了。
这件事让他以后连打猎都不敢了:一个人的生命如此不堪一击,在有些热闹之中,你还不如一团大粪——连臭气都还留下来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我自己的父亲在1960年代初被推荐到西安读冶金专科学校,他过了二十多年跟我西安讲他的学校,记忆还是那么新鲜。上了一年多学,正逢国家困难时期,学校关了门,他们这波学生停课回了老家。
过了一两年,学校又恢复了,向学生发出了复课通知。那时候我祖父母刚刚去世,我父亲带着两个兄弟开荒种粮解决生计问题——地方政府的人认为如果让他再出去上学,又得把两个无依无靠的兄弟丢给村里,于是自作主张地把他这份通知扣压下来,直到过了好久他才知道,这时候学校早已开课了——
这个既成的事实改变了他的命运,到老年的时候,他的同龄人该拿着工程师的退休金安度晚年了,他却只是一个背负着一身病痛的农民。
他当然没时间来思虑自己的命运,那只是十分偶然的事件。他日复一日带着腰肌劳损、颈肩椎病痛、气管和肺损伤、胳膊和大腿损伤……满身疼痛,还得在坡地上劳作,只为糊口养家。这让他几乎没有丝毫的机会来思考自己的命运,就像一头老牛,就算有空也只能用来反刍难以消化的食物。
一个人的命运,就像在空中飘扬的尘土一样,只能随波逐流。

我特别喜欢帕斯捷尔纳克的一首诗: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成千的白嘴鸦

从树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荀红军 译)

帕斯捷尔纳克《二月》,荀红军译
在历史的大洪流中,多少个体的生命在悲泣!
而一个作家所关注的永远不会是铺天盖地摧毁一切的洪流,而是在洪流中挣扎和受伤的个体生命,还有它的轻声的呜咽。
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都是值得作家关注的。相对于强大的时代来说,个体十分渺小无力,它理应受到宗教般的神性关怀:我无法拯救你,但我要倾听你的哭泣。
帕斯捷尔纳克因为孤傲和清高,被同时代的苏联作家团队视为异己,作协官方给他的评价是:视野狭窄,内心空虚,孤芳自赏,未能反映国民经济恢复时期的主旋律。
他的作品被禁止出版,他的朋友和亲人被审查,他自己被监控。他写作了《日瓦戈医生》这部出色的小说,因为无法出版,手稿被一位意大利记者带出国外,在国外出版,一时引起全世界读者关注,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各国出版,但在苏联境内却没有公开出版。
1958年10月23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以表彰他“在现代抒情诗和俄罗斯小说传统方面取得的重大成就”,帕斯捷尔纳克致电瑞典文学院,表示他“无限的谢意、感动、安慰、惭愧”。
但获奖消息在前苏联引起轩然大波,作品受到严厉批判,他本人也被开除作协会籍。临到前往瑞典文学院领奖的前夜,他的亲戚和朋友都来电,制止他去接受这个奖项,他们告诉他,大家都受到了监控,并且被有关部门警告……
深爱着帕斯捷尔纳克并且一直为他帮忙的情人伊文斯卡娅,受到调查并被停止工作。听命于某些领导的群众在帕斯捷尔纳克住宅前示威,用石块打碎门窗玻璃,呼喊着把帕斯捷尔纳克驱逐出境的口号。
如果不是印度总理尼赫鲁直接给赫鲁晓夫打电话,声称他本人准备担任保卫帕斯捷尔纳克委员会主席的话,帕斯捷尔纳克很可能被驱逐出他的祖国。

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剧照

最后,万般无奈之下,他给瑞典文学院发去拒绝领奖的申明:“鉴于我所从属的社会对这种荣誉所作的解释,我必须拒绝这份决定授予我的、我本不配获得的奖金。希望勿因我自愿拒绝而不快。”
晚年的帕斯捷尔纳克孤独地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的心脏病也不时地发作,已经无法再出门了。他的妻子奈豪斯也不准伊文斯卡娅进他们家门。在最后的岁月里,帕斯捷尔纳克和伊文斯卡娅两个相爱的人已经无法再见面,甚至无法互通消息。
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尔纳克由于癌症和精神抑郁,孤独地在莫斯科郊外彼列杰尔金诺寓所中病逝。
官方并未举行任何追悼仪式,只在报纸上发个简单的消息:“文学基金会会员帕斯捷尔纳克逝世”;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读者自发贴出讣告,引发了当局的震怒,逮捕了他的情人伊文斯卡娅及女儿,至赫鲁晓夫下台才被释放。
1982年起,苏联开始逐步为帕斯捷尔纳克恢复名誉。1986年,苏联作家协会正式为帕斯捷尔纳克恢复名誉,并成立了帕斯捷尔纳克文学遗产委员会。1987年,苏联作家协会撤消了1958年作出的开除帕斯捷尔纳克会籍的决议。

晚年的阿赫玛托娃:这个才华横溢深情歌唱的女诗人,在她的祖国,被辱骂做“资产阶级腐朽贵族”、“荡妇”……

在苏俄时代,有四位差不多同龄的优秀作家和诗人,他们才华横溢、深受后世读者喜欢并且敬仰,但他们在世时遭受的不公正,几乎无可言说——只是因为偶然的时代洪流,把他们推入到个人无法抗拒的命运中。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两位才华耀眼女诗人;布尔加科夫帕斯捷尔纳克,两位卓越的作家——我在青年时代读到他们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都让我沉醉不已,着迷于他们才华耀眼的文笔之中。但后来知道他们所经历的遭遇,不由慨然长叹——连卓越人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辈小人物呢。
我每想起他们,就觉得人世间悲剧实在太多——但最惨烈的,莫过于我们如同草芥一般人物,往往在历史的风云中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尘埃。
帕斯捷尔纳克的二月,是寒冷冬日里的一缕呜咽,是那些无法自己掌握的命运的悲泣——让这人间充满了疼痛,也让我们心中充满了迷雾。让我们以一掬热泪,融入一曲悲歌,为在人类癫狂历史中被碾做了尘埃的高贵灵魂。
而我们自己,都不过是些小小的尘埃,当我们看到他人受苦,我们理当感同身受,以一点微小的悲悯,当做自己含泪饮下的清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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