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叙事:西施入宫身怀“破吴”任务?
 苏州古城西的灵岩山,是苏州人非常喜欢去的旅游胜地,除了有庄严佛寺可访,美味素斋面可吃,还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吴王夫差曾在此山为西施建馆娃宫。历史悠悠过去了大约2490年,馆娃宫已片瓦无存,但山上山下关于西施的遗迹还是留有多处,如西施洞、玩花池、玩月池、梳妆台、琴台、采香泾……平淡无奇的几块石头、一泓清水,或佳话传说,或古人诗赋,或古籍记载,也就有了厚重的沧桑感。山上的琴台,传是西施抚琴之处。慕名去看,未免略有失望,眼前不过是几块裸露的石头,上刻据说是明代苏州籍大学士王鏊的“琴台”两字。遥想当年,山上宫殿沉沉,西施在宫女的簇拥下,曾在这里凭栏眺望山景。山顶花园里那方形池,人说是当年西施的玩花池,大约是赏莲花或菱花吧?旁边还有玩月池,说是她夜晚在这里观赏倒映水中的月亮。吴宫里不乏精美的铜镜,但人们还是说西施喜欢在池边以水为镜,看水中倒影……吴王考虑到西施是越女,喜穿木屐,既是宠爱也是尊重,建馆娃宫时特为她建了响屧廊。廊底板为架空木板,西施穿木屐步行其上,会响起声音。听到廊上木屐声,夫差就知道是爱妃来了。山腰有个小院落,精致的门楼上有“观音洞”三字,并不对游客开放。其实这本叫西施洞,宋范成大《吴郡志》里有记载:“西施洞,在灵岩山之腰。山即馆娃宫所在,故西施洞在焉。”上世纪30年代初,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出版风光明信片,其中有一张西施洞照片,不太高的峭壁下有一个洞,外面并无任何建筑,这是非常珍贵的历史图像。1943年,有人说在洞中看到观音像,释家就借机刻了观音像,洞口建石亭,又筑起围墙。这一千年胜迹被人为消失殊为可惜。游人至此,指点山景,谈说西施往事无非为助游兴,意并不在孰是孰非。有人甚至说本无西施,但反向思考一下,为何这山上集中了这么多有关西施的传说和记载?难道苏州古人借此山集中、系统地编造了一个虚无女人的信息吗?东汉时出了两本越地人撰写的书,一叫《吴越春秋》,一叫《越绝书》。两书都说,越地苎萝山“鬻薪”人也就是打柴卖柴人的女儿西施和郑旦,都是美丽女孩,被越王送给了吴王。郑旦到吴国后不久就死了,而西施在吴宫待至吴亡。现大多认为西施实有其人,并且和吴越两国的争斗有关系。但关于西施赴吴,是领有政治任务,还是只是普通女孩?这渐成学术问题,意见未有统一。东晋有个人叫王嘉,写了本神怪小说叫《拾遗记》。卷三中说:“越谋灭吴,蓄天下奇宝、美人、异味进于吴……越又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二名修明,以贡于吴……二人当轩并坐,理镜靓妆于珠幌之内。窃窥者莫不动心惊魄,谓之神人。吴王妖惑忘政。及越兵入国,乃抱二女以逃吴苑。越军乱入,见二女在树下,皆言神女,望而不敢侵。今吴城蛇门内有朽株,尚为祠神女之处。”一是西施本名叫夷光,郑旦又叫修明。(范成大《馆娃宫赋》中也有“左携修明,右抚夷光;粲二八以前列,咸绝世而浩倡”句,大意为:“左手搀着郑旦,右手扶着西施,光彩照人的十六岁姑娘走在妃嫔前列,两人都美丽绝世而又歌声曼妙。”);二是她俩死后被奉为神,姑苏城的蛇门内,曾有祭祀她们的祠(从吴都即今之苏州古城去越国,是经蛇门出城的。夫差放勾践回越,就是在蛇门相送的),应该是吴灭亡被纳入越土后的事,建祠的是越人;三是假如西施和郑旦只是吴王的普通爱妃,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成神和建祠之事,想来两人有不一般的事迹,但在口头传播过程中,事迹发生了人变神的变型。唐朝有位诗人叫楼颖,东阳人,是唐玄宗时的进士,写了一首意味深长的《西施石》七绝诗:楼颖到西施故里访古,看到了她当年浣纱的石头,上面长满了青苔。一千多年过去了,但西施当年离乡时的抱负,还在当地口口相传,诗人听到后,就借青苔有杀气来反映当年西施离开故乡时的心情,隐喻西施不是普通少女。楼颖后又过了约百来年,有个叫罗隐的杭州诗人,写了一首《西施》七绝诗:第二句反映了一个社会现象,就是吴人(大概主要是苏州人),一直对西施存怨恨,认为是她导致了吴国的倾覆。范成大《馆娃宫赋》中说:“后千载之嗤点,莫不钟咎于婵娟。”意思是千年后人们嘲讥夫差失国,无不归罪于西施。西施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子,抚抚琴,采采花,赏赏月,那吴人又何必到了唐、甚至宋时,还在对她强烈不满呢?或许,西施本不是一般的女性,更在越国灭吴这一事件中起了不一般的作用。《吴越春秋》“越王勾践阴谋外传第九”中,勾践和大臣文种商量确定献越女以“破(打败)”夫差,可见西施入吴宫是越国高层的一个政治谋略,越女领有“破”吴的任务。史载西施、郑旦被选中,因是山野少女,很是单纯,北上吴国之前,越国对她们作了精心培养。这培训课程想必也包括思想教育,让两位姑娘明白去吴宫的意义。西施身份改变,家境应该有所改善,经过洗脑,认同新的身份,进吴宫后多向夫差吹吹吴越和好、勾践忠诚之类枕边风,让吴王对越信任并放松警惕,是很有可能的。因此范成大说:“嗟浣纱之彼姝,乃独系于兴亡”,意思是西施在吴宫负有重大任务并对越兴吴亡起了作用。至于为何后人多提西施而不提郑旦,除郑旦早死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国语·吴语》中的记载:“勾践请盟(于吴王,曰),'一介嫡女,(愿)执箕箒以晐姓於王宫。’”韦昭注:“一介,一人;晐,备也;姓,庶姓。”(晚于《国语》的《吴越春秋》说勾践对吴王说有两女,本文取《国语》越王仅一嫡女之说。)勾践为讨好夫差,愿意将女儿奉上,而事实上进吴宫的却是西施和郑旦。春秋时婚配讲究血统,吴王的婚配,怎么可能是贱民之女?不知是否可以理解为,西施是代勾践嫡女进吴宫,公主是身份,郑旦身份是媵,就是女方陪嫁的未婚姻女子。低阶层女代替高阶层女出嫁,这样的事后来也仍然可见,汉唐的几次和亲,都是以宗室女升格为公主出嫁的,王昭君甚至只是宫女。西施在春秋战国时的一些古籍中记载非常简单,《左传》《国语》《史记》竟然未有一字提到,许多人甚至认为西施未必真有此人。其实战国、汉初时的记载还是不少的,《孟子》中有:“西施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之”;《庄子》有:“厉与西施”;《荀子》“:好美而恶西施也”……《国语·越语上》记载勾践被吴国大军包围在会稽山上,文种代表勾践向夫差求和时说:“请(允许越国将越王)勾践(之)女女于(吴)王。”话说得很漂亮,送给吴王的是越国公主,这种婚姻,当然是政治婚姻。夫差的争霸方向是北方,因此不顾大臣伍子胥反对,愿意做勾践的女婿,与越和好。但进吴宫的实际上是卖柴人的女儿,问题是这掉包计夫差是知道的呢,还是真不清楚?和西施时代最接近的《墨子》书中,有句话好吓人:西施之沉,其美也。墨子是宋国人,约生于公元前480年,距夫差死后十年左右,他对吴越历史,应该是比较了解的。《墨子》成书比较复杂,在没有详细论证此说为假之前,还是先相信墨子的话:西施被沉江了。越国灭吴,越女西施理应和越人一起共庆,却为何要被越王沉江杀害呢?《左传·哀公二十二年》透露了一个信息:冬十一月丁卯,越灭吴。请使吴王居甬东,辞曰:孤老矣,焉能事君?”乃“缢。越人以归。公元前473年,越国灭了吴国。越王安排吴王住到今天宁波东面(大海里的岛上去),夫差(不失礼貌和尊严地)拒绝了:我已经老了,怎能服侍您?”“言毕上吊自杀了。越人就把夫差尸体(作为战利品)弄回越国去了。越人要夫差的尸体干吗呢?我认为是用于祭告太庙。夫差的尸体和牛啊羊啊猪啊等等,可能还有被俘的吴国贵族、大臣等,勾践要用作祭品,古代叫作“牺牲”。这不是勾践心血来潮,而是当时的一种礼。《左传》记载,鲁僖公十九年夏,“宋(襄)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就是将鄫国国君作了人祭,以祭睢水边的神灵。《文献通考》卷二百六十三“封建考四”解释说:“睢水受汴,……此水次有妖神,”这次人祭是将鄫国国君作为牺牲献给另一世界的神灵(包括不正道的妖神)。祭告太庙(里面是历代祖先的牌位)时,洗剥干净的牺牲(活口要在太庙中杀死)先放器物中供在案上,奏乐、读祭文、王或侯等行跪礼……有一整套仪式,其间还要将牺牲或焚烧(叫燔祭),或剁碎煮熟,让祖先的神灵享用。祭神祭妖与祭祖先,用意、仪式虽不同,但将牺牲献给另一世界的含意,是一样的。可能勾践是想把夫差诓骗到越都会稽,在太庙活杀了祭祖。夫差看穿勾践言而无信,不会真的养他于甬东,宁愿自杀也不肯活着踏进越国,从而保持了他最后的尊严。勾践活杀吴王祭祖的目的没有达到,退而求其次,就把尸体弄回国去祭告太庙了。很可能在这场庄严隆重的祭祀中,还有一个仪式,将西施活沉水中(一般是大江大河)。她的结局是她故国的王、义父”勾践做的决定,将她作“了祭品。如果她真的只是夫差的一个普通妃嫔,在吴越争斗中没起任何作用,勾践何必要这样处理她?明代学者杨慎曾看到《吴越春秋·逸篇》中有“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句,他说:随鸱夷者,子胥之谮死,“西施有力焉。西施盛以鸱夷,今沉西施所以报子胥之忠。”民间普遍认为伍子胥死后为神,西施作了沉江祭的牺牲,勾践将她献给伍子胥,以免伍子胥作祟(越人一直认为钱塘江潮是伍子胥所为)。后来的吴人已经淡化了吴败越胜的情结,对西施这身不由己从山里被征发出来的姑娘,有着家国担当表示敬意。明代昆山大剧作家梁辰鱼,创作了昆剧第一部大戏《浣纱记》,写出吴越兴亡与西施有极大关系。但又写西施和越国大臣范蠡本是恋人,越国复仇成功后,西施和范蠡相携离开越国隐居了,给了西施一个美好的结局,反映了吴人对西施的新态度。明末苏州大文学家冯梦龙却认为西施随范蠡出走隐居之说不过是“讹传”。他在历史小说《东周列国记》中,认为西施进入吴宫,是越王勾践的美人计,他写西施结局,是被“负以大石,沉于江中”,不过虚构了指使杀害西施的是越王夫人。对西施被杀害,哲学家墨子很是感慨,认为是她太美丽了,才会被选中,去了吴宫,最后结局是被沉了水。如果她不是美貌,只是生活在深山,倒有可能活到老呢!清代大作家曹雪芹深得其意,写了一首《西施》诗: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那么西施,她到底是不是越国女谍呢?她是不是假冒的越国公主呢?站在灵岩山的琴台上,山风拂面,似在低语,却无人能听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