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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杀牛二》:搏兔也用全力,“一斑”中见匠心

 人之意 2020-04-12

凡是大家名手,都是认真严肃对待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形象的,即使是次要人物,也要历经一番缜密的构思和精心的描绘,并力求通过栩栩如生的次要形象的塑造,来映照、衬托主要形象。《水浒传》“杨志杀牛二”这个片段中的牛二,就是一个凝注作者匠心、性格鲜明的次要人物形象。

《水浒传》全书有关写牛二的笔墨仅一千六百多字,他“突然而出”,又“迅即消失”,这应该说是地地道道的次要形象了。但作为艺术典型,牛二却是可以长存的,可以在《水浒传》人物画廊里占一席地位的。他虽然只是“匆匆过客”,但他的身影神情,却深深印在读者脑海里;他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却为作品增添了神奇的情趣,留下无穷回味。

牛二的出场:未现其形,先临其势

初见这位牛二是在第十二回“汴京城杨志卖刀”一节里。杨志因失陷花石纲被削去官职,为求补殿司府制使职役,不惜把自己的所有金银财物,尽用来“买上告下”,但仍未能“官复原职”。结果,杨志落了个“官”、“财”两空,甚至连投往他处安身的路途盘缠,也亳无着落。出于百般无奈,只好忍痛割爱,将祖传宝刀拿到街上出卖。

作品先是极力点出杨志处境的艰难。他那祖传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却“插了草标儿”。“草标儿”二字流露出卖刀人的辛酸。接着又淡淡提到两个“时分”和三个“立”的动作,即杨志从上午一直挨到晌午,三次辗转立在街头巷尾叫卖,但“并无一个人问”。连宝刀也卖不出去,何其苦也!此时此刻,杨志失意落魄的晦暗心理,读者已“心领神会”了;此境此情,杨志虽是军官出身,是条好汉,但身处逆境,也不得不自认晦气,忍辱一时,甚至还有“见人矮三分”的慨叹。

这在一般情况下,是不易与人争执的。如果有人竟然激怒这样的人,那对方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了。然而就在此时此刻牛二登场了:

“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这“躲”字说明必有惊人异物出现。接着,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

这“大虫”的称呼,有着猝然神奇之力。在光天化日之下,繁华市井之中,竞有“大虫”而出,不是又奇又可怕吗?继而

“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

那“黑凛凛”和“撞”字,活画出一幅凶神恶煞相。这就叫做:“未现其形,先临其势”。牛二何等凶恶,从群众以虎喻之及惊恐逃窜的情势中,不就可以窥见一二吗?从这出场开始,牛二便以他活脱的个性,紧紧地吸引住了读者的注意力。

牛二的性格特点——蛮缠

《水浒》写了不少渣滓、泼皮形象,如大相国寺附近的张李四,在蓟州街头行凶的张保等等。但都没有牛二写得这样成功。这是因为作者不仅写出了牛二具有这类人物的共性,更入木三分地突现了牛二独特的个性,准确地抓住了牛二“这一个”泼皮的性格特点——即蛮缠的特征。他不像张三,李四那样采取戏弄的恶作剧,也不像张保那样地明抢豪夺。而是采用蛮横的“缠”人手段:

一是以“买刀”为由,去显示缠得貌似有理。

开始,牛二不是去“抢”,而是道貌岸然地发问“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当杨志说出“要卖三千贯”的价格后,牛二喝道:

“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这话语虽有不敬之意,但也不无道理:凭什么这把刀如此昂贵呢?

二是以“试刀”为借口,去显示“缠”得乖巧。

杨志对牛二表白宝刀的三件好处:

“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当即要求一一验证。然而,牛二在验证时却卖了乖巧,企图从中发现破绽:首先,他不是真的找块铜铁之类,而是

“讨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杆上。”

这确是包藏祸心的巧妙验法,如果几十文钱中有一文没有剁开,或是有一文钱不慎从桥栏杆上震落水中,牛二便可以当众宣布杨志“诈骗”。在验证第二件好处时牛二不是拔下几根头发,而是拔下“一把头发”。假如有一根头发不断,牛二照样可以宣布不是宝刀。在验证第三件好处时,牛抓住杨志“杀人刀上没血”的话,玩弄了诡辩术,不以一般动物试刀,却高叫道:“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要以狗试刀,牛二还振振有词地反驳“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如此手段确是比一般流氓泼皮高出一筹。

三是以“杀人”的威胁行径去刻画牛二的蛮横。

当杨志拒绝以人试刀的无理要求之后,牛二便凶相毕露,竟公开叫喊:“我要你这口刀”,杨志不给,他便进而威胁说:“你好男子,剁我刀。”这就迫使杨志在“给刀”与“杀牛二”之间作出抉择,由于牛二动了手,杨志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一时性起杀了牛二。

这就是牛二登场片刻的全部活动。这些活动自始至终贯穿着“蛮缠”二字,以“缠”发端、又终于“缠”。作者为强化这种“缠”劲的艺术效果,还通过了富有表现力的细节刻画,使牛二形神毕现:

如当杨志说到可以取铜钱试刀后,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讨了二!文当三钱”,

这细节,尤其是“讨”字就用得甚妙。牛二是个“职业”流氓,身旁无钱,所以才去“讨”的,而“讨”钱又是那样容易便当,即去即返,如探囊取物一般。牛二欺人之甚、街坊受害之深,均从“讨”字里溢出了。

又如,牛被杨志“推了一交”后,便“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这“爬”与“钻”此乃狗之习性动作,然牛二就是这样撤泼蛮缠,这便凸现了他的流氓、无赖的本性。此外,作者还精于运用那近乎漫画式的夸张手法,去刻画牛二那恶棍的骄狂恣肆的神情口吻。作者极力描写牛二那强硬、狂妄、自大的口气,他不仅开口即骂,而且每句话都带有“不可违抗”、“斩钉截铁”的口吻和气势,如“吹我看”、“我要你这口刀”、“你敢杀我?”“你说我打你,便打杀直甚么?”通过这种强硬气的渲染,便突出了牛二的蛮横。

作者正是通过以上诸种手法,不仅突出了杨志性格的某一侧面,而且把牛二这一恣肆无忌、蛮横撒泼的无赖性格,穷形极相地和盘托出。

“杨志杀牛二”人物塑造给我们的启示

从“杨志杀牛二”这一精彩片断的人物塑造中,我们似可悟出点道理来:

第一,不管是主要人物或次要人物,都应该花力气、下功夫写好,都要凝结作者的智慧和创造。

秦牧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过:“即使是怎样熟练的作家,我们也要求他们在写作一篇小文章的时候,采取‘狮搏大象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的态度”。同样道理,我们要求作者,在全力塑造主要人物时,切切不可忽视次要人物的塑造。不管是主要人物或是次要人物,都应该是“一个艺术世界”,都应有自己的色彩、作用和艺术魅力,要有某种相对的“独立性”和审美价值。牛二所以敢于那样胡作非为,那是仗着官府的庇护。所谓官府“治他不下”,那只不过是官府不愿治他而已。林冲是何等人才,何等好汉,不是被官府“治”得人亡家破、走投无路,最后“逼上梁山”的吗!

事实上,正是恶棍牛二之类为社会基础,加上高俅等大小官吏、土豪劣绅、恶霸地头蛇等等,一同组成了封建统治的罗网。因此,牛二虽只是个“一瞬即逝”的次要人物,但他在揭示作品主题思想上,也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使人们看到,这个小人物原也是通向作品中枢的一根神经。这不就显示了牛二这形象的某种独立的美学价值吗?

第二,写好主要人物同写好次要人物是密不可分的。

所谓主要人物只是对次要人物相对而言的,它只不过是作者集中刻画或描绘较多的人物,是矛盾冲突的主体和展开主要情节的中心。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是在相互矛盾、纠缠和各种联系中,互为映照、互为衬托的。

杨志在卖刀时那忍辱受气的精神状态,便是由牛二衬托出来的。作品极力描写牛二无理挑衅与步步进逼的气势,便对照出杨志身处逆境的层层退让。开始,牛二从人群中“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口宝刀扯将出来”。一个“抢”字,一个“扯”宇,加上那“甚么鸟刀”的叫骂声,就把牛二的欺人气焰渲染了出来。面对如此放肆无礼行为,要是遇上李逵、鲁智深,牛二不挨过一刀三拳的才怪呢!但杨志无半点愤怒、半句还口。继而,是写试刀过程,以牛二变本加厉的挑逗来同杨志的软顺相对照。当牛二要杨志当场剁一个人试刀时,杨志方说了句:

“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甚么?”

从始至此,杨志仅说了牛二这么一句,委实可怜。牛二放肆撒泼:“你敢杀我?”杨志心平气和回了句:“没来由杀你做甚么?”其实,牛二已经肄意进行了谩骂、挑逗和捣乱,但杨志仍说“没来由”,这便活现了杨志那忍辱吞声之状。

最后,是写牛二动手打人,强行抢刀致使被杀。杨志所以杀人,一是他终究是个有血气刚性的英雄,处逆境的忍让总是有限度的;二是,他的杀人也完全是“被迫”的。是在备受凌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情态中被迫杀人的,作者展示了杨志“一时性起”的心理历程:

首先,写牛二那“剁我刀”死皮赖脸的“缠”劲,迫使杨志采取“把牛二推了一交”的防御性措施,这是本能反应,并无杀意;

其次,写杨志期求众街坊出面调解,了却此事,不得结果,而牛二却“得寸进尺”,欺人更甚;

最后,牛二竟然大打出手,挥拳打去。此刻,杨志的忍让已到了饱和状态,不奋起反抗无以自卫了。

于是“物极必反”,杨志积怒暴发,才把牛二搠死了!至此,读者的立场、感情全在杨志一边,认为牛二死得活该。至于按刑法衡量,牛二作为是否合该以死论处,那谁人去计较呢?这也便是以杨志忍辱谦恭与牛蛮横可恶相互对照、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

结束语:

只有认真写好次要人物,才能真正使主要人物“立”起来,“活”起来。由此可见,人物形象虽有主次之分,但对作家的创作态度、艺术追求与艺术功力来说,却不能有主次之分。应当是:以“搏兔也用全力”的精神,去认真塑造每个人物形象,在“一斑”之中见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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