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开始了 作者:理查德·J·埃文斯
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理,绝非寻常的内阁更迭。 这种不同寻常立刻在 1933 年 1 月 30 日的火炬游行中清晰显示出来。游行是戈培尔组织褐衫军、“钢盔”和党卫队在柏林市内举行的,从晚上 7 点 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半夜。一家支持纳粹党的报纸无比激动地报道说,游行人数达 70 万。这个数字相当荒诞,较为可信的是另一 家报纸的报道,它以赞赏的口吻将游行描述为“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参加者包括 1.8 万名褐衫军和党卫队、3000 名“钢盔”成员 和 4 万名穿便装的平民,共计 6.1 万人。 第三个数据来自一个持敌对立场的信息源,据它估算,穿制服的游行者不超过2万人。好奇的人群沿街驻足,观看游行。准军事组织成员走过时,许多人发出欢呼。这壮观的景象在此后几年里频频上演,被戈培尔编排得炉火纯青。在柏林街头观看游行时,青年汉斯-约阿希姆·赫尔登布兰德(Hans-Joachim Heldenbrand)所站的位置,刚好是褐衫军换火炬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把忽明忽暗的火把换成刚点燃的新火把。他整晚看着那些换火把的人,渐渐注意到同一批面孔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瞧,”父亲对他说,“看见这骗人的花招了吧。他们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游行,让人以为他们有十几万人。” 1933年1月30日的火炬游行 身穿制服的准军事组织纵队游行经过时,上了年纪的兴登堡走到官邸二楼的窗前接受敬礼。为了展示民族党和纳粹党在新政府中的相应地位,戈培尔安排褐衫军走在队伍的前头,“钢盔”跟在他们的后面。兴登堡笔直地站了几个小时之后,开始走神,心思游荡回了一战初期的辉煌岁月。他的一位随从后来告诉英国作家约翰·惠勒-本内特(John Wheeler-Bennett): 褐衫军脚步凌乱地走过,后面跟着上过战场、头发灰白的“钢盔”队伍,他们步调一致、天生纪律严明。老元帅在窗前看着他们,如在梦中,站在身后的人见他扭过头来,像从前那样粗声吼道 : “鲁登道夫,你的兵走得多神气啊,还捉了这么多俘虏!” 兴登堡和鲁登道夫,1917 不管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兴登堡被民族党报刊描述为这场欢庆活动的核心人物,这场游行被说成是“兴登堡接受他的人民的致敬”。警方也参与其中,护卫并且实际上加入了这场大欢庆,他们用探照灯朝总统所站的窗前打了一束光,以便人人都看得见他向欢呼的游行者致意。 1932年大选中击败希特勒的兴登堡,这时老元帅已经84岁高龄 到处是黑白红旗。在广播中,赫尔曼·戈林把人群比作聚在一起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民众。他说:“这气氛只有 1914 年 8 月时能与之相提并论,当时也是整个国家挺身捍卫它所拥 有的一切。”“过去 14 年来的屈辱”被一扫而空,1914 年的精神得以重振。这些看法每一位民族党人都会同意。正如一家民族党报纸所言,德国正在见证“第二次八月奇迹”。几天后,在街头的人群中观看游行的路易丝·佐尔米茨做了同样的比较:“像 1914 年一样,人人因为希特勒的缘故而互相拥抱,不饮而醉。”当时她或许没有想起,1914 年精神预示着战争:全民动员是发动武装冲突的基础,压制国内异见是发动国际侵略的准备。而这正是纳粹党此时的目标,戈林的声明已经做了暗示。从 1 月 30 日开始,德国社会将以最快的速度被置于永久备战状态。 戈培尔对庆祝活动感到欢欣鼓舞。尽管他在新内阁中尚无正式职务,但已经能够组织国家广播电台进行现场解说。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期 : 盛大的庆典。万众欢腾......火炬来了。从7点开始。望不到尽头。直到10 点。到达皇宫。然后到达总理官邸。直到12点没有尽头上百万民众在行进。老人家向经过的游行队伍还礼。 希特勒站在隔壁房间的窗前。觉醒了!民众自发地涌来。数不胜数。不断有新的群众加入。希特勒欢欣鼓舞。他的人民在向他欢呼……激情洋溢。准备竞选。最后的选举。我们将轻松取胜。 戈林与希特勒在纽伦堡的集会上,1928年 身穿制服的纵队继续游行,交替合唱着国歌和《霍斯特·韦塞尔之歌》(Horst Wessel Song),穿过勃兰登堡门(Brandenburg Gate), 从一座座政府大楼前走过。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参与了热情洋溢的游行活动。随后的几个晚上,柏林以外的许多城镇也上演了火炬游行。在柏林,1月31日下午,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学生同盟举行了自己的游行,游行队伍最后停在证券交易所(一家右翼报纸称之为“德国犹太人的‘麦加’”)门前,学生们冲着从里面出来的股票经纪人大喊“犹大去死吧!” 2 月 6 日在汉堡观看另一场火炬游行时,路易丝·佐尔米茨“沉醉在热烈的气氛中,火炬的光正照在脸上,晃得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四周烟雾缭绕,我们宛如置身芬芳的香云之中”。像许多体面的资产阶级家庭一样,佐尔米茨带着孩子们去观看这非凡的景象:“到目前为止,他们对政治的印象实在糟透了,所以现在应该让他们对国族有一个真正深刻的印象,就像我们曾经那样,并且铭记在心。他们也确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写道,从晚上10点之后,两万名褐衫军如海浪般一个接一个涌过,在火炬的照耀下, 他们的脸上热情洋溢。“向我们的领袖,我们的总理阿道夫·希特勒,致以三倍的敬意!”他们高喊“共和国是狗屎”......我 们旁边有个三岁的男孩一次又一次举起小手:“希特勒万岁,希 特勒男子汉万岁!”有时人们还大喊“杀死犹太人”,高喊说要让犹太人的血从他们的刀下喷涌而出。“当时谁会把这些话当真呢?”她后来又在日记里写道。 希特勒青年团员聚集在柏林鲁斯特加滕(Lustgarten)聆听希特勒的演讲广播,1933年5月1日 1月 30 日,少女梅利塔·马施曼被保守派的父母带去观看火炬游行,那景象在多年之后依然历历在目,她记住的不仅是热烈的气氛,还有与游行相伴的暴力和攻击性所显露的威胁意味,包括飒沓的脚步声,黑压压一片的红黑旗,摇曳映照在人们脸 上的火炬之光,以及让人一听就热血沸腾的歌曲旋律。 看了几个小时,纵队不断走过。我们一次又一次在其中看到成群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男孩和女孩......突然有人从游行队伍中跳出来,袭击了站在离我们仅几步远处的一个男人,也许因为他说了句有敌意的话。我看见他倒在地上,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听见他大声喊叫。爸妈赶紧拉着我们离开斗殴现场,但我们还是看到了那个流着血的人。我好多天都忘不掉他的样子。 1936年,希特勒在纳粹党代会上与女孩亲切握手。一位少女联盟成员后来回忆她接受会见时“膝盖直发抖”,就像见到自己最爱的偶像 这一幕在我心中激起的恐惧,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醉人的喜悦。“我们愿意为旗帜捐躯。”举着火炬的人们唱道...... 对他们来说,旗帜生死攸关,我情不自禁地强烈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想逃离自己那幼稚、狭小的人生,我想归属某个伟大的、重要的事业。 1939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在这些体面的中产阶级看来,伴随着游行的暴力似乎是偶发的,并非特别有威胁性。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希特勒的任命已经预示了灾难。外国记者团从帝国新闻处(Reich Press Office)的窗户观察了游行队伍经过,有人听到一位记者说,他们正在观看的游行,与 11 年前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夺权那次一样,这是“德国版的进军罗马”。 尤其是共产党人,他们知道希特勒政府很可能会强硬打压他们的活动。……到 1933 年 2 月 1 日,共产党报刊已经在报道,“一波取缔令将遍及全国”,“风暴将席卷德国”,“纳粹恐怖匪帮”将屠杀工人、捣毁工会办事处和共产党机关。更多的恐怖行动必将来临。 纳粹党证 其他人则不太确定新内阁意味着什么。过去几年里,那么多届政府、那么多任总理来而复往,因此许多人显然以为,新来者不会有什么不同,也会像前任一样短命。就连满怀热情的路易丝·佐尔米茨也在日记中写道: 多棒的一届内阁啊!!!我们在7月时做梦也想不到呢。希特勒、胡根贝格、泽尔特、帕彭!!!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承载着一大部分我对德国的期望。国家社会主义党的活力、德意志民族党的理性、不涉足政治的“钢盔”以及我们不曾忘记的帕彭。它美好得难以言表,我得赶紧在第一个不和谐音符奏响之前把这事记下来。 希特勒成为德国总理的首日在窗边向支持者致意 许多从报纸上读到希特勒任命消息的人,肯定觉得褐衫军的兴高采烈太夸张了。新政府的主要特征无疑是保守派的人多势众,“钢盔”参加游行就说明了这一点。一位驻柏林的捷克外交官在日记里写道 :“尽管以希特勒为首,但它既不是民族主义的,也不是革命的政府。它不是第三帝国,甚至连第二帝国半也算不上。”更不客气的危言来自法国大使安德烈·弗朗索瓦-蓬塞(André François-Poncet)。这位敏锐的外交官指出,保守派理所当然期待希特勒同意他们的计划,即“镇压左派,肃清官僚作风,普鲁士与帝国实现民族同化,重组军队,恢复兵役制度”。他注意到,他们把希特勒扶上总理之位是为了让他出丑,“他们自以为足智多谋,用引狼入羊圈的办法来摆脱狼”。 弗朗茨·冯·帕彭和他的朋友们以为希特勒已经就范,这种自鸣得意的感觉没能持续多长时间。纳粹党仅据有三个内阁职位,但希特勒作为帝国总理所拥有的职权却相当大。同样重要的是,纳粹党执掌着帝国内政部和普鲁士州内政部,这两个职位具有掌控法律与秩序的广泛权力。尤其是戈林在普鲁士州的职位,使他有权掌控德国大部分领土上的警力。作为帝国行政长官,帕彭也许名义上是戈林的上司,却难以插手维持秩序等内务部的日常事务。而且,在军方的要求下,维尔纳·冯·勃洛姆堡将军在希特勒就职的前一天 被任命为国防部长,他对纳粹党的认同程度之深,是帕彭和兴登堡没有意识到的。勃洛姆堡是个精力旺盛、容易冲动的人,一战中作为制定作战计划的参谋人员而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后来成为总参谋长。他是军方安插在政府中的重要人物,但他也容易受强烈印象的影响。访问苏联、视察德国在那里的军事设施时,他对红军的印象极其深刻,以至于曾认真考虑要加入共产党,完全无视这一决定的可怕政治含义。勃洛姆堡视野狭窄,仅局限于军事,几乎完全不懂政治,而任由希特勒那类人摆布。 玩脱了的帕彭 勃洛姆堡禁止军官加入纳粹党,小心地维护着军队的独立地位。他对希特勒忠心耿耿,因此纳粹党似乎没有必要从内部削弱军方。不过,该党必须确保军方不会干涉它此时正打算在国内发起的暴力行动。希特勒在 1933 年 2 月 3 日向高级军官发表的讲话中,强调了他对军方中立立场的尊重。他承诺要恢复义务兵役制、消灭马克思主义、反对《凡尔赛和约》,从而赢得了军方的支持。在场的军官没有反对他所提出的令人陶醉的长远构想:入侵东欧,驱逐那里的数千万斯拉夫原住民,使东欧“日耳曼化”。军方的中立当然指 的是它不加以干涉,希特勒特意叮嘱军官们,“国内斗争与你们无关”。在力促军方保持中立方面,希特勒又添了个帮手— 在勃洛姆堡的提议下,瓦尔特·冯·赖歇瑙(Walther von Reichenau)上校被任命为勃洛姆堡的首席助手。赖歇瑙是位精力充沛、志向远大、功勋卓著的参谋官,他也是希特勒的崇拜者,与希特勒私交甚好。赖歇瑙与勃洛姆堡很快合力孤立了陆军总司令库尔特·冯·哈默施泰因,哈默施泰因是位保守派贵族,从不掩饰对纳粹党的蔑视。 维尔纳·冯·勃洛姆堡与希特勒。勃洛姆堡在1938年被迫退休 1933 年 2 月,哈默施泰因禁止军官邀请政客参加社交活动,试图用这个办法使军官与戈林等纳粹头目之间的联系减至最少。提到戈林时,除了叫他的绰号“疯子飞行员”,哈默施泰因总是优越感十足地用戈林加入纳粹党之前的实际军衔称他为“(退役的)上尉”。哈默施泰因是个真正的隐患,因为他直接向总统汇报。然而勃洛姆堡在短时间内就成功地限制了哈默施泰因,使他只能为军事事务去见兴登堡。1933 年 4 月 4 日,勃洛姆堡成为新成立的帝国国防委员会(Reich Defence Council)委员,这个由希特勒担任主席的政治机构实际上绕开军方领导层,把军事决策权交到了希特勒和一小群主要部长的手中。上述步骤有效地使哈默施泰因及其支持者失去了实权。不管怎样,哈默施泰因过于心高气傲、过于不合群,也是不会参与重大政治阴谋的。施莱谢尔此时已被安全地排挤出局,因此无论是哈默施泰因,还是军方的其他领导人,在 1933 年上半年都没有能力发动人们反对纳粹党。 有弗里克和戈林掌舵,加之军方已被排挤到权力中心之外,因此纳粹暴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难以遏制。纳粹党随即趁势精心布局,发动了一场政治暴力和政治恐怖运动,其暴力与恐怖的程度前所未见。1 月 30 日和 31 日冲锋队和党卫队的庆祝游行,已经展示了他们新增的信心以及在街头压制对手的实力。游行过程中还出现了暴力和反犹行为。随后,这些行为的发生迅速翻倍。成群结伙的冲锋队员开始袭击工会和共产党的办公场所以及著名左翼人士的 住宅。2 月 4 日颁布的一项法令使他们如虎添翼,该法令规定,对于那些武装破坏和平或者从事叛国活动的人,可以拘留三个月。不言自明,该法令不会施用于希特勒的冲锋队员。 以上内容摘自《第三帝国的到来》
作者: [英] 理查德·J. 埃文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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