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经典

近日再次拜读了红色经典《红色娘子军》，有几个感受，其一，我强烈建议要从事舞蹈编导、舞台艺术的人去看，强烈建议这些人反复多看几遍。

其二，这部首演于55年前的舞剧（1964年首演）秒杀现在一切的烂舞剧。

曾经有人这样评价《踏歌》，说看完这支舞才知道当年为什么那么多人拼了命都想当皇帝。那么看完《红色娘子军》我是什么感受？就是连我这种人看完之后都想参加红军。

试问，今天的“主旋律”舞台作品，有谁能够做到？看完就让人热血沸腾想参军，想入党的？有哪一个能做到？站出来我瞧瞧，不是都口口声声说要完成政治宣传的任务和使命吗？然后呢？

《红色娘子军》至今依然是中国芭蕾舞剧（甚至是中国舞剧）的顶峰，所以，今天我就来跟大家聊聊，这部舞剧为什么能够成为经典。所谓“样板戏”，什么是样板？就是因为他在各个方面都成为了标准。

首先，还是说剧本。选题，有意思。只讲战争只讲革命也许是单调的，也许是容易雷同的。而一个被压迫的“女奴”历经苦难，不仅报了仇，还成为了一名解放全人类的战士。这个题材你放到今天也是过瘾的，这个题材你放到好莱坞去也是刺激的（这不就是东方版的《神奇女侠》吗？）。

第一个元素是“逆袭”，也就是丑小鸭变天鹅的模式，第二个元素是“非常规”，为什么至今人们还在说“花木兰”，就是因为太不寻常了（战争通常都认为是男人的游戏）。第三个元素“复仇”，这是人类永恒的一个主题，这也是为什么今天为止《基督山伯爵》、《肖申克的救赎》等等依然深得人心。第四个元素“信仰与自由”，这也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为了信仰与自由而战更是永远不会过时的热血沸腾。

第五，当年可能没有故意的考虑，但是在事实上就形成了这个效果，那就是“性感”。制服的诱惑，美女加暴力的完美组合，在不同的年代都形成了这种也许没意识到，也许意识到了不好意思不能说出口，但是就是喜欢看，你说为什么？也许这就是艺术的偶然吧，那么多红军女战士为什么红色娘子军最性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们穿短裤打绑腿，为什么穿短裤？因为故事的背景发生在海南岛，在海南岛你不穿短裤穿什么？所以，天意。

所以，今天好像我们一说这些红色经典，很多年轻时尚的编导们会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阶级斗争啊。”第一，什么年代都有阶级斗争，最新的电影《阿丽塔：战斗天使》讲的什么？讲的不就是天空之城：撒冷和钢铁城的阶级斗争吗？你怎么不说他落伍呢？

第二，除去阶级斗争，歌颂信仰，歌颂革命，追求自由，自我救赎与拯救他人这是人类永恒的主题。这些个主题再搞个三五千年我估计都不会过时的。你去细看《红色娘子军》的故事，该有的都有了，除了历史性的原因，没敢表现个人的爱情，其他该有的基本都有了。所以，她才会火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当年的电影，更是后来的芭蕾舞剧。戏剧矛盾，戏剧结构都是极其完整的，

你再看看现在的舞剧文本，吓死你。

有人会说这个戏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太假了，太过脸谱化了，有高大全，假大空的嫌疑。这话得分好几个层次来说。

其一，第一个说姑娘好像花儿一样的人是伟大的天才，这个比喻有什么错呢？错的是后面想不出别的比喻来，只好把这句话说烂说恶心了的人。《红色娘子军》在当年的人物塑造是创造性的（这点我后面还会专门提及），这种夸张的脸谱化的人物塑造就是那个时代艺术的创造和标志，当然我相信当时也受到了苏联甚至更早的一些艺术形式的影响，但在近现代的中国艺术上这是创造和创新的。高大全假大空固然不好，但我以为总比面目全非一片模糊要好点吧，至少能够让人记得住吧。

其二脸谱化，这个词一方面指的是雷同和程式化，但另外一面也指的是高度凝练，抽象化，典型化。这是某种艺术发展的一个阶段。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京剧，京剧的脸谱化就是高度抽象的艺术表达。时至今日中国的很多现当代艺术家还在从文革的海报形象中找寻灵感，有的甚至因此在世界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抛开政治的因素，你说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那些形象典型吗？我们现在的形象呢？哪个超过了江姐？哪个超过了雷锋？哪个超过了王进喜、焦裕禄？？？

《红色娘子军》的剧本简单直接有效，戏剧矛盾清晰明了，大家可以去仔细再看看，并不是说这就是唯一的完美的戏剧结构，但是这是一种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戏剧结构，如果你没学会走，还是先不要随随便便的飞。最基本的功夫都没有，就别乱玩什么蒙太奇，小心把自己绕进去。

第二要说的就是舞蹈本身。芭蕾舞剧的《红色娘子军》之所以甚至超越了电影版本（今天芭蕾舞剧还在演，而电影已经鲜有人看了，就是最好的证明。）舞蹈功不可没。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但是梳理一下，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为什么这部舞剧经典，能够给予我们未来什么启示。

我至今依然认为古典芭蕾和传统的中国文化，在属性上其实是非常冲突的，芭蕾舞是西方文化、美学乃至哲学的集大成者，例如其核心的几何构图审美，内涵的骑士精神，以及灵魂深处的基督教宗教基因，都使其具有代表性的西方血统。所以我们才会说古典芭蕾讲究“开、绷、直”。而中国传统文化则几乎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我们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的是“圆、曲、收”。

所以用芭蕾的舞蹈语汇来表达中国的古典传统意象，至今，依然是一个难题。不信，你用京剧去唱一出《哈姆雷特》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试试，一样的难。以往，在这种用芭蕾语汇表达东方题材东方内涵的过程中，我觉得最多也就是做到了代表性的层级，就是将东方的一些文化元素化，例如《舞姬》，但这种表达始终有一种异域猎奇的感觉，始终有一种隔靴搔痒的不够尽兴。

但《红色娘子军》是幸运的，因为信仰、革命这种题材和内容，古！今！中！外！并无不同。甚至在表达这样的主题的时候，全人类的肢体语言基本都是一样的。

所以，这就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等题材用西方的芭蕾舞来表达是没有违和感的。

但是今天我想要说的是除此之外，当时的这些艺术家们在如何将中国传统艺术的精华融入西方肢体艺术的集大成者中的，创造性的贡献。

看完《红色娘子军》，再次看完《红色娘子军》，多次看完《红色娘子军》，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这样一个感觉，那就是——过瘾。

为什么？细想下来我觉得是因为我们在这种陌生的形式（芭蕾）中始终能够感受到熟悉的支点。没错，这些熟悉的支点就是——戏曲。

创作者巧妙而幸运地找到了芭蕾和戏曲的第一个共同点——亮相，亮相，尤其是中国传统戏曲的亮相是相当精彩的，可以说是高度的凝练与抽象。

出来就这么一秒，用一个雕塑式的造型，这个人物的“精、气、神”就跃然舞台了。戏曲中的亮相甚至比芭蕾舞剧中的亮相还拥有更多的内在含义，这种亮相甚至已经进行了道德判断与性格塑造，例如传统的生旦净末丑，扮相加亮相基本已经把这个人物勾勒完成了。而好的演员更是能够在这“一秒”钟就把一个人物板上定钉地刻在观众脑海中。

我们来看看编导们是如何设计？全剧第一个出场，第一个亮相，就是在黑暗的地牢中，一个穿着一身火一样红的女人，被镣铐吊在空中，而她的足尖立在地面上，只有两个动作，手举镣铐，左右两个扭头的动作，这个人物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你心里了。因为，这个女人好像一颗钉子，这个女人好像一把血红的匕首，插在黑暗的大地上。烙铁一样印在了观众的眼中心中，她是谁？她什么性格？她会怎样？一秒钟就把观众所有的注意力和期待都调度起来了。

什么叫凝练？什么叫高级？这就是。

反观我们现在绝大部分的舞剧，在用舞段进行人物塑造的时候罗里吧嗦，跳了十分钟也没跳明白他是谁？他要干什么？更别说他的性格和内心了。其实肢体语言之所有有魅力，就是因为他简单直接。你要用肢体语言表达你喜欢一个姑娘，你会怎么做？壁咚她，吻她，就足够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再比如超级经典的“长青指路”，这其实是一系列的设计，其核心就是“指路”这个主题动机，洪常青刚出场的时候的亮相以及各种动作的一个核心就是：眼望远方，也可以说他先是用眼色以及头部的方位完成了“长青指路”，同时这个主题动机的设计又赋予了这个人物代表着未来代表着希望的内在意义。

更有意思的是，长青指路有很多造型的组合，有洪常青一个人的单人造型，有洪常青和小侦查员的双人造型，这种视觉力量的叠加累积到最后，再配合音乐的渲染，当最后洪常青、小侦查员和琼花组成那个最经典的三人造型的“长青指路”的造型的时候，你的确感受到了一种太阳即将从黑暗中喷薄而出的力量，所以也难怪，每每至此，当这个造型一出，几乎毫无悬念地观众就会鼓掌。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出舞剧的动作设计，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夸张”，甚至不屑于这种革命程式化的表达。但正是这种“夸张”使得这个舞剧的动作设计到达了这种类型的极致。

纵观全剧，琼花的舞蹈都是一种竭尽全力的，甚至是疯狂的状态，这，就是一个革命者的状态，这就是火鸟，这就是精卫，这就是夸父，这就是普罗米修斯。

你不服气，你给我来个造型表现革命，不，你给我来个造型或者动作表现信仰，表现坚定，表现勇气。

一方面的确是《红色娘子军》真的是做到了极致，另一方面我们现在绝大部分的编导在为人物设计动作，设计舞段的时候，实在是太不用心，至少这个设计要符合这个人物吧？极致就更不敢要求了。还是那句话，你把现在那些舞剧的主角服装造型环境换了，舞段，基本都可以通用，所以，难怪一片模糊，难怪面目全非。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演员的一个问题，中芭的演员很好，但是对于女演员（所有的）我是不满足的，这个问题好像以前就有人提过，说现在的“娘子军”是只有“娘子”没有“军”。我觉得，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的形成不仅仅是有没有去下连队搞军训的问题，我觉得更多的是一个时代认识的问题，是一个排练的问题。

怎么说呢，现在，很多人，肯定会觉得《红色娘子军》太“左”，太“夸张”，太“革命”了，所以甚至可能是有点不好意思再这么去跳舞。但是我觉得换一个角度来说，这所谓的“左”、“夸张”和“革命”正是这个作品的特性。这是时代的特性，更是这个作品的特性。

所以我认为在排练上就要灌输这样的思想，这个和时代没有关系，这是在尊重作品的精神。这和你今天还是要按原版排《天鹅湖》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男演员的表现更接近原著一些，而女演员们我觉得应该正确认识到这个作品的艺术特色，应该更狠更坚定更极致一些。大家可以去看看那个电影录制版的“琼花”，她的整个人，整个舞段，整个精神状态，始终好像一张张满了的弓，始终好像一只在暴风雨中的海燕，始终像一道红色信仰的闪电。这才过瘾，这才是这些舞段设计者要的结果。

业界一直在探索芭蕾中国化的可能，其实《红色娘子军》真的给予了我们很多有益的启示。

第一是文化气势或者也可以说是文化自信心。我很喜欢“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说法，为什么？因为这就是气势，这就是格局。为什么美国好莱坞的大片全世界年轻人都喜欢看？因为他表现的永远是美国带领全世界在打外星人。是的如果你把视野放大一点，国与国的差异就变得不那么大了，如果有一天面对外星文明，中国和西方的差异，可能就好像外地人现在看重庆和四川的差异，有没有差异？当然有，但是有那么重要吗？那要看你放在什么层面去探讨。

说这个意思是，中国现在的舞蹈艺术家们不要再纠结有没有什么芭蕾的中国学派，有没有什么芭蕾中国化的可能。现在已经是互联网时代了，你们更应该关心的重点是，你所创造的艺术，有没有可能能够代表全人类？而你的艺术构成的基因可以是来自于西方的，也可以是来自于东方的。就好像现在的全球跨国公司，还会有人纠结于这部车这款手机这个相机是哪里生产的吗？早已经分不清了，因为早已都是全球采购了，人们更在乎的是这部车这款手机这个相机是否能够带领目前全世界的潮流。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但愿，你听清楚了。

第二我们的确不要妄自菲薄，《红色娘子军》的成功其中最大和最高级的部分我认为就在于创作者们对于中国传统戏剧的专研，并让他与一个完全外来的艺术形式进行了有机的结合。

刚才说了亮相，说了高度抽象化，其实整个舞剧中，还有诸如人物的“脸谱化”，动作的程式化等等，无不是将传统戏剧的精华予以了巧妙的应用，什么是洋为中用？什么是古为今用？《红色娘子军》给出了近乎完美的答案。

同样，我们今天的舞蹈编导，依然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对于芭蕾，对于现代舞，你们身后也有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怎么办？去好好看看《红色娘子军》吧，看完了，我相信你会有反思的。

《红色娘子军》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中的经典，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综合艺术，他在各个部分都是最好的。前面我们说了剧本，说了舞蹈，那么下面我们就说说综合舞台艺术的其他部分。

在这其中第一重要的是——音乐。你知道在演出现场的时候，这次的演出版本除去现场乐队伴奏，还邀请了现场合唱团，当合唱团偷偷上场准备唱之前，观众就已经开始鼓掌了，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要唱《万泉河水》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要唱《娘子军军歌》了。

我不太清楚当时这部戏的音乐和舞蹈是怎么创作的，但是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作曲的音乐家和编舞的舞蹈家是一起密切地合作进行创作的，否则最后的呈现不可能这么丝丝入扣。

要知道当年传统的芭蕾舞剧编导是看得懂总谱的，请问今天有几个编导看得懂总谱？要知道当年的舞剧作曲是要整天和编舞混在一起的，不管他是叫柴可夫斯基还是斯特拉文斯基，不管你是什么斯基在这个舞剧作品中你都是为舞蹈服务的“司机”，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个作曲会跟编导一直泡在练功房排练厅？

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也是伟大的经典，而且和舞蹈相辅相成，互相成就。最直观的一个感觉，就是太好听了，这种好听穿越了时代，穿越了政见，穿越了阶级，所以他才能传唱至今。而在烘托气氛，放大情绪，甚至是进行心理暗示方面，《红》剧的音乐都做到了同样的极致，所以最终能够让这部作品成为一部当之无愧的“视听”盛宴。

除去音乐，我还想说的是舞剧的其他视觉呈现部分，舞美、灯光、服装、造型，都非常克制非常合适。

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舞美大腕、灯光大腕、服装大腕这一说吧，大家都得听导演的，而导演呢，也真有活儿真有权威。没有一个部分喧宾夺主哗众取宠，所以这才能形成一个统一和谐的整体。

舞美和灯光就玩了一个明暗的对比，基本上就把所有的事儿都表达清楚了。旧社会是昏暗的漫漫长夜，斗争的过程是黎明前的曙光，而解放区的天真的是明亮美好得让你眼前一亮心中一酸。没有无谓的炫技与浪费，每一步都在他该在的位置上，所以所有的配合都是舒服的，所有的配合都是往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去的。包括人物的服装和造型。

造型前面说了，脸谱化，但是简单明了，一目了然。而服装绝不是为了设计而设计，就举一个例，服装的色彩，前半段的“琼花”就是一身夺目的红，而洪常青刚出场是向日葵般的鹅黄，小侦查员是靛青，三个颜色放在一起就是“红黄青”经典的三原色。

而部队战士的灰军装和领导干部的灰蓝军装至今看来依然潮得一塌糊涂。更为关键是服装与舞美灯光所营造的环境的高度和谐，形成了一种真正的独到的美学风格。而代表坏人的黑色简单而寓意清晰，南霸天则是土豪土豪金的，就好像电影《罪恶都市》里一样，每种颜色，背后都自有他的深意和隐含的台词。再回过头来看当今舞剧舞台上的万紫千红花花绿绿，我常常是百思不得其大姐啊，为什么啊？啊？啊？

最后的最后，再说一句，《红色娘子军》为什么好？为什么能够成为样板？成为经典？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因为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表演者，还是观赏者，他们都——信，都真的相信。

而我们现在的很多创作者，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信吗？你们信什么？连对钱的信仰都信得那么的不彻底。所以你怎么可能创作出经典形象。葛朗台、威尼斯商人都是经典形象，为什么？因为他对钱的信仰是如此的执着，他对钱是爱得如此热烈如此深沉，为了钱，他可以忘乎所以，牺牲一切。请问，你做得到吗？

伟大的艺术就是在传播信仰，把不信变成信，把信变成坚信。而也只有传播信仰的艺术，才会成为伟大的艺术。

现在每年的三八节前后，中央芭蕾舞团都会上演这出经典剧目，我觉得这特别好，我们的舞蹈，我们的芭蕾也应该建立我们的传统，就好像圣诞节要看《胡桃夹子》一样。

三月，春天的季节，去看《红色娘子军》吧，去看信仰如何在时空中，继续迎风飘扬。

《红色娘子军》全剧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