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深度调查 | 食材、钱财,穿山甲如何走向绝境

 户外探险杂志 2020-04-13

消逝的穿山甲

绝境、药材与走私贸易

仅余5只

玻璃窗透出明晃晃的光,窗外人流往来,嘈杂一片。室内满是木屑,立起的木桩一旁,种着几株植物,细长的绿叶下,是一大一小两团穿山甲。它们浑身长满甲片,龙鳞一般,看起来坚硬锋利,让人难以靠近。

2019年4月24日,存放于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15具穿山甲死体。摄影/张由琼

蜷缩不动,是穿山甲唯一的防御姿势。体型小,没有牙齿,天性害羞又胆小,遇到危险时,它们用前爪抱住头,钻进柔软的腹部,尾巴团起来,将所有外界的打扰隔绝在甲胄之外。

在浙江金华,被救助的穿山甲在户外活动觅食。摄影/董磊

在自然界,它们几乎没有天敌,这一身鳞甲,连狮子都奈何不得。然而,对于人类来说,这种防御姿势显得有些滑稽,猎人甚至用不着任何工具,徒手就能捉住一只穿山甲。

空有一身铠甲,却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反而因此成了盗猎者的目标。这就是每只穿山甲都可能面临的命运。

穿山甲母子。图片来源:wikipedia.org

这里是广州动物园,从北门进入,向北走再折向东,就来到两栖爬行动物馆。穿过蟒蛇展馆,转进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一侧的木门一个接一个,写着蟒蛇、巨蜥、鳄鱼等,工作人员可以由此进入动物所在的笼舍。

2019年3月25日,广东接收海关查获移交的21只活体穿山甲,它们被寄养在广州动物园的巨蜥和蟒蛇笼舍内。自接收之日起,16只穿山甲相继死亡,最后仅余5只,奄奄一息。

5月3日,穿山甲在睡觉。图片来源:微博@穿山甲女孩

“就是一个球在那里,如果不是肚子在呼吸,你还以为它就是死的。”苏菲难以忘记当时的画面。作为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穿山甲项目负责人,苏菲受邀参加了这次联合救助。

3只雌性穿山甲被养在巨蜥馆,苏菲起初只看见一大一小两只,分别团成球形躲在绿叶下。再仔细一瞧,大的那只穿山甲有两个尾巴,原来是一只穿山甲将另外一只抱在怀里,用身体保护着它,相拥睡去了。

广州动物园内,苏菲最初看到的3只雌性穿山甲。供图/中国绿发会

穿山甲是夜行动物。展馆的玻璃无法隔绝光线,游客来来往往,穿山甲无法好好休息。食盆已经风干,不知道它们多久没有进食。穿山甲以蚂蚁为食,没有牙齿,只能靠舌头舔,这种情况下想进食都没办法吃到。

长方形水盆约半米长,水已经发黄,大小便都在里面。地上是碎木屑,如果穿山甲不小心舔进去,就可能窒息。木屑下是石头渣,而穿山甲喜欢刨土。

苏菲俯身刨了几下,根本刨不动。

众所周知,穿山甲救护成活率低。苏菲担心,自己没学过兽医,也没有动物学背景,各地都救不活,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存放于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穿山甲死体。摄影/张由琼

进门之前,她还有些害怕。她怕蛇,即使知道有玻璃隔着,路过蟒蛇馆时,她也不敢抬头看。看到穿山甲那一刻,恐惧感忽然没了,她只是心疼得想掉泪。

“我还不能哭”,苏菲解释说救护中心、政府部门的人都在一旁,对方“一直拒绝社会组织的参与”,3月末得知查获新闻后,绿发会一直在争取,直到4月17日才被允许参加救助。“他们要看到我的软弱,会跟你讲,你回去好了,正好不用救了。”

在他们面前,苏菲必须要装作很镇静。

穿山甲在睡觉。图片来源:微博@穿山甲女孩

笼中暴雨

三年前,苏菲第一次参与穿山甲救护。这种害怕时只会团成球的小动物,总让她想起一只刺猬。六七岁时,外婆捉了一只刺猬来吃,说是可以治疗糖尿病。

此前苏菲一直在做穿山甲市场调查,了解越多,她越发气愤。被买卖,被吃,被圈养,穿山甲不该面对这样的命运。

缅甸小勐拉售卖的穿山甲甲片。摄影/董磊

2017年8月21日,绿发会得知广西查获34只穿山甲(其中活体33只,死体1只),向国家林草局发函申请参与救助。晚上11点苏菲确定行程,凌晨3点便乘头班飞机离京,中午时分便已到了南宁,此时她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查获的穿山甲。

几经周折,下午她找到广西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提出查看穿山甲的救助情况。

对方拒绝。

缴获的穿山甲中,有时会看到初生的幼崽。图片来源:纪录片《穿山甲:被捕杀最多的动物》

之后两天,苏菲多次去找,保卫处的处长质问起她:“到底是什么人,天天在这里晃!”

好在上级函件也到了,苏菲被放进门。然而,救助专家那边又出了问题。她联系到越南救助穿山甲的专家,专家带着50公斤的白蚂蚁及药品赶来。第二天7点就准备入境,却被救护中心临时拒绝。

Save Vietnam's Wildlife的工作人员将穿山甲背到山中野放。图片来源:纪录片《穿山甲:被捕杀最多的动物》

已在南宁待了一星期,救助进展不顺,苏菲赶往越南,一方面为临时变化道歉,一方面是想学习相关的救助经验。她想:“我是中国人,我总可以进去救助了吧。”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Save Vietnam's Wildlife)是越南一家致力于救护野生动物的公益组织。在越南,很多罚没的野生动物会被官员卖回黑市,他们要第一时间赶往罚没现场,才能及时救护动物。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Save Vietnam's Wildlife)。供图/中国绿发会

无论中外,救治穿山甲都可能遇到一个问题。为了增加穿山甲的重量,卖出更高的价钱,商贩会将一根导管插进穿山甲的胃,再强行灌入玉米糊、米浆,甚至是石灰水,一些穿山甲因此器官衰竭而亡。长时间运输也会导致穿山甲生病受伤,在被救出几日内便迅速死亡。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成立于2014年,目前他们救护的穿山甲已经超过1330只。与国内极低的救活率不同,他们救助的穿山甲60%以上可以恢复健康,并成功放归野外保护区。

在越南被救助的穿山甲。供图/中国绿发会

在越南菊芳国家公园(Cuc Phuong National Park)内,他们设立了野生动物康复中心,四周丛林掩映。

在康复中心,每只穿山甲都有单独的房间和小游泳池,房间布置模拟自然环境,泳池每天都会换水。穿山甲只吃蚂蚁,而且每只穿山甲习性不同,可能会只钟爱某些特定品种的蚂蚁。

越南的工作人员同样以天然食物喂养穿山甲,有专门厂商提供冻蚂蚁。当穿山甲在康复中心生活30天后,工作人员就会将符合条件的穿山甲放归野外。

在越南,康复中心工作人员为穿山甲称重。供图/中国绿发会

在越南,苏菲第一次接触穿山甲。她原本以为穿山甲的鳞片坚硬冰冷,但真正摸到,才发现是有温度的,“像人的指甲一样”。学到诸多经验,苏菲期待着能够参与救助。然而,依然被拒绝。两个月后,33只穿山甲全部死亡。

苏菲曾在视频监控里见过它们。33只穿山甲被放在铁丝笼里,天黑后便醒来爬动。苏菲与它们最近的距离,仅有一窗之隔。趁着工作人员不在,她循着监控显示的房间号找到它们。

那是一间普通的红砖平房,绿色的窗,屋里传来一股臭味。她站在窗外,听到穿山甲爬动的声音。它们的爪子碰到铁笼,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暴雨一样。“它心里苦,想要回家,谁能帮它,我们只能替它去说话,替它去呐喊。”

在越南,苏菲喂食穿山甲。供图/中国绿发会

2019年5月6日,绿发会诉广西林业部门存在救护失职行为,案件于广西南宁开庭审理,是全国首例因穿山甲死亡引起的公益诉讼案件。

接连去世

在广州动物园,苏菲要救治的,是5只马来穿山甲。

穿山甲被安置在两栖爬行动物馆,其实它是唯一已知具有鳞片的哺乳胎生动物,与浣熊、大熊猫有着更近的基因关系。

目前,全球共有8种穿山甲(亚洲4种,非洲4种)。中国原产的穿山甲有3种,分别是中华穿山甲、印度穿山甲和马来穿山甲(又名爪哇穿山甲)。中华穿山甲曾广泛分布于我国南方,马来穿山甲和印度穿山甲仅分布于云南南部局部地区。

8种穿山甲在全球的分布。图片来源:纪录片《解密穿山甲》

2019年4月17日,苏菲第一次看到它们,还给每一只穿山甲取了名字。巨蜥馆内,“嗜睡”和“没动”总是抱在一起睡觉,睡在一旁的是“小毛”。两只雄性穿山甲生活在蟒蛇馆内,“昨夜”是夜里第一个起床的,“打呼”身体最弱,呼吸非常重。

上一次在广西没能参与救助,这一次,她决定守在救护现场。穿山甲习惯生活在潮湿阴暗的环境,她买来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贴在玻璃上遮光,在室内浇水调整湿度。苏菲给笼舍装上摄像头,这样可以24小时观察穿山甲的状态。

“没动”在进食。图片来源:微博@穿山甲女孩

食物最为紧要。穿山甲以蚂蚁为食,每天至少需进食30毫升。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很难给它们找到合适的食物来源。那几日大雨倾盆,进山找蚂蚁的计划被迫搁浅。

好在广东省生物资源应用研究所制作了一批特殊配方的食物,绿发会从贵州凯里订制了一批干黑蚂蚁。通过网络求援,苏菲收到云南普洱寄来的白蚁窝,是一群佤族乡亲从树上砍下来的。

苏菲和志愿者一起将蚂蚁中的杂物挑出。图片来源:微博@穿山甲女孩

4月19日、23日,“打呼”、“小毛”接连去世。“没动”的情况也并不乐观。4月21日,苏菲发现它一动不动,抱在手里都没有力气,赶忙将它送到医院检查。然而,拿到血液检测数据,却找不到数据可以对比。

医护人员对“没动”进行抽血检验。摄影/张由琼

台北动物园是第一个实现穿山甲人工繁育的动物园。苏菲联系到他们取得数据,发现“没动”的白蛋白特别低,这意味着免疫力低。

脱水、肺部有沙、不主动进食,连随行的穿山甲专家都觉得它活不成了。在医院住了3天,每天只能强制灌喂,苏菲看着难受,办了出院。

主治医生在查看CT影像。摄影/张由琼

“对于穿山甲,从它在野外被抓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死了。”陈月龙曾经是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一名饲养员,并先后救护过4只穿山甲。

他曾发文写道:“几乎已经不剩下什么的野外种群数量就减少了1,这个1随时都有可能是那最后的1个。”

广州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解剖一只死亡马来穿山甲,其胃内存有被走私分子灌食的不明物体。摄影/张由琼

2016年9月,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发布了《中国穿山甲贸易概述》报告。报告提到穿山甲死体主要来自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越南,甲片走私源头国前三位依次是尼日利亚、喀麦隆和缅甸。

20世纪60年代以来,我国穿山甲种群数量约锐减9成,种群密度远低于大熊猫。至1995年前后,国内的穿山甲已“商业性灭绝”,不足以支撑商业利用。

为满足人们的需求,穿山甲贸易链延伸至国外,生活在东南亚、非洲的穿山甲,被迫卷入这场血腥的生意。

缅甸农贸市场售卖的穿山甲鳞片。摄影/董磊

罪恶绿洲

孙萍是一名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平时和丈夫一起做鸟类救助工作。她还有另一个代号——非洲侠。2019年3月,她自费前往尼日利亚,调查穿山甲贸易内幕。

孙萍去的第一个野生动物市场名为小渔村,离市区约4小时车程。车刚刚停下来,商贩们一拥而上,将孙萍围了起来。鱼、虾、蜥蜴、鳄鱼,一下子都挤在眼前。

“买不买”,商贩们一边扯着你的衣服,一边用中文叫卖着。“穿山甲,要不要”,有人凑上来问道,也是一口不标准的中文。

尼日利亚热闹的街市。供图/孙萍

人太多,有点可怕。孙萍不敢再停留,径直走进市场。来尼日利亚前,她就听当地朋友说起这里的情况。华人每月工资在人民币1万元左右,当地人做保姆工作一个月能挣三四百元——这已经算是高收入。

治安不好,华人经常遭到绑架,出行请警察护送,已经成为惯例。许多华人每月花费约1000元,每次出行,身边就有警察开着警车陪同。孙萍同样聘请了警察,但面对穿着警服、扛着机关枪的警察,商贩们依然我行我素。

当地商贩。供图/孙萍

“他们认为警察就是管人,杀人打架这种警察会管,其他事情不会。”孙萍继续说道,“事实上,警察根本就不管。”在小渔村市场,低矮的木棚一字排开,半米高的木质货架一个接一个,年深日久,血迹渗进木纹中,难以冲掉。

商贩坐在货架后,面前放着各种野生动物,包括蟒蛇、猴子、蜥蜴等。近两米长的鳄鱼占了整个货架,四肢被反绑在背上,嘴被黄色的绳子捆了好几圈。这只曾经的丛林杀手动弹不得,眼皮半闭,斜睨着孙萍,露出淡漠的神色。

商贩在售卖鳄鱼。供图/孙萍

女商贩一身白衣,头上裹着白围巾,手里拎起一只兔子大小的动物。它已被开膛蜕皮,孙萍以为是小猪仔,后来才得知是老鼠。

商贩举起一只老鼠。供图/孙萍

第一次去小渔村市场,活体穿山甲已经卖没了。当地人不吃穿山甲,来买的都是华人。2万奈拉(约400元人民币)一只,稍微讲价,2万奈拉可买两三只。

华人通常周末一早过来,如果下午到,估计就买不到穿山甲了。商贩说一天可以卖四五只,有时一个华人就把所有穿山甲买下,“像买鸡鸭鹅一样,养在家里,随时想吃就宰一只”。

被售卖的穿山甲。供图/孙萍

孙萍用微信搜到附近的华人,聊起穿山甲,有人从来没吃过,有人直接说:“这东西好吃,对身体特别好。”

提高免疫力、壮阳、治疗腰腿疼,这些理由让穿山甲成了盘中餐。穿山甲多数时候用来煲汤,有时也用于红烧。拿刀割破脖子,让血流在碗里,之后用这血来炒饭。

穿山甲害怕时会用力蜷缩身体,这时候就要一个人拿夹子拽着头,一个人踩着尾巴。等血流得差不多,穿山甲也渐渐没了力气,再用开水一烫,鳞片就能整个扒下来。

非洲穿山甲的鳞片。供图/孙萍

当她问起穿山甲的情况,对方也毫无戒备,似乎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说:“你想吃,明天我请你吃。”

吃的时候,他们还会发朋友圈,给国内的朋友看。孙萍觉得这是一种炫耀:“在国内吃一只便宜的也得万八千,这边一两百就能吃到。但别人不这么认为,会觉得你在那边混得挺好。”

在当地穿山甲交易中,华人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在市区的摩洛哥市场,卖穿山甲的人能说简单的中文,看到中国面孔,就询问要不要买穿山甲,甚至会主动加上微信。

对方不会打汉字,就在朋友圈发照片,主页里全是各种野生动物制品。捉到穿山甲,他会私信向你推销,下单后可以送货上门。

去世的穿山甲。供图/孙萍

第二次去小渔村市场,还剩一只穿山甲在售。商贩拿来一个镂空的塑料桶,单手抓出一团东西丢在地上,正是一只非洲本地的长尾穿山甲。

见它不动,商贩拎起它的尾巴,抖了几下,这个小家伙才如梦初醒,抬头望了望。被再次丢到地上后,它又蜷缩了一会儿,才舒展身体爬向路边。商贩见状,弯腰拍了拍它的后脑门,它立马蜷成一团,被商贩重新丢进桶里。

穿山甲被放入塑料桶。供图/孙萍

除了活体穿山甲,商贩还卖穿山甲鳞片,每斤90元,每月可供货200~500斤。即使只是贸易链的最末端,每月的交易也能抵当地人一年的收入。而在国内,1克穿山甲鳞片可以卖到10元左右,一斤就是5000元,利润达50多倍。

暴利驱使下,走私者铤而走险,将大量穿山甲鳞片运往中国。尼日利亚木材出口量大,每天无数装满木材的集装箱走海运通往中国。走私者就将穿山甲鳞片藏匿在木材夹层中,以此混过海关的检查。

市场售卖的穿山甲鳞片。供图/孙萍

食材、药材、钱财

2014年,中华穿山甲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定为极度濒危。2016年,在第17届《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公约)缔约方会议上,8种穿山甲均被列入附录I,所有穿山甲的活体、死体及制品的国际商业性贸易均被禁止。

2019年4月8日,新加坡截获12.9吨穿山甲鳞片,相当于36000只穿山甲,这是史上最大的穿山甲鳞片走私案。一周之内,新加坡又没收了另外12.7吨穿山甲鳞片。仅仅这两次截获所得,就意味着近10万穿山甲被屠杀。

被贩卖的穿山甲。图片来源:纪录片《解密穿山甲》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2016年前,每年国家林业局均下达穿山甲片的消耗控制量。2008~2015年这7年的数据显示,全国总消耗控制量约为186吨,平均每年在26.6吨左右。但是自2016年起,林业部门没有再公布相关数据,而全国合法的穿山甲库存量也是谜一样的存在。

2018年,绿发会建议严格披露穿山甲来源库存和销量,苏菲写道:“国家虽然已禁止食用穿山甲,但是依旧允许合法的药用,给监管带来诸多难度,存在洗白走私甲片的可能,增加了管理和执法成本,而且还误导公众,认为穿山甲是可以贸易的。”

穿山甲鳞片从非洲流入。供图/孙萍

在她看来,穿山甲保护面临三大问题:信息不公开,药物利用,驯养繁殖许可证。

2019年8月9日,绿发会起诉广西林业局信息公开案胜诉。但苏菲透露,直至现在,绿发会仅仅只是收到广西林业厅的答复,2012~2016年连续5年各批次穿山甲救助及死亡处理信息依然未公开。

被剥去甲片的穿山甲。图片来源:纪录片《解密穿山甲》

穿山甲的人工繁育一直是世界性的难题,全世界仅台北动物园有圈养保育的成功先例。穿山甲依赖极端细致的照顾,台北动物园为此投入巨大经费,以商业为前提的驯养繁殖无法与之相比。

据《第一财经》报道,穿山甲研究权威学者吴诗宝认为,穿山甲野外平均寿命15年,要说穿山甲人工养殖技术成熟,起码存活时间要达到10年左右,成活率和繁殖率达到80%以上才可以。但问题是,企业人工养殖的穿山甲,普遍活上两年的都很少。

《本草纲目》记载:“穿山甲,古方鲜用,近世风疟、疮科、通经下乳,用为要药。盖此物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出阴入阳,能窜经络,达于病所故也。”

穿山甲被用于泡酒。图片来源:纪录片《解密穿山甲》

据化学分析,穿山甲甲片由角蛋白组成,与人的指甲、头发成分相同,没有科学证据表明其具有药用价值。

当人们迷恋古老的传说,期冀穿山甲依靠打洞的本领,达到活血化瘀、通经下乳的奇效,这种濒危动物却连自救都做不到。当本土的中华穿山甲难寻其踪,非洲、东南亚等其他品种的穿山甲也渐入绝境。

类似的故事在不断上演。纪录片《暗海》中,由于花胶的消费,墨西哥的小头鼠海豚陷入仅剩15只的绝境。

花胶由各类鱼鳔制成,因滋阴养颜等功效成为国人喜爱的进补食物。花胶的蛋白质含量与牛肉干相近,但其药用价值被商贩夸大,价格也水涨船高。

纪录片《暗海》海报。图片来源:douban.com

为满足花胶的消费,在墨西哥加利福尼亚湾,小头鼠海豚接连丧命,最后只剩下15只。

科学家、新闻工作者及环保人士展开保卫战,片中提到:“问题不仅仅是拯救濒危物种这么简单,背后牵扯的是有组织的犯罪、贪污、贫困、暴力、政治斗争……”

为捕捞制作花胶的石首鱼,渔民使用刺网,导致小头鼠海豚丧命。图片来源:《暗海》

小头鼠海豚是目前世界上最小的鲸豚类哺乳动物,已经进入灭绝倒计时,出现的每一只都可能是最后一只。

每分每秒都耽误不起,这也是穿山甲目前的处境。

“功能性灭绝”之争

一般而言,“功能性灭绝”是指物种在自然界中还存在,但数量极少、密度极低,数量已低于最小可存活种群大小或低于以前丰度(群落内的物种数目)的1%,以致生态功能丧失、繁殖功能丧失或依赖该物种的其他物种灭绝。

2019年6月8日,绿发会宣布中华穿山甲在中国大陆地区已功能性灭绝。此言一出,质疑者甚众,关于中华穿山甲是否在中国大陆地区功能性灭绝的争议愈演愈烈。

江西发现的穿山甲。供图/中国绿发会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曾岩在微博中说道:“我国境内的大陆中华甲近年来不仅有零星的救护个体,也有红外拍照确认了野外种群,确实少,但是远没有在区域内功能性灭绝。”

绿发会在中华穿山甲传统分布区域进行了3年调研走访,仅有效记录并查证11只中华穿山甲,且在中国大陆地区长期未监测到中华穿山甲野外种群。他们发现,除在中国台湾地区有1.5万~2万只中华穿山甲外,我国其他地区均未见或仅见零星个体存在。

全世界仅台北动物园有圈养保育的成功先例。图片来源:纪录片《解密穿山甲》

关于质疑声,苏菲说:“加在一起有没有三位数?不还只是徘徊在两位数,这不能说明它们物种很丰富,数量很多。”

在她看来,已经到了全民行动的时候,“还停留在天天打嘴仗,你说我不够认真,我说你数据不全,没有意义,我们要做出一些该做的事情”。

苏菲在照顾穿山甲。图片来源:微博@穿山甲女孩

在保护野生动物的过程中,观点不同,往往在所难免,尤其是关系到一个物种的生死存亡。

在日本朱鹮的保护中,一直存在保护策略之争:主张“自然繁殖”,认为环境优则朱鹮增;主张动用科技手段进行“人工增殖”。

1974年,日本决定推进朱鹮人工养殖,但连续4年失败。人工繁殖屡试屡败,保护人士佐藤春雄呼吁给自然繁殖一次尝试的机会。

但是,1979年,日本决定将仅存的5只野生朱鹮全部捕获,进行饲养管理。最终,日本朱鹮在人工环境中相继去世,于2003年灭绝。

《朱鹮的遗言》讲述了日本产朱鹮的灭绝之路。图片来源:douban.com

和日本朱鹮类似,穿山甲在圈养环境中难以长期存活。能否人工驯养繁殖、罚没的穿山甲是否野放及如何野放,这些问题和“功能性灭绝”之争一样,一直存在诸多争议。

然而,关于一个物种的未来,每一种声音都在探寻不同的可能性。正如《新京报》的评论文章所说:“绿发会的声音增加了多样性,曾岩的声音在另一层面也增加了多样性。中华穿山甲的命运,本就不该被一种声音论定。”

2017年10月,浙江金华市救助的野生穿山甲,工作人员用毛毯包裹着它,以防受冻。摄影/董磊

绝境逢生

李成一直忙于穿山甲一线保护,他觉得中华穿山甲并未功能性灭绝,仍存一线希望。

五年前,李成从未想过自己会投身穿山甲的保护。他刚刚辞去IT工程师的职位,全心投入自然保护工作。

李成(左二)与巡护队队员。供图/李成

起初,他最关注的是中国南部及西南部地区。这里是中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有着热带和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我国三分之二的物种分布在此。

然而,这里也是传统保护中被忽视的地方。人们可能知道秦岭的大熊猫、青藏高原的雪豹,但很难说出我国南方有哪些明星物种。

李成和团队一次次走入丛林,安装大量红外相机,拍摄自然影像,做基础调查。森林里获得的影像让人触目惊心。

崎岖的山间,被兽夹伤害过的动物一瘸一拐地走过,断腿求生的惨烈难以想象。其中,中华穿山甲曾是被捕猎最严重的动物,他们见到了大量废旧的穿山甲洞穴,却无一处新鲜痕迹。

林中发现的兽夹。供图/李成

穿山甲实在太好抓了。这与它的习性有关,穿山甲的洞穴很好找,猎人在洞口放上兽夹,多半会有所收获。如果穿山甲还在洞里,拿起铁锨一直挖,穿山甲就无处可逃,最后只能乖乖缩在洞里,任人处置。

穿山甲好抓,也好脱手。盗猎虎豹,可能还要处理血迹、将毛皮藏好。穿山甲体型小,直接装在背包里,骑上摩托进城,很容易就能脱手,比如卖给餐馆等。

巡护队员发现穿山甲的洞穴。摄影/丁铨

最初两三年的调查里,李成从没拍到过穿山甲。直到2018年10月,一位电工在巡查电线时,发现一处穿山甲的新鲜洞穴,李成很快赶去布设红外相机。

一个多月后,他回到原处检查回放,拍到的多是常见的物种,老鼠、鸟、果子狸……翻了20多分钟,一只穿山甲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一只圆鼓鼓的穿山甲爬到土坡上,头朝洞口一探,似乎吃了口什么,就抱着前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画面。它只出现了5秒钟,却让李成开心不已。在中国大陆地区,上一次在野外拍到穿山甲活动,可能要追溯到10多年前。

查看红外相机。供图/李成

长江以南的保护区数以千计,里面布置的红外相机至少数以万计,却一直没有拍到穿山甲。有时出现零星的被救助个体,却缺乏系统的调查。

红外相机影像、新鲜的洞穴、相关救助信息,一系列证据链支撑下,才能证明这里有保育的希望。李成开始关注穿山甲的保护。

目前,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在广东惠东已经建立了穿山甲社区保护地,一支15人组成的巡护队正式成立,巡护面积达120平方公里。保育中心建在大山里,通常大家早上7点出发,晚上八九点才下山。

进山。供图/李成

穿山甲生活在海拔几百米的低山沟谷里,有的地方很陡,灌木丛密布,行进异常艰难。

夏天进山温度特别高,走一会儿就全身湿透,容易中暑。到了旱季,山林里的蕨类植物释放大量孢子,人一过就灰尘漫天,倒刺都挂在身上。条件艰苦,除了当地巡护员,能适应这项工作的人寥寥无几。

供图/李成

在保护栖息地的同时,李成也将通过市场的手段,促进保护地周边社区的发展,为村民创收。他相信,只有这样,村民才会失去盗猎的动机,才会积极主动投身中华穿山甲的保护,这才是解决盗猎问题的根源。

关于中华穿山甲的种群监测已持续半年多,李成确定广东惠东还存在穿山甲种群。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他都在山里,保育中心做了很多事,但“来不及也没时间去宣传”。

巡护面积约120平方公里。供图/李成

与熊猫、猫科动物的保护不同,穿山甲背后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暴利催生的盗猎行为,靠说教、宣传是没用的,他们只能主动出击,直面盗猎团伙,对穿山甲栖息地进行巡护。

今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之下,全面禁食野味的决定生效。但是,要扭转国人吃野味的习惯,还需很长时间。

巡护队队员在山中。供图/李成

在广东惠东,盗猎穿山甲已成过去式。春节过后,疫情还未结束,李成就早早回到保护区开展工作。经过测温点,知道他们在做穿山甲保护,当地人还会鼓励他们。

这种支持让李成深受鼓舞,他相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中华穿山甲将会迎来重新复壮的机会。

生死之年

“利益不打破,我们的努力都是头破血流。”绿发会将2020年定为穿山甲的生死之年,如果全球穿山甲走私、盗猎继续加剧,这个物种面临的就是灭绝的结局。苏菲说:“如果今年扭转得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

苏菲在穿山甲救护康复野化中心。摄影/张由琼

参与保护穿山甲的项目后,苏菲的生活也随之改变。以前她喜欢逛街、看电影,如今她都不记得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

她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去年二老来北京看她,她只有一天时间陪他们。将外公外婆送到天安门、颐和园,她却一直在打电话开会。那天正是4月16日,第二天苏菲就飞去广州,参与“昨夜”“嗜睡”等穿山甲的救助。

苏菲平时很少和父母聊起工作的事情,然而在广州照顾穿山甲时,妈妈忽然打来电话问,穿山甲好不好。原来妈妈从新闻中才得知女儿在救护穿山甲。“怎么只问穿山甲不问我”,苏菲开着玩笑,其实已经在电话那头落泪了。

苏菲在照顾穿山甲。摄影/张由琼

然而,苏菲还是没能扭转“没动”的命运。出院后,在她的照料下,“没动”渐渐恢复健康,开始主动进食。

“昨夜”开始像赖皮的孩子,总要等着喂才肯吃。“嗜睡”特别喜欢喝水,每次进食都要把爪子放进食盆里,喝水时再把爪子放进水盆里,苏菲总要不停换水。

好景不长,穿山甲生了蜱虫,喷药后,用镊子能夹出黄豆大的蜱虫。在人工环境下,穿山甲容易出现各种问题。5月19日,它们搬出笼舍,来到广东清远近郊,这里刚刚建成了穿山甲救护康复野化中心。

穿山甲身上的蜱虫。图片来源:微博@穿山甲女孩

被救助两个月以来,“昨夜”第一次接触到真实的土壤,在草地上飞奔一阵,又爬上一棵大树。有土可刨,它在笼舍里打洞,有了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笼舍门外仪器“滴滴”的响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虫鸣鸟叫。

“昨夜”在睡觉。图片来源:微博@穿山甲女孩

野化中心有许多大树,“昨夜”在笼舍里望了许久,苏菲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树上有个蚂蚁窝。

树大约3米高,蚂蚁窝就在一根胳膊粗的树杈上。苏菲拿起砍刀,爬上树,将蚂蚁窝打了下来。送到它面前,它却不吃。

为穿山甲找蚂蚁窝。摄影/张由琼

后来,苏菲每天制作很多种食物让穿山甲选择,最多时在它面前放了5个食盆。“每只穿山甲性格都不一样,太难琢磨”,苏菲说,“这半个月喜欢吃这种食物,下半个月它就变了。”

那些日子,苏菲盼着早点将它们放归野外。5月21日,云南西双版纳发现一只穿山甲,后来苏菲将其野放。

她赶到时,这只穿山甲已经4天不吃不喝,只是安静地蜷缩在食盆里,苏菲给它取名为“四天”。穿山甲不主动进食,苏菲只能将面包虫、牛奶、鸡蛋黄打碎,灌喂给它。

云南发现的穿山甲“四天”。供图/中国绿发会

野放时,苏菲选在森林深处,在蚂蚁窝旁放下它,谁知它还是无动于衷。等了6小时,到了晚上7点,天渐渐暗下来,它才开始动。朝着空气嗅了嗅,它走向蚂蚁窝,大吃起来。

吃毕,它还不走,转而爬到附近的树上,爬下来后又去了另外一棵。“在我面前爬了3棵树,好像在说,谢谢你,我很好,你看我多有力气。”苏菲一边回忆,一边感慨。

江西武宁野外的穿山甲。供图/中国绿发会

从做志愿者开始,她参与穿山甲救护已有5年,那是她印象最深的一幕。在其他环境,她总觉得有种压迫感,在大自然里,看着“四天”远走,那些束缚消失了:“没有这个部门要你这样做,那个部门不让你那样做,你完全背离这些,心里有一种释放。”那一刻,她决心将“昨夜”“嗜睡”“没动”野放。

“要让它活下来,而不是圈养地活下来。”苏菲坚决反对圈养。她喜欢动物,但从不养猫狗,“我是喜欢,但我不能去禁锢它”。

“昨夜”被蚂蚁窝吸引。摄影/张由琼

6月1日,苏菲原本想给“没动”过儿童节。一打开笼舍,却发现不对劲。它窝在箱子里,平时它不会在那里睡觉。有生命和没生命是不一样的感觉,整个世界像静止了一样。

“没动”去世后,苏菲想将另外两只尽快野放。6月24日,绿发会公开发文称:“我会坚决反对圈养,并多次用微信、短信等方式通知国家林草局、广东林业局有关负责人。因为拖延两个月,已经致一只死亡。请立即收回所剩两只穿山甲,或准许我野放。”

“嗜睡”进行野化训练。摄影/张由琼

7月3日深夜,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将“嗜睡”和“昨夜”接走。笼舍空了,“觉得自己被挖空了一半”,苏菲忍不住哭了。

在野化中心,她从来没有害怕过,那一刻恐惧忽然袭来,感觉蛇好像要从脚边窜出来一样。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到“嗜睡”和“昨夜”的消息。

苏菲在照顾穿山甲。摄影/张由琼

从尼日利亚回国后,孙萍继续和丈夫忙于鸟类救助。春暖花开,又是候鸟迁徙的季节,也许有捕鸟网要拆,也许会有受伤的鸟需要治疗。她将调查资料交给绿发会,尼日利亚环境部已与绿发会沟通过穿山甲保护和合作事宜。

在尼日利亚,孙萍曾经买过两只穿山甲。商贩通过微信联系到她,说可以送货上门。她有些不忍心,花3万奈拉买下准备放生。

商贩来时,天色已晚,自己出门放生也不够安全。孙萍将两只穿山甲养在一个大盆里,想着第二天一早就放归野外。第二天再去查看时,第一眼就感觉不对。

孙萍买下的两只穿山甲。供图/孙萍

它们已经去世,拨开尾巴,眼睛都已经闭上了。孙萍还留着当时的照片。

离开世界时,穿山甲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如小婴儿一般,躺在那里,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本文刊载于《户外探险》杂志4月刊

4月刊《户外探险》杂志,正在热卖中
点击封面抢先阅读👆

给小犀牛加个鸡腿 ↓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