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第一个小插曲 雪岸 大约在我三岁的时候,也是我的老家那一带即将解放的前夕,家庭生活更困难了。 这是我们国家也是普通农家黎明到来前的“黑暗”,也就是春天来临前的严寒。那时从一个家庭讲,少张嘴,自然就少一份负担。正好陈家小村后山湾的一户的人家,夫妇二人不能生育。那时的农村,无论贫富,一个家庭没有儿子,不能传宗接代,除了养老是今后面临的一大问题之外,就是对祖先的不孝,不仅自己感到不如人,也还会遭别人议论。自己不能生育的,无论如何也要抱养一个儿子,改姓更名,接续香火。后山湾的那户人家也姓陈,是笔者的远房亲族。前两年他(她)们就抱养了一个女孩。但是他们认为,女孩长大就要出嫁,又是别人的人。就是再招个上门女婿,搞不好,还会走。抱养了女儿也还得抱养个儿子。抱养别人家的儿子又不如抱养亲族的儿子靠得住。当时人们还认为,抱养孩子越小越好。大孩子懂的事多,人长大以后就容易走了,往往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小的孩子就不一样了。我和弟弟是孪生兄弟。他们又认为孪生哥哥体质肯定比弟弟强。于是我就成了首选的对象。“一个要锅补,一个寻补锅。”母亲含着泪水,点头同意了。 由于我当时太小,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了领人的那天,我正在前厅玩耍。只听得有人喊着“嫂嫂”进门了。抬头一看,只见是后山湾的一对夫妻即叔叔婶婶来了。那男的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用土布做成的长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个子虽然不高,但人却比较壮实。他笑嘻嘻地走在前面。那女的略显得年轻一些,也快三十岁了,也是一身土布衣衫。她手提着一个装满物品的篮子,篮子上面用一条毛巾盖着。篮子装的大概是鸡蛋。那个年代,鸡蛋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平时给亲戚家赶情送礼,一般就是送一、二十个鸡蛋、二斤油面和二十根油条。若是小孩过周岁、十岁生日,还要加一块从市场上买来的“洋布”。母亲接下物品之后,带着他们走到天井南侧的小房间里去讲话。我们两个村湾相距不远,只有一华里路程。既是亲族,又是前后村湾,春节期间还互相拜年,平日间各家有什么事,也互相帮忙,往来较多。来人笔者是认识的,母亲教我叫他(她)们大叔、大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她)们这次是为我而来的。母亲和他(她)们谈完话,出来找我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流过眼泪的。看到这个样子,我当然感到十分奇怪。 母亲把我拉到被我称为大叔、大婶的那两个人面前,哽咽着对我说:“伢,跟大伯、大婶去吧。” 我对母亲说:“去做什事?” 大婶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走,到我们家去,我家好吃、好玩的东西多着呢。” “妈妈,你去吗?我们一起去。”我还以为是他家“过客”(指家庭红白喜事、做生、祝寿和买田置地、盖房屋而宴请客人),摆动着我那被大婶拉着的手,对母亲说。 母亲含着眼泪说:“妈妈不去,就你去。” 我一听母亲说她不去,就急了,就哭起来,高声喊着:“为么事只要我一人去?我不去,我不去---” 我边说边挣脱大婶拉着的手,转身要往里屋跑去。 母亲一把拉住我,把我送到大叔、大婶跟前,一只手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说:“别怪妈妈,家里实在太穷了,妈没有本事,妈养不活你们,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母亲又狠了狠心,对大叔、大婶说:“你们带他走吧。” 话未说完,泪水就刷刷地从母亲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大叔是大人,力气大,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就向门外走去。 我在大伯的怀里用手捶打着,挣扎着,哭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 大伯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把我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捏在一起。我当时毕竟是个三岁的小孩,无论怎么挣扎也起不了丝毫作用。 离开我家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痴呆一般地站在门前,望着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是不断地用手帕擦着双眼。几个哥哥、姐姐也在那里擦着眼睛。我的孪生弟弟则躲在大门后,露出半个脑袋,偷偷地看着。 在去后山湾的路上,我一路上哭着、叫着。大叔、大婶拿出花生给我吃,我把它全部摔到了路上。大婶就弯腰在草丛中一粒一粒地捡起来。一华里多的路程没走完,我哭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嗓子虽然发不出声来,嘴里还是在那里抽泣、嘟噜“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到了大叔、大婶的门前,大婶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推开大门。转身去接她那正在邻居家玩耍的养女。等大婶和那养女过来,一起进到屋内,沿着天井边,来到堂屋,大叔把我从怀中放了下来。我的双脚刚一落地,就转身向门外跑去。大伯、大婶几大步赶到我的前面,把大门闩上了,还上了“吊闩”。由于我人太小,试着开了几次,打不开。我便开始以绝食来抗议。就这样哭着、闹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我感到肚子实在太饿了,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婶没有睡着,一见我坐了起来,就问我是不是饿了。我点了点头。不知大婶在黑暗中看清没有,她还是理解了我的意思,从床上起来,披上衣服,点了灯,然后到厨房去做饭。不一会功夫,她把装有香喷喷的“油盐饭”的饭碗放到我的手上。我知道再吵、再闹、再不吃饭,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就不再绝食了,也不再吵、再闹了。我太饿了,就大口、大口地吃了。但我总忘不了找机会回家。开始两天,不是大叔,就是大婶,总有一个人在家,像看守犯人一样地守着我,怕我跑回家里。他们还要我和那个抱养的女孩玩。我不愿和她玩,一个人闷闷不乐在那里坐着。他们家人口少,一家冷冷清清的。不像我家兄弟姐妹多,虽然穷,但一天到晚还是打打闹闹的,热闹得很。我适应不了这种冷清的环境。 我的大叔、大婶家也很穷。耕地和财产比我家少得多,只有二亩薄田。解放后,他家在农村划分阶级成分时被划为贫农,分了田地。靠这二亩薄田谋生显然是困难的。大叔就经常外出给人家打短工。只是家里人口少,劳力多,生活得比我家要稍好一些。我来到这个家开始的一、二天,大概是因为我的原因,吃了二天的白米饭。几天后也不能不吃起野菜饭来。他们不能因为抱养了我,而打肿脸充胖子,吃那农民吃不起的白米饭。也不能因为抱养了我,而影响种田。田地是耽搁不得的。我来后的第三天,大叔、大婶就带着我下地了。后山湾和我村一样,也是两户人家,也是坐东朝西,湾后和南北两面一座小山怀抱,门前正对着山冲以及我们湾后的那座小山。只是不像我们湾被小山怀抱得那样紧。湾后小山的山顶偏向南边,在湾后形成南高北低的态势。在湾的南边有一块水稻田。水稻田的前方是在半山坡上开辟的禾场。湾的北边是一口小水塘,小水塘的上面和下面都是梯地和梯田。梯地的上面是一条低矮的山岗。这个村和我们村只隔一个小山冲以及一座小山。他家的田地就在小山冲里,翻过小山就是我的家。这条回家的路我是认得的。趁他们干活不注意的时候,我就装作玩耍的样子,钻进了油菜田,躲进油菜林中,并拨开油菜林,向回家的方向跑去。我不知道他们对我是时时注意和处处留心,没等我走出多远,就被发现了。他们赶来把我从油菜田里拖了回去。拖我回去的时候,我不再哭,也不再闹,只是顺从地跟他们走,心里却充满着忿恨,脑子里仍在想着下一次逃跑的计划。 有了第一次,当然少不了第二次。如此多次,使大叔、大婶恼火了。他们开始吓我、整我。饭菜也比开始来时差多了。越是吓、越是整,我越恼火,越是想离开这个家庭。一个月后,他们想尽了办法,哄,吓,甚至骂,都不起作用,就屈服了。不得已把我送回了我的家庭。从此,那个大叔、大婶就一门心思地抚养那个抱养的女孩。后来,这个女孩长大,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并当过我老家杨兴村的支书。可惜的是,这抱来的女孩,招来的女婿,也只生育了两个姑娘,依然没有给两个老人留下一个孙儿子,让这两个老人带着对祖先的愧疚和一生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一回到家,我看到家里的一切都感到特别的亲切。房屋前面随风摆动着杨柳枝条,发出沙沙声的毛竹绿叶,也好像是在欢迎我的归来。我家喂养的小狗也跑到我的脚跟前,摇起了尾巴。在我身边擦来擦去。母亲一听说我被送回,没有责备,更没有骂我,就不用说打我了。我对母亲说:“妈妈,再也不能送我走了,我那里都不去,就在家里。” 母亲把我撸到怀里说:“好了,好了,回来就好了。我们再也不送你走了。一家人穷也要穷在一起,听天由命吧。” 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 哥哥、姐姐们在一旁看着,也跟着我和母亲流着眼泪。 母亲的一句话结束了我的一个月的“养子”生活。以后每当忆及此事,就作过了多种设想,其中一个设想就是如果当时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当“养子”,我一生的历史就要改写,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当然,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是不讲“如果”的。这件事也给了我一个难得的经验,就是人不管是在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要自己给自己做主,要自己去把握自己的命运,该抗争的要坚持不懈地去抗争,不能让命运之神左右,不能随意让别人去摆布。你说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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