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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化陇,从文学地名到现实生活 胡诚

 紫微o太微o天市 2020-04-14

“明天(1938年10月16日)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他们该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净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

这是钱钟书所著长篇小说《围城》里的一段,描述的是小说主人公方鸿渐一行应三闾大学之聘,从上海至学校所在地湘西平成,一路水陆兼程,此即为由江西入湖南界时发生的一段小插曲。

小说虽是虚构,却也有所本,尤其是全书最精彩情节的发生地三闾大学的场景,即以钱钟书在国立师范大学任教的经历改编。当时的国立师范大学因抗战而南迁,址在安化蓝田(今属娄底涟源),书中的平成是“平安成化”之意的缩语,即暗指安化县。据学者考证,钱钟书在《围城》中安排方鸿渐去三闾大学的路线,在邵阳以前完全与他本人前往国立师范大学的路线重合,自然也包括在湘赣边陲小镇界化陇的这一夜。

2012年,独立摄影师胡诚发起“重走三闾大学路”的活动,自上海出发,沿着钱钟书当年入湘赴教的路线,一路车船轮换地抵达蓝田,并用手里的笔和镜头记录下这一路的山川风物、世态人情。我们辑录胡诚在行抵界化陇前后的一段图文记录,以《围城》中的场景描述为底本,看看这个湘赣边陲小镇在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流变后的变与不变。

初抵界化陇

去界化陇可自吉安市中心汽车站购票,县际班车,经停永新县汽车站而抵界化陇。

客车在永新县汽车站停下,乘客彼此片刻忙碌,加水放水,然后再踏旅途。过龙田乡,其后文竹镇,最是热闹市井,肉菜杂货,各色摊贩自镇中绵延侵入国道,全然不顾往来汽车搅扰,任凭喇叭摁得震天价响,客贩间也依然自顾自为五分一毛的争执不休。

文竹镇后,三板桥乡即属莲花县辖。禾水一路相随,三板桥后弃而南去。棠市村中,禾水之源。将近莲花县界,国道忽然逆角折向东北去。折角处,320省道向西,三叉路口处,本地人称井头。转入省道不多远,即是赣湘省界,界化陇。

界化陇,如今在地图上已无从检索,即便资源丰富的网络上,也难得只言片语信息。重走三闾大学之路,最是悬心的就是界化陇,之前许多想象,或者也如其他大多城乡一般,早已今非昔比。却不想到时才知,界化陇几乎依然70多年前之界化陇,方鸿渐一行所经历的一切,我几乎依然可以看见,以致我强烈地相信,他们曾经真实在那里。

下车处,公路有道明显的砂石与水泥分界线,即是江西与湖南省界。界化陇,如今地名写作界化垅,不过“垅”“陇”音义皆相通,左右地名常用,其实也并无差别。东侧过来,是江西界,原本不开过去了的江西公路车车站,就在路南。还在那里,只是后代加以整修,改成过去常见的斯大林式车站,如今私人承包为饭店。西侧是湖南界,湖南公路车车站在路北,一栋老旧砖楼,虽然已经废弃,但悬着的“界化垅汽车站”灯箱依旧还在。方鸿渐一行那时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车站,紧临在西侧,不过已成废墟。

这便是我初抵界化陇的第一印象。

界化陇的变与不变

“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店里,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是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后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店主当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喷嚏;鸿渐以为自己着了凉,李先生说:‘谁在家里惦记我呢!’到后来才明白是给菜里的辣椒薰出来的。”

在钱钟书的笔下,《围城》里的界化陇实在算不上多繁华,即便现在,也依然是一片荒山冷僻之地。湖南界内,路南正对着新旧湖南界界化陇汽车站,迄西还是一排七八家小店,还是依然“厨房设在门口”,依然“前间白天是过客的餐堂”,只不过晚上无须再作店主夫妇的洞房,餐堂后大有住房,店主居住以外,兼作往来旅客住宿。找间小店坐下,点了道肉炒鸡腿菇,店主还是“当街炒菜”,炒菜还是依然的辣。

小店店东侧,一间新砌平房里,几台老虎机,闲坐着几位家长里短的土人。相与攀谈,才知那平房原址,民国年间是家名为东方旅社的客栈。那时在东方旅社与江西公路车车站之间,曾有关城碉堡,据称与左右道路均是彼时进驻莲花的国民革命军第六十三师师长陈光中将军率军所筑,残存在七十年代尽皆拆除,以至如今省界的界碑亦无存。界化陇所在,控两省咽喉,想知旧时其地之重要,控扼之处筑城称关城隘,素有兵卒相守。非乱世之时,因交通之便,“经商者踵至穷乡僻壤,遂成闹市”。江西界内,路北有新筑诊所,其处曾是青楼,也可想见旧时浮华,实在与后世今时荒山冷僻之地大不同。

湖南界内,路北向西,公路渐成下坡。距湖南界界化陇汽车站约百米外,两处新筑砖楼之间,有残存木构门脸砖石楼一栋,是民国年间的西南旅社。楼门紧锁,锁锈斑斑,看来闭门已久。楼东楼宇间有窄巷,可到楼后。楼后山间,一片空场,水泥新铺了地面,几只芦花鸡散放其间。

或者,方鸿渐一行五人曾经那天就投宿这里。而那片空场,孙柔嘉就坐在空场上的竹躺椅上,翻一本若有若无的书。

“饭后,四个男人全睡午觉,孙小姐跟辛楣鸿渐同房,只说不困,坐在外间的竹躺椅里看书,也睡着了。他醒来头痛,身上冷,晚饭时吃不下东西。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孙小姐觉得胃里不舒服,提议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满地枯草,不见树木,成片像样的黑影子也没有,夜的文饰遮掩全给月亮剥光了,不留体面。”

若可踏月散步,无论如何我要夜宿在界化陇。只可惜今日初三,又是浓阴,无望踏月。

就此别过界化陇

既无夜宿的心思,便思量着早做离去的打算。左右打听,吉安还有一班发往邵阳客车路过界化陇并可到衡阳,可惜傍晚五点半才从吉安发车,到界化陇在入夜九点,到衡阳在午夜。只有中转茶陵,再转道衡阳,其实也在路线之上,只不直达而已。不过界化陇村中相询许久,也都不知各地班车首末车具体时间。只才十一点半,见有一辆莲花发往茶陵的县际客车,拦下向司机打听,说是茶陵去衡阳末班车只在下午两点,而界化陇至茶陵还需近两个小时,所以只有搭他的客车才能赶去衡阳。无奈,加上吃饭的时间,也只在界化陇逗留一个小时,实在不舍。

略可安慰的是,天空愈发阴沉,实在不宜拍摄。且出界化陇后不久,即是一阵山雨。界化陇村南,百米外可见垄茶高速工地,衡茶吉铁路工地也在不远,或者就在以后不久,左近交通将愈发的便捷。只是愈发便捷的交通并非对所有人所有地均是福祉,比如界化陇,以干道咽喉而繁华的界化陇,在交通疏离以后,愈发边缘,愈发冷僻。

这一路,先过高陇,再过腰陂,忽见路西北有古桥,桥上正有一对父子,父牵子推着一辆满载着不知何物的架子车。虽然阴郁,远空恰有云薄处,正隐现天光。光耀着桥上父子,自出吉安以后,难得又见如此画意景致。

腰陂镇上再停片刻,不多久后,北向南过洣水,茶陵县城就在洣水之南。客车过茶陵汽车站,一恍惚间感觉极像河北鹿泉汽车站。进汽车站时,还不到下午一点,穿过车场刚找到衡阳方向客车,车已将发。询问司机,才知道茶陵去衡阳最晚三点半还有客车,被那莲花到茶陵的司机有意无意地欺骗,本可以在界化陇再多逗留一个小时,悔之晚矣。

茶陵至衡阳客车上,只有五六乘客。也听来茶陵那司机说去衡阳客车不走高速,见乘客又如此之少,以为会走国道,却不想仍然直上衡炎高速。

若以国道省道及旧县城为旧时路线参照,方鸿渐一行五人初时应是北出茶陵至攸县,再西去衡东县,然后西南向入衡阳。高速方向虽然也大体如此,但越岭穿山,更为平直快捷。以洣水为参照,方鸿渐一行五人走在洣水之北,我在洣水之南。

车过攸县,雨势渐大,远望群山空濛,草市镇上,与洣水最后一相逢。两山山隙间,江水一现,水上雨若雾霭。然后就此一别,客车向西入衡阳,洣水向西北入湘江。

衡阳雨,淅沥不休。无处可去。蓦的便想起方鸿渐一行夜宿界化陇的场景,“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们的睡眠冻得收缩,不够包裹整个身心,五人只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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