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或余悲，织女亦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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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盘丝洞群不大，一共也就十来个人。但是，怎么说呢？一个比一个“各色”——我第一次见这个词是大一时读曹禺的话剧，他是天津人，有时台词不免带出天津味儿来。

譬如我们的织女，她的特点是高大上。堂堂行长，堂堂院长，堂堂忧国忧民范儿，堂堂高屋建瓴劲儿。出口必是家国情怀，结果是经常被闭嘴。

于是便不开心，一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寻死样子。后来她说她可能抑郁了，我很忧愁，就建议她去看心理门诊，我说我去过一次，我觉得我也抑郁了，结果一次就看好了。

她问咋看好的？我说我一看心理咨询的价格表就好了。她说她也去过，没好。

人家是行长，不在乎钱的。我真寒酸！

后来还是我来开导她，我认为我的开导很有成效，因为她到现在也没疯，活蹦乱跳。我想跟她收点费，几次欲说还休。

她也全当没这回事儿。当然给她看病我也没费劲，就凭红楼梦里一句话——我跟她说焦大其实跟你一样，拳拳之心苍天可鉴，不也塞一嘴马粪？

后来鲁迅在《伪自由书》里给焦大做了结论，他说焦大就是贾府里的屈原。

她就此释然，以后的聊天中慢慢就有了些许烟火气。

    例如昨天，我晒出一件外衣，问大家好看不？蹄蹄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她说190块钱一件能好到哪儿去？我说你是包租婆，我不跟你比。就这还是我给我的车续保，保险公司送的券呢。坨坨则以她一贯的优雅方式表达了意见，她说我们现在买衣服除了款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质地。

这时织女出现了，她大赞，说好看，然后立刻晒出她买的一件外衣，跟我的很像。我说织女也是各朴素的人，我们跟蹄蹄那种绣花枕头还是不一样的。

结果织女跟着就来了一句：我见到喜欢的就一次买好几件，像这件我就买了一打。

她那件衣服比我的贵，两百多，她居然买了一打！

再说糖糖，她的特点是安谧。她从不参与群里的鸡飞狗跳，冷眼壁上观，我觉得她看群里的人就跟看猴儿一样，也看憨态可掬，也看祸起萧墙；也看争锋，也看撕扯；也看哭哭啼啼，也看破涕为笑。最难得的是，不管是大疫临头还是股灾没顶，不管公司是赔是赚，每天都要喝茶。我跟冰火聊起过此事，冰火说她天天喝茶是因为有茶。我说大谬不然也，谁能没茶？是她有这个安静喝茶的心境，而我们没有。

再说蹄蹄，她的特点是独立。一个纤弱乖巧的厦门女孩儿，读什么不好，偏偏读了工程设计，然后戴个安全帽各个工地跑。也不嫁人，也不生孩子，独自风里来雨里去。爸爸妈妈都很疼爱她，疼爱她的方式是实话实说。

例如有一次她跟爸爸说：我有一个设计在国外收到了很多好评，在国内确一点动静都没有，爸爸你说国外和国内的审美差距很大吗？爸爸慈爱的看着她说：是很大，国外的审美水平不行。

还有一次蹄蹄跟我说：我无聊了跟我妈喝酒，我俩酒量好差啊，没几杯就多了。我就问我妈，我说妈你当初准备生我的时候是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你猜我妈说啥？打死你你都想不出——我妈说我啥都没想，就是想快活一次。你说这是当妈的说的话吗？艾玛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蹄蹄妈妈教育蹄蹄的一般方式就是说蹄蹄没有吃过苦，因此一整套价值观都是错的。蹄蹄反驳：如果你吃过苦你就有发言权，妈妈那咱俩比着往脑门儿上拍砖好不好？谁拍得多就听谁的。她忿忿不平的问我：人类的进步不是靠比吃苦推动的，对不对？

蹄蹄这个人很要强，聪明加上勤奋，如今已经是公司的顶梁柱了。我问她是什么力量支撑她走到今天？她说：因为我要脸，所以把自立自强自尊看得非常重，我不学那些那些不要脸的去做二奶三奶小三小四。

我问：结果呢？

她说：我要脸，就得到了脸。

我问：那些不要脸的呢？

蹄蹄沮丧的回答：她们得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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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问：你说别人都说的呱呱的，你说说你有什么特点？

我说：我的特点是乱跑。

    我年轻的时候，米兰昆德拉如潮水般漫卷而来。毫无疑问，我也是他的粉丝。读了他的书，记住了两句引起强烈共鸣的话。

一句是他引用的犹太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另一句就是“生活在别处”。

那时，他离开了他的故乡流浪在法国，我则离开了我的祖国来到他的故乡。

刚来的时候惊异于布拉格美丽的容颜。一位法国人跟我说过，巴黎的美是少妇的美，而布拉格的美是少女的美。

我拼命学捷语，我的捷语老师都是一等一的著名汉学家，不用花钱，因为他们也想听我讲汉语。

但是很快就厌倦了，只要一呆在布拉格就郁郁寡欢无精打采，而只要一离开布拉格就神采奕奕意兴飞扬。

距离产生美，斯言不谬也。

但是波西米亚太小了，我多次跟捷克人夸口，说我以厘米为单位丈量过你们的土地。那时还没有网络电话，国际电话费很贵，幸亏布拉格有许多阿拉伯人，他们的行业五花八门，许多都直接关系到我们华人的民生。例如换汇，总比银行合适一点，再比如卖一种no stop的电话卡，五百克朗一张，你可以打到世界末日。

我也买了一张。

我至今都不理解捷克政府为什么没有被no stop电话卡把经济打崩溃，因为布拉格几乎所有的公用电话亭里，一天到晚每时每刻都有几个俄罗斯人或者越南人或者中国人或者阿拉伯人在无休止的跟家人、朋友、小舅子、大姨妈喋喋不休。

后来捷克警察有所察觉，开始注视这些在公用电话亭里煲电话粥的外国人了，我胆儿小，便开始去外地打。带上野餐的食物，跟去度假一样。

有一回我带两位广西姐妹去波西米亚南部的德国边境打电话，我在乡村公路上疾驰，然后漫不经心的告诉她们：前面左手一拐弯就有俩电话亭。或者：前面右手有个乡村医院的停车场，那里有三个电话亭。

准准的！

姐妹俩大惊，我得意的重复跟许多人说过的话：我以厘米为单位丈量过波西米亚。

但是波西米亚是这样一个地方——你随便选择一条公路离开布拉格，基本上两个小时后你所学的语言就消失了。准确的说，经过布尔诺去波兰需要四个小时，而南下去奥地利，北去和西去德意志，都在两个小时之内。

没有语言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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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回到了母语的故乡，真爽啊，你尽情的开车吧，开个七天七夜，人们讲的还是汉语。

第一次远行是从北京去威海。那是十年前，那时的我还不会使用高德地图，也看不大明白纸质地图。我有我的办法——在微博上问网友。很快，我就密密麻麻记满了一张纸，看了一遍，出发。

刚刚过了天津进入河北，就在盐山、无棣一带迷了路。打开那张密密麻麻的纸，完全没有上面的地名和道路。其间的辛苦就不用说了，说出来丢人。

好不容易被一个开大车的司机带上了高速，看看天色已晚，不敢贸然前行，便按照路标指示下道去了黄骅。

黄骅是个县级市，属河北省沧州市，以一位烈士的名字命名。这个黄骅是湖北人，1929年加入中共，1930年进入红军，长征到达陕北。

1940年任115师教导六旅副旅长，后来做了一个地方军区的副司令员。军区司令叫邢仁甫，土生土长的当地干部，行伍出身。能打仗，也腐化，还娶了一个小老婆。结果是司令把副司令杀了，直接逃到天津做了汉奸。

在黄骅的酒店住了一夜，然后一早出发。黄昏时终于抵达威海，随便找了一家酒店，先洗澡，然后去吃饭。

回来看里程表，由于迷路，原本700公里的路程我走成了1000多公里，原本一天可以到达，我走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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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远行是从广东汕尾出发。这次我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先是跟人约好一起走，这是一个此时还很健硕的土豪，带着老婆要回北方。他问我想怎么走？我说路线你定，我只是要去赣州看看。他说赣州我去过多次了，没意思。

我说我要去。

2018年4月15日上午，我们从汕尾出发。在白云仔服务区吃午饭，然后直奔赣州。下午四点不到，已经在赣州的酒店里喝茶了。

喝茶的时候土豪问我明天去赣州哪里？我说去看郁孤台。他说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啊？我说不用听，毛毛问他爹长征的时候干了点啥？小平同志很坦率的说“跟着走”。

土豪媳妇埋怨土豪：你问啥？跟着走。

晚上吃江西菜，很不错。吃饭的时候土豪问我：为什么只有江西省没有江东省江南省江北省？

我告诉他，所谓“江”，在古代多指长江，就跟古代的“河”多指黄河一样。江右就是江西，江左就是江东。当然这是北方视角，如果南方人就不这么看了，从南方视角来看，长江的左边才是江西，而长江的右边恰好是江东。但是中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所以江右就成了江西。

土豪问：那江东是哪里啊？

我说：你这个人还是很爱学习的嘛！长江在芜湖和南京那一段拐了一个弯，自南向北，折向东流，这一块地方就叫江东，也就是江左，即江苏、安徽、浙江一带。你知道项羽打了败仗说无颜见江东父老吧？他老家是宿迁的，说明宿迁也是江东。从三国两晋开始，江东文化繁荣，经济富庶，但是到了唐以后就不再称江东了，改称江南。但是在春秋时期江右还是很厉害的，被称为“吴头楚尾”。

还未等我说起为什么只有江西省，他已经醉了。

早晨起来，在酒店吃过早餐，我说跟着走，便打开高德地图，很顺利的来到郁孤台停车场。

登上山顶，看赣江蜿蜒东流，想起辛弃疾当年悲吟：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想起连江边枯树上的鹧鸪都凄婉的叫着“行不得也哥哥”……

走下郁孤台，土豪已经在车里打盹儿。见我来了，勤学好问的他便向我打听这个辛弃疾是干嘛的？我简要介绍了一下他的生平，还说了几句他的词作。

我说：壮岁旌旗拥万夫……

他说：卧槽！

我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说：卧槽！

我说：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他说：卧槽！

卧槽完了我问：去哪儿？

他说：跟着走！

这一走，就来到了福建省的泰兴。

说实话，我是不大喜欢看自然风景的，我主要是关注人文景致。但是，泰兴的自然风光还是把我迷住了。

在泰兴住了两天，跟着土豪去了婺源。

所有精心打造的景点都不值一提。

    离开婺源奔阜阳——去洛阳的必经之地。

在酒店住下后我问前台阜阳有什么古迹可看？小姑娘很有礼貌的问我什么是古迹。我大致说了一下，她说可以去颍上八里河。我问都有什么？答曰有凯旋门、宙斯神殿还有巴黎圣心教堂。

见我一脸愠色，领班跑来了，问有什么需要帮助？我讲了，她说可以去徽园看看，很好看的。我问是什么年代建造的？她很负责任的查了一下，告诉我是1999年。

后来还是去看了一个什么文峰塔，据说说因为此地文气不振，遂于1696年建了个文峰塔来提振文气孕育功名。三百多年后果然孕育出来了——这个小小的地方近年被次第拿获的贪官竟有八九十个！

无所事事的过了一夜，早晨起来跟着土豪冒着大雨奔向洛阳。

没想到在洛阳连酒店都紧张——到处都是来看牡丹的游人。在酒店上行电梯里遇到两位刚刚从牡丹园回来的北京爷们儿，问他们花事如何？答：不看遗憾，看了终身遗憾。

我忙问为什么？原来昨天今天洛阳两场大雨，牡丹已成泥。我们赶紧驱车前往，回来的时候那两位正在退房，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不看后悔，看了一辈子后悔！

吃罢饭喝茶，土豪问我为什么好多地方都叫阳？我说是啊，国人喜欢阳，于是又洛阳、安阳、濮阳、南阳、沈阳、辽阳、绵阳、贵阳……数不清！但不喜欢阴，我记忆里只有淮阴和江阴，阳歧视阴。

土豪问：洛阳的历史名人很多吧？

我说：乌泱乌泱的。

土豪说：讲一个听听？

我说：孔融知道吧？他十岁的时候随他爹来洛阳，当时洛阳有个大官叫李元礼，名重一时，牛逼哄哄。他有个规矩——只有名人或者亲戚才见，其他一律不见。

孔融就想看看这么牛逼的人是什么样子，就对传达室大爷说我要见李元礼，我是他亲戚。结果就请进去了，李元礼就问你是我什么亲戚啊？孔融说我对先祖孔子与你的先祖李耳是师生啊！李元礼大笑不止。旁边坐着一个官员叫陈炜，陈炜就说一般小时候聪明的人长大了都是笨蛋。孔融说：那您小时候一定很聪明。

土豪开怀大笑，笑过之后说我明天带你去看一个人文景点，你肯定喜欢。

于是第二天就到了山西省灵石县的王家大院，新土豪去看旧土豪。

我毫无兴趣，就在大街上瞎逛。

但是这里的面食做的非常好。

从灵石出来，过平遥，过太原，直抵左云右玉。吃饭的时候土豪问我要不要看，我说不看，我写“蒙古英雄”的时候已经来过十几次了。

土豪问我：我们马上要过的地方叫杀虎口，难道这里过去有老虎吗？

我说：有个屁老虎！明朝时取得名，本来叫“杀胡口”，那些年阿拉坦汗的铁骑进犯内陆的时候都是路过这里。后来觉得有碍民族团结，就改成杀虎口了，跟镇南关镇夷关友谊关一个意思，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琢磨名字。

    休养生息了几个月，我又烦了，而且天也渐渐冷了起来，我不喜欢北方的冬天，便开始新的旅程。

土豪说他们也会在不久后返回汕尾。

我们约好在广东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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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的远行其实是从威海开始的。

本来应该早一点出发，威海的深秋和初冬并不舒服。但是不敢走，因为天气预报天天都在说江南大雾，这里那里封高速。好容易等到雾小一些了，换机油，下扬州。看一下车里的表，7点半。飞驰在高速上，没来由的想起纳兰容若的临江仙：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它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叫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一天是2018年11月28日

黄昏时分到达淮安，一边登记住宿一边向前台询问可看的地方。

前台回答：周恩来故居。

后来我发现，这几乎是淮安人面对此类问题时的标准答案。

晚上照例睡不着，便站在阳台上看淮安夜景。灯火楼台，霓虹闪烁。依稀记起那温庭筠当年也来过淮安，有一日他夜饮归来，与友人分别时吟道：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其实历史上的淮安人还是很有血性的，当初赵家的瓜怂们在杭州跪地投降，连累音乐家汪元量也做了俘虏。在押送大都的路上，他听说淮安健儿仍在血战，慨然写道：

一半淮江半浙江，怒潮日夜自相撞。扬州昨夜军书至，说道淮安未肯降。

早餐后直奔扬州，淮安离扬州很近，也就是两个小时车程。

扬州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中国的古典诗词里没有扬州是不可想象的。李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牧说“十年一绝扬州梦”，徐凝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先去瘦西湖，瘦西湖原先叫做“保障湖”，一个毫无美感的名字。1736年，钱塘诗人汪沆来到此间，饱览美景后拿保障湖与自己家乡的西湖比较，赋诗说：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这个汪沆真不得了——他怎么就知道几百年后没出息的国人开始崇尚瘦了呢？

大约是早已过了旅游季节，游人寥寥。站在二十四桥上，望芳草萋萋，便很自然的想起杜牧那首诗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当年的扬州是天下文人汇聚之地，但是最能引人思念的还是那位郑板桥了。

孩提时代知道他的名字，是从那首画竹诗来的——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后来他仕途沉浮，历尽坎坷，但不管颠沛到哪里，扬州是总也忘不了的。在山东的时候，连吃馒头都会想起扬州的竹笋——

满目沙尘没柰何，山东只是吃馍馍。偶然画到江南竹，便想春风燕笋多。

后来罢官回到扬州，画第一幅竹的时候写下了这样四句诗：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郑板桥是兴化人，却把扬州当成了故乡，他说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更红鲜冷淡不成圆，樱桃颗。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花径不无新点缀，沙鸥颇有闲功课。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真是好！

去北京看胡同，来扬州看巷子。扬州小巷的名字很有意思，如鸡鸭巷、雀笼巷、黑婆婆巷、吃吃看巷……数不尽数。还有一个兜兜巷，可惜没有找到。很多诗人都留下了在兜兜巷的吟咏，如这首小词：

扬州好，年少记春游。醉客幽居名者者，妇人小巷好兜兜。曾是十年留。

还有这首：

抬袖分明见，抽襦捉搦藏。霞绡一抹认柔乡。两两巫峰，隐隐费思量……

从这两首小词里能看出兜兜巷是做什么的吗？告诉你吧——做胸罩的！

离开扬州直奔镇江。镇江亦是无限神往之地，城市虽然不大，但历史人文荟萃。健步登上北固楼，望长江如练，想起当年辛弃疾也是站在这里，既对开创霸业的孙权和气吞胡虏的刘裕无限景仰，又对冒进误国惹是生非的爱国者们充满愤懑，因此憋出了那首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

辛弃疾是孙权的粉丝，铁粉。他还有一首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也是把孙权夸的不要不要的：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不过这孙权也委实值得夸一下，以前南京不叫南京，叫秣陵。孙权定都此地后，遂改名“建业”——要在此地建立大业！武昌也是他给起的名，武昌以前的名字小的可怜，叫鄂县，孙权称帝后改名武昌，他是打仗起家，希望武运昌盛——日本人后来是从他这里学去了“武运长久”吗？

这个人不仅会打仗，还会给城市起名。

从镇江来南京，先看李香君，后看乌衣巷。站在秦淮河畔，望着恶俗的画船和浑浊的河水，就像展开了一部斑驳陆离的历史。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

历史不忍细看。

然后去绍兴，那里有王羲之和徐渭，有秋瑾和蔡元培；然后去宜兴，那里有徐悲鸿和蒋碧薇，还有那位储安平；然后去杭州，那里有笕桥航校旧址。

出浙江，入福建，去泉州，过长汀，胃越来越不舒服，终于在慧心老家松溪病倒。

其实，从威海出发时胃就不舒服，加上一路雨雪霏霏，寒气逼人，最终由不舒服转为疼痛。

车过龙岩，接到土豪夫妇的电话，他们已经回到汕尾，问我在哪里。我告诉他们胃疼得很，准备住松溪。他们说你在松溪不要动，我们去接你。

第二天晚上，他们果然赶到。土豪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看我们分别几个月我瘦了多少？

我仔细端详，确实吃了一惊。他以前大腹便便，如今赘肉已无踪影。

回程路上，我的车由土豪媳妇开，路上她问我：你看他瘦了这么多吃惊不？

我说：吃惊。是锻炼的缘故吗？

她摇摇头，说：最好的前景是糖尿病。

土豪媳妇是首都医科大学毕业的病理学教授，她的话惊到我了，我迟疑的问：那若不是糖尿病呢？

她轻轻吐出俩字：癌症。

简直要惊死我了！我战战兢兢的问：我来开车吧？

她一笑：我是病理科主任，见的多了。

确实，她从容的过隧道，翻山坳，平时啥样还是啥样。

在潮州住了一夜，然后到了他们汕尾的大宅子。住了一晚，我要去东莞了，两口子把我送到地库，我嘱咐他们马上去医院检查。

他们说一会儿就去医院。

第二天下午在东莞接到土豪媳妇电话：各项指标都指向癌症。他们本来打算在中山大学医学院做进一步检查，但北京的朋友要他们还是立刻回来。

几天之后，进一步的消息传来：胃鳞癌，全切。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冰火，她大惊失色，说你不是也不舒服吗，还不快去检查？

我说：我没时间去检查。

她问：你要忙什么？

我说：出门看景。人生苦短，人生无常，还不赶紧去乱跑？

这一年，我又去了许多地方，越走心越野，根本收不住了。

我去了绩溪上庄村，胡适之在这里呱呱坠地；我去拜谒了李白墓，为他吟咏了黄仲则的那阕贺新郎：

何事催人老？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朓。

总一样，文人宿草。只为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梦中昨来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语罢看君长揖去，顿身轻一叶如飞鸟。

残梦醒，鸡鸣了。我还在林觉民家的宅院里默念“意映卿卿如晤……”，想起世人几乎不记得此人而只津津乐道他那位叫“林徽因”的侄女，真为他感到不值。

车行漳州，群山叠翠，很自然的想起王安石那首诗：

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八九丘。

蝼蚁往还空垄亩，麒麟埋没几春秋。

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

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

是啊，麒麟埋没，蝼蚁往还……我还去过承天寺，不是黄州承天寺，是泉州承天寺。泉州控山临海，物候温暖。北来时一身寒意，到此地早已被桂花香气驱散。吃过宵夜，凭路人指点，来到此处。

都叫承天寺，也都有月色如银，他说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我说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一人耳！

冰火问：路上有意思吗？

我说：当然有，就看你怎样发掘和感受。我到处乱跑，很在意地名。

你看山东的地名大气磅礴：青岛、威海、泰安、海阳……浙江的地名婉约秀美：仙居、龙游、兰溪、雁荡、丽水、霞浦……你们东北的地名呵呵呵：大洼、苏家屯、瓦房店、佟二堡、烧锅……

冰火说：尽埋汰我们东北，我们就没好名字吗？

我说：开玩笑呢，当然有好名字了，像长春、锦州、奉天、铁岭……都很好。

我还有一个发现，从山东过浙江去广东的路上，我沿着海岸线走，发现了我们农耕民族对海的恐惧和企盼，你看那些地名：定海、宁海、镇海，宁波。就有一个地方的人特牛逼，他们不怕海，他们上海。

冰火说：我服了你了，讲地名还能讲出颜色来。你就这样没根似的乱跑下去吗？就不能跟正常人一样？

我说：我曾经也是一个正常人，公务员队伍里一只呆呆的木鸡，地铁晚高峰的人流里也有我一张不快乐的脸。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从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一点一点最终成了现在的我。这几年乱跑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女性最大的问题就是对幸福的迷恋。

一位女士说过，就是这种迷恋导致女性失去对更丰富的世界的好奇、探索和承受。幸福这个东西，得到了固然好，得不到也没什么。与其把一生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追求飘渺的幸福上，不如用在对丰富世界的体验上更来得真切。

冰火说：但是总要有一个归宿吧？

我说：你所谓的归宿，不就是世俗意义上的家吗？其实，凡是美的都没有家——落花有家吗？萤火有家吗？月光有家吗？流星有家吗？头几年有两句泰戈尔的诗火遍全中国的小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前一句我赞成，后一句就没意思了。干嘛非要静美？我常常会有一个美好的幻想，当我飞驰在幽深的峡谷时，当我穿越皑皑的雪山时，当我路经温柔的堰塞湖时，突然塌方，突然雪崩，突然泥石流！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冰火或余悲，织女亦已歌。唱的什么歌？我和我祖国……

我问冰火好不好？

冰火说：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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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常伤感，

乌龙更惊心。

且待新世说，

         沧桑亦从容。---茨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