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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清华园的风骨

 昵称Zpzg8fzu 2020-04-15

作者:胡钰

2020年初的清华园甚为安静,从春节到春天,鲜见学生,更不见游人如织。沉寂其间,难得专注而持续地看学堂春雪飘扬,看荷塘水暖鸭知,看满园玉兰花开,看礼堂草坪转绿,看到这个园子的无比美丽,近三十年呆在这个园子里,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看着看着,看到了这个园子的更多味道、气概与品格,或许以“风骨”称之为恰。

这个园子曾经属于清朝道光帝五子,八国联军进京后逐渐荒芜,直至1911年清华学堂在此开学,为这块土地注入了新的生机。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学校再到清华大学,一批批鸿儒学者在此任教,一批批青年才俊在此就读,清华园由此从皇家的花园变为知识的花园。

记得一次雪后在大礼堂附近漫步,看到王国维先生纪念碑前摆着一束花,显然刚放不久,虽略显干枯,但在白雪的印衬下,依然鲜艳。1925年,清华学校设立国学研究院,旨在“研究‘中国固有文化’,使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相沟通”。陈寅恪先生代表研究院同仁于1929年撰写的碑文已成经典文字,成为清华学人心中的烙印,其文开篇即说:“士之读书之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其文结语更是意味深长:“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其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更是成为清华学人的学术品格,也被写入了2014年颁布的《清华大学章程》。

顺着此纪念碑向北走不远处,是闻一多先生雕像,先生手持烟斗的坐像后墙上,是他的一句话:“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当我漫步到这里时,同样,看到了白雪印衬下的一束花,依然鲜艳。闻一多先生1912至1922年在清华学校学习,才华与血性并重,想当年“五四”运动爆发期间,他就手书岳飞《满江红》贴在学校食堂门口,在美留学期间则写了荡气回肠的《七子之歌》,至今传唱。记得九十年代初我在清华园读书期间,还与同学们策划过话剧《失落的烟斗》,以梦境来讲述一个在校生与闻一多先生的对话,现在想来,也算一部“穿越剧”了。

从闻一多先生塑像向西走就是水木清华荷塘,水边坐落着朱自清先生的雕像,先生面朝东而坐,右手轻轻放在腿上,清瘦而洁白,静静地注视着春去秋来的荷塘和充满活力的学子们。每每看到这座雕像,想到先生临终前不到50岁、体重不到80斤,但仍坚持中国人的气节,坚持学术上的追求,感慨万千。在1948年上海文协和清华同学会上海分会举行的追思会上,鲁迅夫人许广平说:“我从追悼文字中,发现朱先生两句话,一句是他死前说的:‘不要忘记,我是签字拒绝美援的。’这表示他保持中国士大夫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高风亮节。还有一句话是:‘我要向青年学习,但时间不许可。多给我时间,慢慢地来。’这是说,他并不夸张,切实,肯跟年轻人一起前进,是有前途的。”朱自清先生担任清华中文系主任十六年之久,对清华的感情是细腻的,散文《荷塘月色》成为中国人的共同记忆之一,也成了清华园最好的“广告”,先生对清华精神的理解也是深刻的,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就说“清华的精神是实干”。

正是因为有了王国维、陈寅恪、朱自清、闻一多等这许多学者,清华人文学科研究有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清华园有了自己的独特风骨。1988年,在清华举行的“纪念朱自清先生逝世40周年座谈会”上提出了“清华学派”的问题,后来,清华中文系徐葆耕教授对此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发表了著作《释古与清华学派》,系统总结了“清华学派”的学术思想及风格,其中的许多论述发人深思:“在1952年院系调整后,‘清华学派’结束了它在清华园的历史,但它依然活着,并且发展着。”今天重新解释传统,“从更根本的意义上说,是为了给现代中国人乃至人类‘寻找精神家园’。”

我至今依然记得,当年曾许多次在清华图书馆老馆遇见在那里读书写作的徐葆耕老师,那种投入、满足与快乐的感觉溢于言表。他研究清华人文传统,既发掘其穿越时空的丰厚价值,也反思其不足与发展。在他看来,历史上的清华精神中缺乏形而上思维是一个弱点,而当代社会上的卑微的洋奴思想与浅薄的市侩气息也在渗透进校园,会导致清华优秀传统的失落。在交谈中,我能清晰地体会到葆耕老师的忧虑,更能感受到他勤奋地希望从清华传统中找寻答案的努力。

吴宓先生曾说:“传统=现在中的过去”。对国人乃至人类来说,传统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知不知”的问题。人类生存的物质世界日新月异,但精神世界却大致稳定。精神的追求与特质依然如百年前乃至千年前。更重要的是,许多物质冲突源于精神冲突,解决观念之争才是真正的和平之道。如何以历史构筑现实,以精神构筑物质,成为当代人文学科发展的重要任务。

2020年元旦前,张克澄兄来办公室聊天,带来他的新著《大家小絮:风骨清华人》,讲述了他的父母张维、陆士嘉和许多老清华人的故事。在这段安静的日子里,在清华园的办公室里,仔细读此书别有味道。

陆士嘉当年去申请德国哥廷根大学力学教授路德维希·普朗特的博士生,得到的答复是“东方人数学不行,女孩子就更不懂逻辑了”的答复,但她就是不信邪,刻苦自学,通过了特别考试,成为普朗特在关山门两年后重新收的学生,且是学生中唯一的外国人、唯一的女学生。有趣的是,冯·卡门是普朗特的第一个博士生,而钱学森在美国期间师从冯·卡门,因此有人曾开玩笑说陆士嘉是钱学森的“师姑”。新中国成立后,张维、陆士嘉成为清华历史上第一对教授夫妇。

令人感慨的是,在后来中国科学院增选学部委员时,陆士嘉获得严济慈、周培源、钱学森等七人推荐,但她得知后就给当时的中国科学院负责人写信表示不参加,把名额让给年轻人。还有五十年代工资定级时自己申请自降一级,单位配汽车也不坐,等等,许多举动,仔细读来,切感何为“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切感清华人之风骨。

书中还讲到了梅贻琦、蒋南翔两位校长和“清华香肠”的故事,让人对清华文化中注重内修、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内涵有了更生动的理解。

梅贻琦担任校长后,发现随着清华地位上升,校中有人开始表现对他人的不屑,就告诫同仁说,清华香肠好吃,清华人都知道,须知大街上也有卖香肠的,我们不必到处去宣传,外人在尝过清华香肠后便知清华真正的味道。

蒋南翔担任校长后,发现有清华学生到了工作单位骄傲自满难管理,就给同学们讲,到了新单位,不要急着亮清华牌子,要放下身段,虚心向老同志、工人师傅学习。真要是有本事,在工作中做出了成绩,得到大家的认可,那时知道了你是清华毕业生,你就给母校争了光,那时候清华因你而骄傲。你就是“清华香肠”!

读这些故事,我不禁会心而笑。在2019年底的“新生导引课”的最后一节课上,我用现在学生们的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期待,即“行跳形不跳”。这些00后的学生可以说是21世纪的“清华香肠”了。

这本书里的清华人物很多,故事很生动,也很细小,但却是“一滴水中见大海”,可以看到清华人对学术的追求,对“俗谛”的淡然,还有对祖国的热爱。这些清华传统中的人、事与精神都成为当下清华的组成,依然在影响着一届届青年学子。

事实上,自1912年清华学堂改名为清华学校起,就以“培植全才,增进国力”为宗旨,以“进德修业,自强不息”为教育方针。从办学原点起,清华的精神与文化逐渐沉淀日积月累,百年后成为这个园子的最大精神财富,水木烙印则成为许多清华学子的共同特征。

1912年首任校长唐国安说:“师生之间,首重感情;教育之方,端赖道德。”清华学子对母校的感情是无比深的。毕业于清华外文系的季羡林先生曾说:“每次回到清华园,就像回到我母亲的身边,我内心深处油然起幸福之感,在清华的四年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愉快的四年。”其实,对许多清华学子来说,Tsinghua is not a real hometown, but is really a hometown。

1924到1928年担任校长的曹云祥说:“吾人今日所汲汲者,不在输入文化,而在将所输入之文化,如何融合,如何承受,令其有实用于国家。”清华学子对国家的感情是无比深的。徐葆耕教授就认为,“对于那些最优秀的清华人来说:民族尊严感是他们个性中最重要的、最顽强的部分。”

一个世纪来,许多清华人的言与行、思与情,点点滴滴汇成了清华园的风骨,如果用陈寅恪和闻一多两位先生的语言来说:发扬真理,爱国爱民。

或许,也可以用更简单的语言来说:知识与爱。

谨以此文庆祝清华大学109周年校庆。

(作者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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