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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老屋

 悟性就在脚下 2020-04-15

梦回老屋

    凌晨三点,我醒了,我是在呼唤阿妈的哭声中醒的。醒来泪眼婆娑,枕巾也已打湿……。

     依稀记得那也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我回到了老家。还是黑漆漆有点瘆人的墙门间,西侧的柴垛占了半边通道,舂粉的石臼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亭心的西北角已积满雨水,屋檐淌下的雨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三姐家灯熄了,料是一家人都已进入梦乡。老想着客堂西侧的寿材,我边哼小调为自己壮胆,边推开了虚掩的腰门。听见阿妈在房里轻声唤我,“阿国,侬转来啦迭啊?镬子里还有眼饭,侬肚皮饿去吃脱仔。热水瓶满额,吃仔汰汰脚早眼睏觉。”循着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声音,我踏进房间,却不见阿妈的身影,便大声问:“阿妈,侬拉阿搭?”猛想起阿妈已走了16年了,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梦醒了,再也难以入睡,任思绪勾回到了对老屋的追忆之中………。

     老屋是96年外环徐浦大桥工程项目上被拆迁的。24年一晃而过,可那老屋记录的历史哪能轻易从记忆中抺去呢?!

     阿妈曾告诉我,当年她生的头两个儿子都夭折了,生了三个女儿,又被邻居俩老人嘲笑。为了争这口气,再苦再难也要把三个女儿拖大。那时阿爸已出去谋生了,养家糊口,侍奉公婆的重担都压在阿妈肩上了。白天贩米卖柴,松江一天一个来回,晚上还要纺纱织布,眼球上的胬肉就是那时长的。说起钻篱笆的危险,总要提到曾把一个日本兵摔倒的故事,并且总要嘿嘿一笑:迪只早死矮咾掼不过我!任谁听了都会肃然起敬!为躲避解放前夕的炮火,阿妈拖着快临盆的身子,爬过灶间东窗。本地解放一星期后,即1949年6月1日,我便降生在老屋里。那天是农历端午,都说我传的是赤豆种(粽)。

      那年阿妈45岁。

老来得子,阿爸阿妈自是喜出望外,宠爱有加。几个姐姐则成天围着我这个小兄弟,抢着逗我哄我呵护我。有了外甥,大多由外婆托管,跟小娘舅成天厮混在一个屋檐下。所以,我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家里虽穷,还很快乐,但也顽皮。四岁那年,有一天跟阿爸阿妈去任家门前的田里做生活,趁他们没注意,便去杨家湾河边拔芦心,一不小心滑到浜里。阿爸听到声响奔来拖我起来,阿妈紧紧抱着我跑回屋里换衣裳,抱到床上焐着我。当夜我出“痧子”了,阿妈关门闭户一连几天贴身照看,直到痧子出完痊愈。

     又过了几年的一个暑假里,我在刚打过1605药水的棉花田里乱跑中毒了。发烧呕吐不止,人已脱形落色。开始以为是脑膜炎,脖子不硬又不像,用药又不起效。阿妈和姐姐们六神无主了,扎仙叫魂,折腾得不轻。过两天半夜时分,迷迷糊糊的我似被架空了,往一个黑洞里飘去,眼看要进洞口了,突然抽筋似地挺起身,“哇”地吐了一床,睁眼看看快要崩溃的阿妈和惊恐万状的几个姐姐,我又迷糊了。谁知之后状况竟日渐好转,一家人总算松了口气。前些年我看到一篇文章,我那一刻的情状就是濒死现象哎!要不是阿妈的坚持,也许…,就沒有“也许”啦!阿妈曾说,侬伊趟子真要把阿妈阿姐吓煞哉。

      老屋不在街面,二三岁光景,时常一早卖幺菱的孟孝到亭心里喊:“腰菱要伐?”这时阿爸阿妈总会抢先起床,兜回一捧热腰菱,让我在被窝里吃。阿爸喜欢到那都带着我,也没少被阿妈埋怨。带到高家湾高伯根家夹弄堂里搓麻将,常到半夜才回家,阿妈后来不让带去了。有次阿爸抱我到隔壁,正在吃老酒的大伯奇用筷子醮了酒让我舔,结果一下子从脖根往上红了起来。被阿妈数落一顿后,阿爸再也不许人家这么逗我了。还记得有年夏天,我从东街三珠堂看电影回来,黑咕隆咚刚进客堂,突然有一只手把我兜过去,我吓得极叫,原来是阿爸跟我“打碰”,可被阿妈骂到半夜。“侬要吓死儿子是伐?”阿爸在旁边只是嘿嘿笑,还能说啥呢?他是喜欢我才开了这个过分的玩笑嘛。过一个礼拜,阿爸照例带我去十六铺德兴馆吃糖醋黄鱼,下午去城隍庙,他在湖心亭吃茶听书,我在九曲桥上白相。这无忧无虑的日子想想都美滋滋的。可也许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原故吧,五年级刚开学一个月,1960年10月3日,阿爸在去买煤球路上不慎落水溺亡。从此才12岁的我与阿爸天地永隔,娘俩个相依为命。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每个月5元预支,阿妈为我省吃俭用,把苦水咽回肚里。万幸有三个姐姐姐夫扶持,总算供我读完小学上了初中。1965 年夏初中毕业,             我想考闵行电机制造学校,早点就业,好让阿妈从万般煎熬中解脱出来。可班主任做我工作,把名额让给同班的羊肉弄的王国汀(王国英的哥哥),说他弟妹多更困难。并说我成绩好,本校高中毕业以后去考大学。阿妈一听,说好,其实她还是怕我离开身边哟。可文革一起,谁能主宰得了自己的前行路呢?

     1969年底国家征兵备战。我一腔青春血,满怀报国志,直想应征入伍去当兵。阿妈已65岁了,独子一个,自是不愿意。县里体检合格回来的当晚,三个姐姐、姐夫来家,就在厢房靠腰门处围坐,开了个家庭会。我表达了决心,阿妈只是流泪。还是大姐先开的口,说兄弟坚决要去当兵,阿妈你就放伊去吧,伲来养侬。二姐三姐和3个姐夫也纷纷附和大姐的意见,阿妈见状终于改变了初心,放了我。接兵部队来家走访时,阿妈说:“拨伊去么迭,我同意的。”当听说大队不放,我躺了二天床板,阿妈又急着去大队,求吴祥根书记放我走。阿妈一字不识,就这么深明大义!

     12月13日签发的《入伍通知书》一到,我从俞塘江开河工地回家做出征准备。那几天,众姐姐姐夫和外甥们陆续不断过来,陪陪阿奶,送送娘舅,并且在老屋和老铁路蘑姑棚旁拍过几张合影。看看阿妈时晴时阴的表情,我理解她内心的纠结。一想起阿妈就要孤身一人在老屋里了,看着厢房西墙挂着的阿爸的遗像,我的心也何尝不是起起伏伏的呀?!

     12月22日中午,3个姐姐姐夫和12个外甥们齐来为我送行,生产队长和邻居、好友也来告别。当我跨出老屋门口时,送行的人们在流泪,队长陈雪林心痛地拉着我手不愿松开,阿妈和姐姐也都哭了,我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看着阿妈和姐姐姐夫外甥们牵挂的目光和泪水,看着已年久失修的老屋,我一步三回头哟,那么不舍,那么不忍,至今想起心头还隐隐作痛……。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部队干部科李锡江科长念老娘孤身在家,造个由头让我71年初回家陪阿妈过个春节。还更意外的是,在北站下火车、借同学自行车回家途经原团结站(联丰村)时,遇到了刚往市里送菜回来的三姐和三姐夫。半夜过后了,待到三姐去北面后窗口敲窗时,阿妈惊问:“啥人?”当三姐说“兄弟回来了!”“呀?”隔着窗户我能听到阿妈咚咚咚跑出来开腰门的脚步声。一年多没见了,母子相逢,那真是“惊定还拭泪”唷!妈问个沒完,说个沒了。我眼皮在打架了,她好象还沒有要让我睡会儿的意思。大约5点时分,阿妈起身,说去买点小菜,等歇阿姐姐夫外甥们都要来的。十点光景我起床

看看老屋,摆设还是老样子,但墙壁更显斑剝,房间地板轧支轧支声更大了,中间几块酥脱都不敢踩了。阿妈说“沒钞票焊一记吧。”我也有心无力,只能让它去了。

     76年夏,我回来与雨珍见面相亲。听阿妈跟我说,我那同学前任在外面说我老屋矮,拉柴扒也拉得着的,屋里只有几条长凳。我跟雨珍说,我家就这个条件,你若不中早说。她倒说,“我屋里条件也不好的,以后靠自己慢慢来吧。”我有底数了。77年春节前,我俩省了花前月下的步骤,决定回来办婚事了。那天回家一进房间,顿时觉得地板硬扎了不少,低头一看中间几块还是新的。看着几块板的形状,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阿妈把我为她做寿材的圆木铺地板用了。记得是74年我回来时,阿妈说:“阿国,娘70岁了,以后烧脱我吓格。”我说,覅吓,不会烧的,我想办法。之后我找洪林奇书记批条买了两根蛮粗的圆木,为阿妈备用的。“阿妈,你做啥把那两根圆木用脱了?”阿妈说,“侬结婚造不起房,房间地板总要修修好的。现在一时买不着木料,用脱仔么好迭。听说现在全行烧的,阿妈也不吓了。”听阿妈一席话,我心头一热,不禁热泪盈眶,这就是当父母的舐犊之情呀!

      阿妈在老屋一直住到1986年8月。那时我回来接雨珍儿子随军到北京。当时阿妈大病初愈,从二姐处回来不久。雨珍随军事再拖下去,恐不好安排工作了。但我们也不放心阿妈一人在家,老靠姐姐姐夫外甥们照顾也说不过去。第二天晚上,还是在当年为我当兵事开家庭会的地方,我劝阿妈跟着一起随军。围坐的姐姐姐夫们也都劝阿妈,“侬跟兄弟随军去吧,以后侬病了阿拉轮流到北京来服侍侬。”阿妈愁眉舒展,点头同意了。走的那天,阿妈把老屋里里外外打量个遍,最后又盯着阿爸的遗像注目好久,咀里喃喃自语,似在跟阿爸说着告别的话。出得门来,阿妈跟至亲和邻居老姐妹们话别,又朝老屋回看几眼,噙着泪水,终于离开了栖身一世的老屋!故土难离,老宅难别哟,我懂的。

      弹指一挥,十年过去,老屋要拆迁了。考虑到老屋太老,面积小,估价低,三姐夫建议替我申请翻楼房。我动过心,但听了战友劝告,自己回不去,别给姐姐姐夫外甥们添累了,就此放弃了机会。等96年阿妈传奇般重返故里,老屋已成危房不能住了,一直跟三姐一家住在一起。难得的是阿妈在京十年,会用普通话说“你好!谢谢!”了。跟中南海近了,胸襟也开阔了,对拆迁事沒说一句二话,任由我“签字画押”具结了事。遗憾的是老屋推倒的时候我不在家,要不然一定会多拍几张“遗照”的。

      呵,老屋,阿爸阿妈成家持家的地方,生我养我、给过我两次生命的港湾,让我魂牵梦绕,让我心灵安放!清明又至,梦回老屋,又闻阿妈声音,许是老人家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往哪里去?”阿妈,你放心!“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期。”生者寻根,叶落归根,不论身在何处,也切不断绿叶对根的情意!三个姐姐和大姐夫二姐夫先后陪阿爸阿妈去了,但几家都开枝散叶,枝繁叶茂,欣慰的是多不忘根与源。外甥们都还记得在老屋里渡过的童年岁月,都还记得外公外婆在世时带给他(她)们的温馨时光。本来外甥们每年都要相约同往给先人祭扫的,料不到今年新冠疫情来袭,还赖着不走。我们听政府的,就不去墓地给阿爸阿妈姐姐姐夫扫墓祭拜了,但我们心里永远有着对亲们无尽的眷念和感恩!父容长存,母仪千古!姐弟手足,情深义重!天堂没有痛苦,沒有疫情,你们就相互关照帮衬,尽情享用吧!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国兴

  2020年清明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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