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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会》郭成林

 太行文学l苑 2020-04-19

晓梦残,朋侣赶会欢。大桥南北旌旗乱,淅水两岸箫鼓喧。唱偏月儿圆。

叫亲戚,家家客盈门。男报姑奶才下车,女呼小姨又进村。鬓角野花纷。

生意忙,商贾汇成流。科泉油条辉县面,上党荆编平顺牛。星火宿沙洲。

闹三天,正场人更稠。台上征战车船疾,柳下递送眉眼柔。喜鹊噪枝头。

儿时,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数庙会。我们农民俗,累,土,风来雨去,春种秋收,一年不得安生,活得难。只有到了庙会,才能得一点轻松,舒一点皱纹,绽一点笑容,享足那人烟人味人气。所以每近会期,大人就念叨,小孩子就扳着指头数,倒计时。

一去几十里,沿河多少村。望仙桥正如一个扣,纽结了南来北往的大路小径,到这里绾成一个结。高高的坡岗,悠悠的河流,巍巍的大桥,有十字八道之阡陌,居四通八达之要冲,这地方必然是文化凝聚之处,钟灵毓秀之所在,天经地义众望所归立了会。

大桥重修志上有诗说“天造地设疑有神”,真是的。这淅河在这里与大桥相遇,人与自然在这里也有个相遇,客观与梦幻也有个相遇,如那大桥桥体与空灵的桥洞。其内涵其意义以一种特有形式物化之,如静止的庙宇碑碣,动态的庙会客流。人与人在这里也有个相遇,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士农工商,四乡八里,亲朋与故旧,红男与绿女,在这里相交相加,历史一时流光溢彩,五彩缤纷,俨然自古繁华。

从二月十九起了会,四月初一紧跟上,后边几场不绝于途,次第到来。届时真是农民的节日,盛事,慎重其事。抻床扫院,洗衣换被,改头换面,做足工夫。叫亲戚,唤邻居,赶会,串南过北,买东购西,瞧唱,不一而足。同样是忙,这番忙得来好不热闹好不开心。

我觉得赶会这个“赶”字有意思,深可玩味。最讨厌人说农村是慢生活,其实农民生活是快节奏的,所谓田家少闲月是也。农家生活大多与忙挂钩。有“忙”就必然有“赶”。一听这字眼,眼前就出现脚不点地匆匆忙忙的走路。然而这赶会的赶与其他的赶又不一样,那色彩是轻快的,是哼着小曲去赶赴的,是眉飞色舞去从事的。嘴说瞧唱乏,赶会累,不抵在家躺着睡,可惜嘴管不住腿,再到会期照样去。

庙会是凝聚人气的时候。共享意识,是农民文化的重要内容。谁家来客多,满院闹穰穰,老姑奶,大姥姥,七大姑八大姨都请到了,那是很令人羡慕眼黑的。

“眼黑”是个很美丽的方言词语,或许与阮籍有点关系,也是青睐的意思。我最远的亲戚在外乡镇一个临河的小村子,是东掌村的小东坡罢,有我的老姑姥姥,慈眉善目的,满头白发却并不苍苍,是白发如银纯一色。走笔至此,音容宛在。老人家的脸膛是红润的,神仙一般,健谈又不聒噪。她一来就住成月四十,最喜欢看她纺线,从棉絮中抽出源源不绝的线,仿佛会耍魔术变戏法,一边纺一边说话。喜欢在那嗡嗡的纺车声中入睡,催眠曲一般,歌唱着民间忧伤的小调俚曲。

十五六岁时吧,我去接过她一次,来回三十里只多不少。老人家坐上小推车,我才知道“偏沉”的厉害。她主动往重心部位坐,我突然想到往那边放一块石头。就这样回来了,生平第一次建功立业的欣喜。那块石头就放在一进门的墙角,是块红砂石,一放就是一辈子。

会期三天,近的亲戚不住,但会顺路来吃饭。家家户户都是叫“玉蜀米面条”的饭,脱皮的玉米粒,保留原有状态,不过是好煮了。再把干菜,如萝卜条甚至红薯干等七杂八物放入,投入几枚花生米,眉豆籽,下杂面条,最后加酸菜,一天三顿能吃,随时热了吃,热了随时吃,吃不厌。

起会那天属于预热,下午夜里有戏,最后那天也是,叫晚会。中间那天,最是热闹,一天三台戏,不知道什么原因起了个名字叫骡马大会。大桥上及两尾巴,路上地边,南坡北麓,连同河滩,都占满了。一摊就是几十上百亩地面。但桥洞里是不摆摊的,不知道什么讲究。桥下西边,河滩水边,一色的牲畜,驴骡马牛,都沉默无语,思考着深刻的问题

若干年后我才悟出,那些大牲畜是有灵性的,它们清楚到这地方意味着什么,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凉伤感。但那猪娃就不一样了,吱吱哇哇叫个不停,牢骚满腹。

庙会摊贩,同种的商品或手艺,大致上要集中成片。相似而非的也要相对集中,如吃食就不跟其他挨得太近。骡马市不远是荆编,有篮子筐子车篓子,甚至锅盖子苇薄子,盖房的梁檩小椽子,甚至梯子。反正这类相对粗的东西是要相对集中的。

桥上是轻工业区,花红柳绿的是布料,针头线脑的,吸引着大姑娘小媳妇。呜呜哇哇的是卖小孩玩具的,这就分散了,插花于各处。平日走街串巷的货郎担也上了会,吹糖人,卖锭轱辘糖,一分钱两个,围拢了小孩子,望眼欲穿,不给买,只好嗦锭轱辘糖一般的手指头。卖吃的有油条,包子,小孩子们在玩具那里流够了口水,再到这里来流口水。眼巴眼看,一站半天不想走。

 

风起处突然旋来悠扬笛声,那最西南角,开阔地带,平缓坡脚,是戏台,是从古代的半坡处移下来的。这是文化活动区。黑压压的人头,这是“白场”,夜里的叫夜场。这时已经不见“赶台子”这角色,不再有几个大汉持长竹竿把不守规矩上台子的人打枣一般敲下去。那戏文大多耳熟能详,有的人还为演员“提词”,怕他或她忘记了。

农民是宽厚的,不会如城里人一般挑三剔四横挑鼻子竖挑眼,唱错了就错了,虽然唱得好的不懂得给掌声,但唱得不怎么也不喝倒彩。“都不容易,都是赶嘴的。”农民观众曰。

好一个“赶嘴”!农民不喜欢拐弯抹角,什么事都看得透透的。什么谋生啊,农民干脆说是赶嘴,是寻饭,或者是吃粮。农民的哲学就是粗浅直白后边的深刻。

看戏瞧唱,似乎一回事,其实有区别。瞧唱嘛,一半看戏一半看人,看人家也被人家看。看戏专注于戏文。男人注目于忠奸,妇女钟情于离散,青年人要看志在边关金榜题名花前月下。看得到就看,看不到就走,这是艺术的大篷车自助餐。朝代轮换,家长里短,都被民间艺人演绎得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而看戏如看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论什么剧目剧情,都以大团圆为结局,才子佳人终于团聚,忠臣后人终得高官,在散场唢呐声中抹一把眼泪离开。

这也有个法则,叫不杀奸臣不住戏。听说有个乡间剧团演出,可能剧本太严肃,最终那忠臣一家也没得团圆,观众不依,说不能凑了钱来买不痛快,重来!鼓噪了,都不走,只好现编现演。忘记是哪个地方的事了,但第一肯定有过,第二肯定不是我们地方的事。凡是不好的事一定与我家乡无关。

小孩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关心那些上会的摊贩们吃饭怎么办?

留心观察。发现有买饭的,极少,大多是自己做。亲眼见一家卖麻糖的,叫他女儿下河滩担水做饭。比我们年龄大也有限,挑两个柳条编的冬瓜状的“柯栳”。心想她为什么不上学?两条辫子眼看浸入水里,倒影弯成了彩虹。那时的水啊,真是清澈见底,清甜宜人,随手取之,可食可饮。 

2020、4、8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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