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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国语带一点上海的口音，说英语也带一点上海的口音。“带一点”也许说得太轻，那要看听的人是否属于“一字不苟”有语言纯正癖的一类。我的短处，不胜枚举，但是从来没有把说英语有口音列入其间，大约是短处够多，这一点口音算不上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短处了。因此我用“有一点口音又何妨？”做题目，完全是就事论事，一点没有曲意护短的私心。 小时听人说某人听得懂六国英文，知道那是玩笑的成分居多，稍长，发现其中确有至理存焉，就在我们国内，略加细分，可能就不止六国了。我已不记得为我启蒙的英文老师是哪一省人，但是在中学有好几年，受教于一位籍隶浦东的英文老师，浦东有川沙、奉贤、南汇等县镇，与上海市只隔开一条黄浦江，口音却大有区别，他是一位极好的英文教师，只是说沪语说英语都有浓重的浦东口音，我受教时亦不然，也就依样画葫芦了。后来，听到广东人的英语、湖南人的英语、北方人的英语，各数一帜，与我们带有上海口音的，大异其趣。而西南诸省，林壑尤美，方知天下滔滔，何止六国？到了壮年糊口四方，好歹见闻总是更广了一些，于是接触到难听的印度人英文，好听的英国女秘书的英文。另外东欧的，北欧的，西欧的，东南亚的，日本的，都各有一功，自成一种世界。 我在上面用了难听的与好听的字眼，只是个人的偏见，并不是存心要对某一种口音褒贬品评，因为好听难听，全凭个人的直觉，不能像一字不苟有语言纯正癖的仁人君子那样扛着理论基础的大鼎而理直气壮。我想说的是不必苛求人人都能说京片子的标准国语。能说的也不必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不能说的更不必自惭形秽。语言的功用只是传达，你带一点口音的国语，只要对方听得懂，谈情说爱也好，讲生意办交涉也好，都可以达成任务，那就行了。除非双方把上述的各种交道，都看做是国语演说比赛，一定要字正腔圆，那就麻烦了。 至于六国英语，标准就更难捉摸，你若是把伦敦口音当成京片子，讥笑伦敦口音的人有的是。美语当然也不统一，凡是在纽约住久的人，就会发现布鲁克林与长岛的土著，都各有其乡音，一个外国人能做到的除去遵守字典上万国音标的符号指示之外，听听人家受过教育的人如何说话，是最妥当的办法，若是蓄意模仿某一种口音，以为那就是美式英语，最后必然会面临“孰吉孰凶，何去何从”的窘境。 说到模仿美国人的口音与动作，以为那就是说美式英语的正道，国人中最有特殊表现，成绩斐然的，要数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外交官中的虾兵蟹将，和洋机关中的买办。她们说的英语可能带的中国口音最淡薄，她们他们耸耸肩膀，做的手势那套我常说的“洋架子”也可能最丝丝入扣。但是说出来的话并不自然妥帖，与他们她们模仿美国人的口音和动作的洋架子，完全配合不起来。你若是不幸身历其境，又脱不了身，难免不要祈祷，希望这些金童玉女洗尽洋架子的铅华，捡回乡音，说出像顾少川略带上海口音的英文，蒋廷黻带有浓重湖南口音的英文。那样的话，末座之人，罪就好受多了。 于此我不妨说一小故事，证明带一点口音的英文并无大碍，问题还是在实质。四十一年前，我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系里由中英庚款董事会资助，请来一位英国学者当客座教授，此公喜与学生往还，某一天我们几个学生在公园亭中喝茶，他从公园经过，也就坐了下来，一杯清茶在手，天南地北摆起龙门阵来了。话题不知怎么转到讲英语之难易，一位同学慨乎言之曰：“系里那么多英美留学回来的教授，也只有系主任方重一人英语说得漂亮。”英国老教授连忙插嘴：“院长的英语也说得很棒的。”在座诸弟子，不免相顾惘然，以为这位英国老者是故意开玩笑（先师在天之灵，当能鉴宥我们这群不肖弟子当年的年幼无知）。 院长者，就是鼎鼎大名的陈源（通伯）教授，他在国内只念了小学。十多岁就去了英国。学问的渊博精深，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先师说过于有浓重的无锡口音，说英语也有浓重的无锡口音，另外他还患有口吃的毛病，按照英国老教授的解释，这都不相干，“一个外国人说英语带点口音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院长的用字遣词和我们英国人的习惯完全一样，他要说的那句话，换过来要我来说，我也是那么说，所以和他交谈，一点都不困难，一个隔阂都没有，‘口音’？他是外国人嘛，有点口音何妨？” 于此，我不妨再说一段小故事，二十五年前我在台大教书的时候，就听到有人批评外文系的课程，太着重文学，应该加一点应用的文字才对，意思就是说，四年寒窗，出去靠什么混饭啊！平心而论，学文学的人跳火坑之前，早该有点衣食不继皆所不惜的雄心才像话，这又扯远了，我所要引用的是当年台大外文系英千里先生慨乎言之的一番话。他说，关键还是在基本训练吧。一个学生造句若是没有什么毛病，写几段文章的层次没有什么毛病，要他写封信、写一篇新闻报道，恐怕也不会太困难。否则，单知道一点公文程式、新闻术语，也只是空架子。 这些都是旧事。就连一九五〇年代模仿美式英语极不自然的空中小姐，现在想亦垂垂老矣。但是我还是想寄语今天的金童玉女，先把英文学好——那是红花。美国人的口音，耸肩膀等等洋架子只是绿叶而已，红花先天不足，有了严重的贫血症，绿叶怎么去扶持也是徒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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