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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庆阳 夜读 | 树瘿之疼(宋长征)

 貔貅611 2020-04-21

树瘿之疼

宋长征

树瘿长在树身上,就像人一辈子活在村庄里。丢不掉的树瘿长得很难看,如同一个人,年深日久在田野上劳作,累弯了腰,脊背上隆起一个大大的肉包,背负着走向暮年。

村庄到处都是这样的老人,他们追赶时间,同时也被时间追赶着。谁能跑得过时间呢?一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和时间竞走。男人在土地上劳作,高高挥起洋镐,在土里刨食,刨暖,刨一家人的烟火日子。女人在家做饭,带孩子,纺棉织布,织经,织纬,织补御寒的衣衫。

生在乡村的树,都不是什么名贵树种,随便一阵风,飘落几粒种子,就会落地生根。落地生根是一个坚强、坚忍的词语,意思就是树的命,天注定,从此就成为了村庄里的一员。长相好的,用来做梁,做檩,做盛放旧时光的木箱木柜。被一阵风吹歪的,被一头牛顶倒的,也没人管,顺应时势,就那么青青绿绿长了起来,最后做了烧柴,化作一缕炊烟,风吹云散。

瘿是树的结绳记事,记住疼,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日子,积郁于心,就长成了一个大大的树瘤。夜里,有人听见树在风声里哭,叶子悲悲涕涕,诉说悲伤。黎明,就看见树皮上淌了行行清泪,日头升起,只要还有阳光雨露,一棵树又怎能舍得和村庄别离呢,挺直了腰杆,要做就做一株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树。

村庄记录着男人女人走过的路,把失散在风中的脚印一一收藏,就像每一片树叶都记录着树的成长史。哪一年村里搞运动,挖台田,哪一年去几十里外的大沙河清淤,哪一年天降暴雨淹没大片大片的庄稼,村里人四处逃荒要饭,村庄都记录在案。即使村庄不记得,高高隆起的腰也记得,听见骨头“咯嘣”一声响,血脉断了河流。从此越来越深弯下去,只能看见远方的地平线。

人的疼没人说,说了也没用。除了在土地上劳作,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清晨,顶着星光上路,蹚着露水启程。夜晚,披着月光回家,肩上永远荷着一把形而上的锄头。

村庄看惯了这些,村庄有时也会心疼,老屋的土墙竖立了百年依旧不倒,风中的篱笆青绿了千年依旧蜿蜒,为的就是给村庄里的男人女人遮挡一下风寒,为的就是让被时间压弯的腰躺在炕上,做一个暖暖的梦。那梦虽然单薄,也足以温暖一个农人的一生。

树老了,也看惯了日升月落,听惯了风声雨声,在一天黄昏倒下。倒下的树也没说疼,尘归尘土归土,一棵树在大地上完满了一生。那只树瘿留下来,被祖父打磨得珠圆玉润,做成了一只壶的形状,放置在案头。

树瘿是树活着的灵魂,祖父在把玩时听见阵阵风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村庄里的人老了,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佝偻的腰身一点点伸直。那些疼啊、苦啊、累啊,就此别过,再悲恸的哭泣也不能挽回。

树有瘿,只有在夜幕降临时,听见有人在弥散的风中隐隐喊疼。一个伤疤就是一次淬火,一次弯腰就是向天地磕下一个长头,拜的是天,祭的是地,信仰的是人间草木。

(选自2019年第12期《散文百家》 责任编辑:王俊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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