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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永红:现代植物园与城市公园有什么不同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0-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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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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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小传

胡永红 教授级高工、博士,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现任上海辰山植物园执行园长,曾任上海植物园园长,兼任国际植物园协会亚洲分会主席。

自人类诞生以来,植物就是我们在自然界的一个重要朋友。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植物园成为城市里的一方休憩天地。

纵观历史,发源于博物学的植物园,并非单纯学术研究的象牙塔。它是农作物、经济作物发展的推手,是人类文明、全球化战略的执行者,甚至一度引发世界格局洗牌。

全球现存3000多座植物园,中国拥有200座左右。不过,在普通人的眼里,“植物园”已与“公园”区别不大。

特别是,随着20世纪后期分子生物学的快速发展,基础性植物学逐渐没落,植物园的综合功能有所淡化,正在被各个现代学科分别取代。

例如,曾经的“草药”功能,被合成生物学、药学取代;曾经的“种植”功能,被农业产业链取代;曾经的“观赏”功能,被现代公园、博物馆或专业展览取代。

其实,在当今世界的各个角落,现代植物园仍在为农林、园艺和药物研发提供植物素材,为各界人士提供丰富的植物信息,为城市居民提供休闲娱乐场所和更好的生态环境滋养。

面向未来,植物园还致力于成为新植物资源和技术中心,助推植物学信息的共享与传播,解决可持续发展面临的资源、环境和健康等难题,从而更好地促进科学发展、践行生态文明。

在人类历史上,植物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现代植物园可以进一步发挥怎样的作用?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讨和思考的课题。

从草药园教学园到留存物种的“方舟”

1545年,在意大利帕多瓦诞生的“第一个植物园”,其功能偏向于“草药园”和“教学园”。此后,波兰的布雷斯劳植物园,德国的海德尔堡植物园、卡塞尔植物园和莱比锡植物园,荷兰的莱顿植物园,法国的蒙特皮利植物园等,如雨后春笋,相继冒出。

到了18世纪,植物园从关注草药渐渐转为关注观赏植物和作物研究。那是一个大航海时代,成千上万的外来植物被运到欧洲的花园进行分类。与之相伴,经济作物成为殖民者的目标。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咖啡。自从18世纪荷兰殖民者发现咖啡后,咖啡种植园便在爪哇、苏门答腊岛、巴厘岛等地遍地开花。他们还把咖啡种子运回阿姆斯特丹,尝试在温室里进行繁殖。

接着,法国人在印度西部的马提尼克岛建立咖啡种植园,葡萄牙人把咖啡种子从果阿带到巴西,西班牙人则从古巴把种子带到南美各地。由此,咖啡这一经济作物在全球得到迅速传播。

进入19世纪,以英国邱园为代表的欧洲植物园拥有更大的野心——响应国家的战略资源需求,频繁进行植物考察和收集。邱园派出很多植物学家、探险者前往更加遥远的地方,雄心勃勃地挖掘全球植物资源。对他们来说,经营和扩大植物园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令人兴奋。

当时,西方与中国的主要外贸商品是茶叶、丝绸和瓷器。许多洋行在上海集中设点,也是因为上海靠近茶叶和丝绸产区。那么,除了贸易交换,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把茶叶占为己有?

史料记载,英国植物学家福钧几次深入中国冒险,盗取茶苗。每一次都需要经历几个月的海上历险,虽失败了多次,却仍不放弃,终于把茶苗成功盗了回去。可见,这背后有多大的利益驱动。

从此,在全球贸易市场上,中国产的茶叶地位迅速下降,欧洲茶叶逐渐占据上风。

接下来,还可从生态学的角度来谈谈植物的重要性。

有一类植物,是北半球的重要树种,1/3的物种分布在中国。它的名字是壳斗科。

十多年来,上海辰山植物园对中国栎属植物(壳斗科,占中国天然林总面积的13.7%)进行了一系列研究,发现它之所以在中国种类如此丰富,主要取决于华南、西南地区复杂多变的地势、地形与季风气候。

常绿栎属植物的多样性,随气候变化、地势变化而增加。这也意味着,它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气候指标。当我们研究其种类和分布规律时,往过去看,可以找到几百年来中国气候的变化规律;往未来看,有望预见今后的气候变化走势。通过观察和研究其种群变化,可以提前预警乃至帮助政府决策。

这就是植物与人类的关系。濒危物种保育之所以重要,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人类以及所有其他生物的存在都离不开植物。某些植物物种的灭绝,可能会导致生态链某个环节断裂,生态系统遭到破坏,首当其冲的可能是人类。毕竟,地球的自然生态经过千百年的演化可以慢慢修复,人类却未必能等到那一天。

尤其20世纪中后期以来,伴随全球变暖、环境变迁、自然灾害和人为破坏风险等多种因素,人们开始意识到,保护生物多样性就是保护自己。由此,进行濒危植物的保育,留下物种的种子,显得日益重要。在所有可以从事植物保育工作的机构里,植物园拥有一项独特优势——迁地保育。

当某种植物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如丛林被烧、山头崩塌等,它可以迁往植物园。待自然生境再度恢复,就可以把植物重新种回去,逐步修复毁坏的生态链。可以说,植物园的迁地保育仿佛一艘“诺亚方舟”,为人类文明和大自然留存物种。

据统计,世界上有10万种植物正面临灭绝的危险。当前,已有2000多个植物园投身全球植物保护,形成了世界植物保护网络。

从自然植物管理者到城市生态园艺师

21世纪是一个快速城市化的世纪。以上海为例,交通四通八达,公共空间错综复杂。每天,大规模的人流、车流移动交汇。“寸土寸金”的城市,哪里才能容下植物呢?

利用高架桥的桥墩来种花种草是一个办法。如果密布的高架桥下能大面积变绿,那么城市景观、人均绿化将会大幅提升。可是,缺少阳光、没有雨露,还有扬尘、尾气侵袭,植物怎样生长?

最大的难点在于低光照。园林部门曾经在高架桥下搞过绿化,如在高架桥柱上种植爬藤植物,但生长情况不是很好。尤其是,东西向的高架桥光照条件较差,种植的植物大多“半死不活”。

为了找到合适的植物品种,研究团队把初选出来的80种植物送入“魔鬼训练营”进行测试。历经数年,终于筛选出30种具有超强单项或综合抗性的植物,如花叶柊树、茶梅、美丽野扇花、小叶蚊母、金心胡颓子、意大利络石、多枝紫金牛、蓝冬青、金边六月雪等。这些植物形态各异、叶色、花色不同,配搭组合,十分漂亮。

上海丰盈的雨水资源,也被利用到集成多项技术的城市绿墙上。例如,在各个植物模块中安装吸水材料、灌溉设施,运用渗、滞、蓄、净、用、排等措施,确保雨水灌溉的稳定性基本达到自来水的水平,有效节约城市水资源。

如今,走在虹梅南路元江路高架桥下,一眼望去是成片竖起来的立体绿化。在暗沉沉的光照下,这片超过1000平方米的绿墙郁郁葱葱、叶片油光发亮,几十个品种搭配成灵动的图案,远看犹如一幅生机盎然的风景画。

这样的园艺集成技术,可以批量化生产、模块化安装,快速增绿、迅速成景,并至少5年内不用更换植物。这是城市园艺的重要发展方向。

走在上海的一些街头巷尾,还有一个直观感受:行道树看似身姿挺拔,但根部的生长环境十分恶劣,大多是硬质下垫面。而且,行道树周边致密坚硬的土壤里,往往还掺杂石砾、玻璃、混凝土块等建筑垃圾。

同时,上海的地下水位较高,地下管线设施繁杂,沿海土壤的盐碱程度较高。有限的空间、土壤生物活性低、不透水铺装,再加上车水马龙对土壤的压实,让许多树木生长不良。

如何在维持车辆通行功能的同时“再造自然”?在有限空间下,如何使植物可持续地健康生长?大家动足脑筋,想了不少办法。

比如,上海有4种代表性行道树,分别是香樟、银杏、悬铃木和广玉兰。通过物理改良、生物改良、化学改良、土壤调理剂等综合技术,相关团队研发出适宜这4种行道树生长的栽植基质,并进行示范推广。

其中,配方土由两部分混合而成:满足强度框架所需的石块、符合植物生长需求的土壤;采用绿化植物废弃物堆肥形成的有机肥料、生物炭和土壤调节剂。它主要用于人行道、停车场等硬质铺装绿化。

上海中心城区的人行道往往只有2米左右,不仅人的行动受到限制,而且树木的生长空间也遭到限制。加上地下市政管线和上方的架空线,树木仿佛被牢牢框死了。现在,用配方土连通的方式扩展根系生长空间后,底部设置排水盲管,可最大限度消纳树池周边硬质地面产生的雨水径流。

在人口密集的城市,草坪是人们零距离亲近自然、提高生活质量的“黏合剂”。一些城市的草坪,一个突出问题是不可进入、不可踩踏,对公众开放程度低。

通过创新创造,辰山植物园在草坪技术上形成了拥有自主知识产权、具有耐踩踏和低维护特性的专利。它的整体效果和风格是疏林草地,不仅提高了草坪场地的景观性、功能性,还打造了一套有效的雨水循环利用系统,实现了零排放的综合生态效益。

从物理空间中的园到激活创新的平台

城市是一个人造的巨大有机体。自然生态理论不适宜直接搬到城市,而需要多学科的跨界,即不仅考虑植物与环境的关系,还得考虑植物与人的关系,具体涉及人类学、社会学、建筑规划学、景观学、心理学、经济学、行为学等。

第一,对接国家战略,顺应时代需求。

16世纪以来,跨大陆、跨地区、跨国家之间的植物引种驯化及发掘利用,深刻改变了世界经济社会格局,甚至影响到一些国家的兴衰。其中,植物园对植物引种驯化的贡献无可置疑。最为突出的代表非英国邱园莫属——它将稀有植物资源保存下来,催生“就地保护”理念,引领建设了一个“千年种子库”。

近年来,中国植物园培育出植物新品种1352个、申报植物新品种权证494个、推广园林观赏/绿化树种17347种次,获国家授权新品种452个、开发药品/药物748个、开发功能食品281个、推广果树新品种653个。其中,中国特产猕猴桃属资源的研究与利用,对经济发展和科技水平的贡献居于世界领先水平。

面对新的机遇和挑战,中国植物园理应进一步盘活“一带一路”相关资源,推进研究、保育、开发和贸易,重新建立植物与人的联系。

第二,借助区位优势,用好科技力量。

上海作为首批沿海开放城市,是长江经济带的龙头城市,致力于打造国际经济、金融、贸易、航运和科技创新中心。2004年,上海启动辰山植物园建设。这是强化城市生态文明建设、打造国际化大都市的一个抓手。

近年来,随着信息化、大数据的深入发展,邱园等国际一流植物园纷纷将信息学列为基础支撑和制胜关键。

辰山植物园在经济、科技、人才和交通等方面具有先天优势,目前已经牵头建立了华东地区植物名称检索、经济植物数据库、迁地保育植物科学数据库、标本数据库等各类在线数据库,为科研工作站及时高效获取实验数据以及科研产出提供了便利,有助于理顺“平台建设—数据积累—科学证据—科学发现”的新型科研发展模式。

同时,运用多种现代科技手段,面向公众进行传播和教育,不仅可以加深全社会对植物园的认识,也能促使更多人理解城市发展、人类文明发展的使命。比如,在基于辰山数据库开发的“形色”手机软件上,只需用手机对着植物进行拍摄,就可以自动辨认植物名称,帮助普及生物学知识。

第三,注重开放合作,集聚多方资源。

植物园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中的“园”,还要成为大象无形的平台,凝聚各方创新力量。

在现代科学的“夹缝”中,植物园应当进一步开拓新的功能,如创制高功效功能性食物、缓解人的慢性代谢综合征等。

近年来,西方植物学家在非洲大戟属白角麒麟的汁液里发现了一种新化合物。它的辣度是辣椒的一万倍,现在已经被开发了癌症晚期的止痛功能。上个世纪,美国人从成千上万种植物中筛选抗癌植物,最终找到了紫杉。如今,基于这种植物开发的“紫杉醇”药物,已经成为广泛应用的化疗抗癌药物,获得医学和商业模式的巨大成功。

在上海,辰山植物园同样进行着类似研究。例如,解析黄芩素生物合成途径,破译中药黄芩产生抗癌活性物质的遗传密码。代谢研究的一大用处是,当我们掌握植物代谢相关的机理,就不需要通过原始的“种植—培育—提炼”方法,而是直接通过微生物等合成代谢产物,快速进行药物或其他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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