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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守望——我心中的青草”香“

 wgs9007 2020-04-21


林晖,出生于福州三坊七巷,中学就读于福州一中,安财毕业。

先生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但对他的故乡青草,那个有着诗一样名字的地方,仍梦魂牵绕。那年安财大食堂的舞会,与先生初识,第一次知道了安徽桐城有个地方叫青草。循着青草的芳香,我开始慢慢融入了这个曾经的新世界,从此与她密不可分。

我对桐城的唯一认知是高中课本里的 “桐城派”,感觉那就是个卧虎藏龙的所在,而先生的家在桐城的青草镇,在当时少女的心中,仿若那是一个世外桃源。1995年春节前,我终于踏上了首次青草之旅。

一、流着鼻涕的孩子左右跑跳,叫着“来了!来了!”

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任凭我和先生现在如何回忆,竟无法确切忆起初次踏上青草土地是如何衔接飞机火车长途汽车之类的公共交通了,但那肯定是一段漫长辛苦的旅途。可能当时沉浸爱河之中,以及初次去婆家的惴惴不安抑或憧憬、期盼,早无暇顾及其他。可我却始终记得,我们最后一段的旅程是坐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到青草的。

先生说,通往他家的公路口有一个加油站,看到这个加油站,右拐,就快到了。所以,这多年的返乡路,这个加油站仿佛我们返老家的灯塔,见到它,老家就近了。可惜今年返乡发现,公路大扩建,加油站被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新农村房屋。

记忆中的那年腊月,汽车自加油站右拐,果然十分钟左右就到老家了。才下车,就有流着鼻涕的孩子左右跑跳,叫着“来了!来了!”周围邻居笑嘻嘻地夹道看着,然后就有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了起来。


环顾四周,清冷的冬日中,青草香裹挟着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来这就是先生成长的地方啊。眼前一片浅浅的竹林,穿过竹林的小道,右边是大片田野,左边就是先生的家了。先生家兄弟三个,先生排行老大。两个弟弟和弟媳妇笑脸盈盈地迎了前来,大弟弟媳妇手里抱着才几个月胖胖的儿子,孩子头上戴着织着自己小名“毛子”的毛线帽,粉粉的脸颊虽被冬天虐得皴裂,但还是虎头虎脑地可爱得紧。小弟弟媳妇裹着厚厚的棉衣,年轻不更事的我想她怎么那么胖呢,一个月后才知她其实即将临盆,因为我们收到喜讯先生又多了一个小侄子。弟弟弟媳们热情而又略显拘谨地把我们迎进了屋内,屋内陈设虽朴素但干净清爽。

二、大弟为我专门装了抽水马桶,弹了一床八斤重的棉被

先生母亲多年前早逝,父亲也刚不幸病逝数月。作为大儿媳的我竟未亲见过二老,只能从照片中端详,想像在艰难的环境下将三个儿子培养成人的公婆的不易。

照片中的公公很威严,听说也确实是不苟言笑,但很能干有技术,组建了村里的修配厂,修理拖拉机等农机农具,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照片中的婆婆年轻飞扬,两条大辫子,笑靥如花,有着与我在书本影视作品中见到的农村妇女截然不同的洋气。婆婆有165厘米的高个,远近闻名的心灵手巧和好人缘,婆婆会开拖拉机,会骑当时农村妇女想都不敢想的自行车,能一夜赶织出一整件毛衣,村里有红白喜宴她是当仁不让的主厨。先生一直说,他妈妈是他心中的神。想来婆婆是家中的精神支柱了。照片中的二老慈祥地望向我,我心中竟隐隐地升起了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没有二老的家,弟弟弟媳们尽他们的所能盛情地接待我们。大弟弟怕我不适应农村的蹲厕,专门在我来之前装了一个抽水马桶;专门为我们弹了八斤重的暖和的新棉被。现在回想起来,清早睡醒,被头那一层薄薄的因呼吸气息而结成的冰碴,提示屋内该是多冷的零下度数呢。不过一切都不打紧,年轻的心是火热的,我被新鲜感和弟弟弟媳们的热情包裹着,温暖着,喜悦着。

两个弟媳妇是我见过的同龄女孩中最能干和能吃苦的,其实她们比我小三四岁,可是已经早早为人妻,为人母,担起了家庭的担子。现在想来我初次回青草其实是给弟媳们添了大麻烦的,因为大弟媳有襁褓中的孩子需要照顾,小弟媳更是身怀六甲极为不便,但当时的我沉浸在浓浓的新鲜感中浑然不觉,而弟弟弟媳们显然也不认为他们有什么难处,一味地期盼着我们的到来,与我们一起欣喜着。

三、浓浓的香油味,满桌的咸肉、咸鱼、咸豚,咸白菜杆,先生食之如珍

我们回家之前弟媳们已经腌了过年必备的咸肉、咸鱼、咸豚,咸白菜杆,轮番地做各种拿手好菜给我们品尝。早上用最隆重的待客仪式——吃火锅来招待我,铜制的炭火锅,涮肉涮菜涮粉丝。可惜从小习惯清淡新鲜食物的我当时实在无法适应,看着先生和弟弟弟媳们齐刷刷地举箸向腌物,我不由喉头一紧,仿佛如此可躲避些咸齁之味。而且老家烹调习惯用菜籽油,当地称之为“香油”,味道好重好冲,有绕梁三尺之势。看我口味清淡,弟媳们赶紧到青草镇上多买了些青菜蘑菇鲜肉,可涮火锅用,还用小瓦罐在柴灶边煨出了最鲜美的土鸡汤。

多年过去了,先生仍难改口味,最喜老家的腌物,逢年过节,老家便时有亲友寄些来,我竟然也慢慢习惯并接受了咸鱼、咸肉和咸白菜杆,以及那刺鼻的香油味,还从弟媳那儿学到了青草特有美食——山粉圆子的烧制方法,俨然青草媳妇了。

 四、大弟除夕一天都在忙着帮人写春联

 除夕那日的一早,大弟弟就开始在堂屋裁纸研墨准备写春联。自家需要的其实不多,但一拨拨的乡邻拿着红纸来求大弟弟写的春联,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

桐城历史以来文风昌盛,民间素有“穷不丢书”的说法,据先生说,当地即使识不了几个字的人,也都能写些毛笔字,我笑话他夸张。先生家庭成分不好,爷爷是地主乡绅,太爷爷是当年民国北京警官学校毕业,官至县太爷;婆婆家亦是乡绅出身。所以先生从小都没资格当红小兵,甚至小学毕业后都升不了初中,幸好改革开放,他才得以一路读书下来。如此的家风下,先生和弟弟都写得一手好字,大学期间,据说先生还靠卖字赚过钱。

大弟弟很开心地忙碌着,先生也时不时地露一手。尚在襁褓之中的小毛子顶着冻得红通通的脸蛋,不时咿咿呀呀地要去抓毛笔和春联,我过去抱着他,好沉,估计那御寒的襁褓比小毛子都要重了。

即将西下的暖阳照在院子的草垛上,也照在院子里忙碌而喜悦的兄弟们、媳妇们、孩子们的身上,留下了长长的身影。

除夕夜,大家聚在屋内吃年夜饭,两个弟媳里里外外地忙碌着,绝对不让我沾手。先生开玩笑说我享受到了极高的地位,又不用干活,又上桌吃饭。因为在桐城当地,正式宴席女人是不能上桌的,除了长辈老太太以外,辛辛苦苦忙活完的女人就只能在灶间简单地吃吃。看来桐城真是个中国传统文化传承得很彻底的地方,包括陋习。幸好这三兄弟是很开明很心疼媳妇的,不然我这个大媳妇要带着两个弟媳联合向照片里的公公婆婆告状了。

屋内灯光昏暗,人人微醺,看窗外鞭炮噼里啪啦,不时有烟花绽放,于是我们离开热闹的餐桌至门前小院。打开门的刹那,我突然愣住了,瞬间有种不真实感,屋外竟然一片寂暗,只有夜中的星月依稀可见和着隐隐的青草香。人间的烟火呢?先生搂紧了我的肩膀,我这才回过神来。一会儿,远处的鞭炮声传来,又见烟花绽放,转而复归平静。那时的农村是没有一盏路灯的,全靠自家屋里微薄的灯光,所以出门要带手电筒,所以自家人要帮着自家人。

 五、初一拜新灵,亲友黑压压地挤在厅堂里,跪拜公公遗像

青草的风俗,正月初一,全家人都起床了才能够开大门。本想赖床的我赶紧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早饭后,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本来青草的风俗里正月初一是不出家门不互相拜年的,但由于我公公刚过世数月,按青草的习俗正月初一亲友就会过来拜新灵。亲友们压压地挤在厅堂里,跪拜遗像。

桐城有很多风俗都是我之前闻所未闻的,比如初一拜新灵,比如腊月二十四和大年三十上坟,比如清明节前一天是寒食节忌火不能扫墓,比如厝葬,即人死后不直接下葬,要将棺木先放置在屋后田头,用石棉瓦或稻草搭盖在外面保护起来,过三年左右再下葬。我对于厝葬颇感不理解,但细想想中国传统文化有丁忧三年尽孝道的说法,这应该是桐城人对传统文化传承得彻底的又一体现吧。老屋因公公新丧,贴的是黄色的对联。看着来来往往拜新灵的亲友和乡邻,想来公公在当地是很德高望重的。

 六、去了大沙河上的钓鱼寺,帮故去的婆婆还愿 

青草镇附近有条河,叫“大沙河”,大沙河边上有座寺庙名为“钓鱼寺”,是否与姜太公有关不得而知。先生说,想带我去钓鱼寺看看。坐着摩托车到了钓鱼寺,看着眼前干涸的河床,先生才幽幽地告诉我,婆婆在先生高考前,曾拖着病体带他到钓鱼寺烧香请愿,求菩萨保佑他高考高中。先生顺利考上了大学,婆婆却在先生到大学报到的第二天病危过世。这次来,他就是想帮他母亲还愿的。此后的返乡,先生亦数次带我和女儿去钓鱼寺。有一次,适逢钓鱼寺重修,先生还以婆婆的名义捐了款。

正月的日子就在这走亲访友、周遭转悠中不知不觉地接近尾声。离开的前两晚,先生突然胃病发作,幸好大弟弟立刻坐班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安庆市的大医院买回了治疗先生胃病的特效药“洛赛克”。

带着大包小包的青草特产,我们返回了福州。我们把相机留给了弟弟们,让他们用相机多留下些日常生活的记忆。

七、日子越过越好,可总有“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的遗憾

后来,先生从广州调到了福州,我们也有了宝贝女儿;再后来,弟弟们陆续离开了老家,奔波创业,慢慢地聚到了福州。说来惭愧,作为家中的老大,先生由于很早就离开老家外出求学工作以及个性使然,老家的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反倒弟弟们承担得更多。

先生经常惋惜,他父母从来没有享过一天福,他说母亲生前跟他约定过,以后他结婚了是要和他一起过的。每年的腊月三十以及清明节,先生都尽可能地带我和女儿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烧些纸钱,说说我们的近况,让他们看到孙女健康成长着。弟弟们亦如是。如今,女儿和她大哥哥都已留学海外,她小哥哥今年也将国内大学毕业。孩子们即将开启他们自己的人生旅程,愿爷爷奶奶在天之灵的庇护,愿青草的芳香能伴他们平安幸福。

今年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九,我和先生从福州坐高铁回老家,四个小时轻松就到了,大年三十上午,和小弟弟弟媳约好一起去给公婆上坟。想想当年长途跋涉的舟车劳顿,不由感慨变化的巨大。

八、青草越来越与城市接轨,可春天再也没有了那如地毯般的红花草

回想这二十多年来,青草其实一直在不断地变化着,就像孩子一样,不知不觉地。等你定睛细看的时候,才发觉好像和你的记忆想去甚远了。道路越修越好,原来通往上坟路的泥泞小路,不知何时已经是能够双向过车的水泥道了;高铁高速路直通桐城。道路两边是一排排规划整齐的新农村排屋,家家户户通自来水,再也不用在村里的水塘洗衣洗菜。晚上村里也有路灯了,抽水马桶电话电视网络齐备,燃气也是标配,烟熏火燎的柴火灶早已被淘汰。家家盖新房,春节前的屋前房后停着各地牌照的返乡车。青草的乡镇企业多生产手套塑料袋等劳保用品,据说销路还不错。

青草越来越与城市接轨,可是我心里却越有深深的失落,那沉甸甸的稻穗少了,那大片大片如地毯般美丽用来肥田的红花草少了,柴火灶煨出的香喷喷的土鸡汤也难寻了。如今很多的农田荒芜着,曾经清澈用来洗衣洗菜的水塘污浊着,乡镇工厂周边散落着各种不可降解垃圾。曾经虽贫穷却热闹的村落现在安静着,新盖的小楼孤独着,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盼望着,每年只等着在春节绽放一回。青草啊,你的香呢?你的魂呢?

 去年,大弟弟着手翻新扩建老屋,虽然尚未最后完工,先生却已经早早地给翻新后的宅院取名为“一珍庐”,其中深意兄弟自知。先生赋词一首:      

卜算子 记一珍庐

绿树掩柴门,书卷萦新壁。

梦里高堂踏彼岸,游子心归邑。

小筑如珍庐,吾省安心意。

万象更新又一元,不羡神仙地。 

   大弟弟说,想在老家承包土地种植花卉果木,打造绿色生态农业。前两年开始,先生开始牵头帮扶资助当地农村留守的贫困儿童。

  看着那些拿着微薄工资却矢志不渝的乡村老师,看着那些虽贫困却仍眼神清澈,一心向学的孩子,看着那些情牵青草的游子们,我以为,青草的香,青草的魂,就在这里了。

(戊戌年正月十三完稿于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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