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彼得·汉德克:黑暗与焦虑中的漫游者

 博采简纳 2020-04-21

[导读]汉德克要做的不是以人们习惯的方式揭示有序世界里的悲喜剧;甚至也很难借助现代小说、实验小说的概念进入它们,因为它们让你面对的,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正在发生的解体与无序的世界。

彼得·汉德克:黑暗与焦虑中的漫游者

图片源自于网络。

彼得·汉德克:1942 年生于奥地利。他既是诗人也是小说家,既是编剧也是电影导演。和其它的大师一样,他的成名作虽然写于 1960 年代却依然能超越我们这个时代。他的代表作包括剧本《冒犯观众》、小说《守门员对点球的焦虑》和维姆·文德斯电影《歧路》、《柏林苍穹下》。

跟彼得·汉德克的盛名相比,其作品在中国出版的过度延迟显得特别“诡异”。这个现象似乎只能理解为某种突发的禁止与莫名的遗忘交替作用的结果。而无论是禁止还是遗忘,其实跟他的作品本身并没什么直接关系。想想他能在上个世纪 90 年代为前南斯拉夫打抱不平,2006 年还参加了米洛舍维奇(被海牙国际法庭判战争罪的前南总统)的葬礼,成为与整个欧洲主流态度为敌的众矢之的,那么他的特立独行与尖锐立场在任何地方触动禁忌就都不足为奇了。作为“这个所谓的世界”的一个执着另类,他是个始终如一的质问者。对于我们来说,虽然他的作品姗姗来迟,面对它们确实需要同时面对很大的时间差、时代差,但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以它们为参照,来考量当下那些毫无艺术追求、不是寄身体制就是沉湎市场的普遍堕落的写作现象,来重新审视我们这个正在经历着持续巨变的社会以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在解体破碎、庸俗风潮此起彼伏的现实,就不难发现它们本身所拥有的超越时代的价值与意义。

事实上,跟 20 世纪所有在写作艺术上卓有贡献的大师们一样,彼得·汉德克的作品从本质上说是为所有时代的“少数人”而存在的。换句话说,它们是挑读者的。就像那些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高峰,尽管闻名于世,但对于普通游客来说却并非理想的旅游之地,要想攀登上去,仅有一时的好奇热情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足够的勇气、耐心和持续思想的动力。如果这样形容还显得过于空泛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更具体地说,阅读汉德克的作品所要面临的主要“障碍”,就是你无法抱着读故事的心理或者一般意义上看小说的感觉去进入它们的世界。因为汉德克要做的不是反映现实或是以人们习惯的方式揭示有序世界里的悲喜剧以及历史洪流中的个体遭遇;甚至也很难借助文学史里提供的那些关于现代小说、实验小说的概念进入它们,因为它们让你面对的,不只是关乎新观念或文体革新的范例,而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正在发生的解体与无序的世界。要越过“障碍”,就需要读者能够放下那些预设的先入为主的观念,丢开对“地图”的依赖心理,像小说中的人物那样置身于陌生的无序世界,去慢慢体会个体破碎的残酷处境。客观地讲,这个阅读过程是异常艰难的,但是一旦真正进入其中,读者就会逐渐体验到极为复杂深刻的震撼感。

漫无目的的游荡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这部小说集里,收的都是汉德克的早期作品。尤其是《推销员》和《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这两个小长篇,可以说是早期的代表作。它们虽看上去形式不同,甚至在运动方向上是截然相反的,但在生成的机制上却非常一致。而且它们之间确实有着亲缘关系,后者很可能就是从前者中另一个凶杀案衍生出来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的两个主人公(无名推销员和前著名足球守门员布洛赫)尽管身份、处境、遭遇都不一样,却有着极为相似的气质或者说精神上的同质性,或许我们可以认为他们其实是一种人的两个阶段。他们的共同特征,是那种漫无目的的游荡状态。就像一个解体的世界里脱落下来的两个碎片,他们以各自的方式随波逐流。推销员在体验着环境解体中的自我解体状态,而布洛赫则像是试图在自我解体之后寻找重构的微弱线索与可能。如果说推销员面对突然显现的现实处境采取的是放任自流式的沉湎,那么布洛赫这个莫名失业的人所采取的则是毫无目的的自我放逐。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都丧失了或者说放弃了日常逻辑思维的能力和需要,推销员在体验的是自我破碎后仿佛永无止境的坠落过程,除了体验本身似乎毫无所求;布洛赫则是落入黑暗的无序境地之后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试图重新抓住点什么,但那动作本身又是那么迟疑和微弱,跟推销员不同的是,他为自己预设了放逐的终点,因为他毫无动机地杀了人,那个无辜的电影院女售票员他像是要对自己做一个终极的测试,看看自己在制造了死亡之后是不是还有对生的需求。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无序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不再有任何线索可以遵循,也无法提供任何稳定的能让他们产生存在感的支点和目的,更不用说意义了。

如果说,在过度的大规模工业化和商业化潮流背景下,社会早已呈现不断裂变和缓慢解体失序的征兆,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个体意义上的人的普遍解体和碎片化,显然就是无可避免的结果。或许也正是在这样的语境里,我们才有可能意识到福柯所说的“人死了”是继尼采说出“上帝死了”之后的又一个重大事件。当然,作为作家的汉德克要进行的并不是哲学思考,也不是要通过对人性的深刻分析为“人死了”的现实提供什么解决方案,或许倒更像是某种将海德格尔所说的“常人”抛入未知以求得新的存在可能的小说实践吧。从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把汉德克的这两篇“漫游”小说直接归入德国浪漫派漫游小说(比如蒂克的《弗兰茨·施坦恩巴尔德的漫游》、诺瓦利斯的《海恩里希·冯·奥夫特丁根》等)的谱系,或者至少可以把它们视为对那些先辈们的遥远的现代呼应。当然,汉德克笔下的人物所进行的漫游更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进行的,而且在那些看不出头绪的场景与细节里也实在感觉不到什么日常意义上的有趣的东西,那所谓的黑暗也并不是物理现象,而是漫无边际的焦虑状态。他们在行动,可是没有目的,没有动机,没有动力,也没有停下来的理由仿佛世界本身以及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台永动机式的装置,而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身不由己地永动下去。

碎片的洪流

在汉德克的观念里,“世界不是存在于语言之外,而是存在于语言本身,只有通过语言才能粉碎由语言所建构起来的、似乎固定不变的世界图像”。好吧,我们可以认为语言能让虚构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失去界限,让它们成为同一个世界,它们不断地交汇融合、碰撞解体,然后似乎在某个瞬间还会透露出重新聚合结体的诸多可能。作为它们之间的模糊地带的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去区分?在汉德克笔下展开的是个恍惚而充满疏离感的世界,它的时空似乎常常是错位的,无法同步的,其中的人物是难以交流的,仿佛始终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眼中的世界。在他们的躯壳与内心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液态的游离层,迟钝而又动荡。他的文字光滑坚硬而又容易让人沮丧,又总是能轻易粘住你,当你试图从中捕捉到什么时,就会发现最后得到的只能是各种各样的错觉。

以《推销员》为例—因为它对于读者来说实在是有着令人惊讶不已的阅读难度。它的结构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巴赫那种充满数学感的管风琴乐曲,每一章都是两部分,前面的部分是对人们熟悉的谋杀故事的技术性解析,然后在解析的过程中,开始悄悄引入一些具体的联想,关于人物的特征。作者说:“他的行为举止像一个推销员。也许他就是一个推销员。”随后出人意料地,这个推销员真的就出场了,但采用的视角是“后来者看到”。谁是“后来者”呢?是跟踪推销员的人,还是作为读者的我们?不管是谁,都将迅速地陷入碎片般的场景所构成的洪流。那些无序的场景碎片不断地汇合到一起,漫无方向地四处奔流不息。打个或许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它们就像来自五六台摄影机拍下的无数胶片,而且是以每一帧图像为单位重新随机剪辑在一起。想想看,当它们流动起来的时候,你怎么能看到连续的图像场景呢?没错,一切都是那样连续不断,可是每个瞬间之间似乎又都没有任何关联性。推销员不是忽然闯入者,而是偶然陷入者,你无法确切地知道他到底是主动认同现实的无序性,还是被动地接受了这种无序状态。当你缺乏耐心时会觉得无法进入其中,而当你有了足够的耐心时,又会忽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就是那个推销员,他疲惫、迟钝,意识与身体游离,会在做出某个举动之后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动作,他在看,但是散漫得毫无逻辑对于他来说,所有的场景就像是无尽的沙粒一样不断地随机陈列堆积着,他看不到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即使是谋杀事件本身置于其中也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他好奇,或者说实际上只不过试着恢复好奇的能力,但这又是不大可能的,只是他不在乎而已。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呢?存在,或者至少也是跟那些日常的存在产生某种关系。他甚至会幻想着自己被误认为是嫌疑犯,因为他对一切都显露出过度好奇的样子,然后被他们残酷地审讯,几乎致死。而在另一场谋杀案的现场,他又见证了凶手显形的过程。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吗,除了那两个人的死?没有。推销员看到的一切、幻想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无序的,也是无法理顺的。

《推销员》的每一章都仿佛隐藏着一个激流中的强力漩涡,当你还徘徊在每一章前面部分对于谋杀故事模式的平稳而又理性的解析中时,后面突然出现的那种摇摆在有序与无序之间的场景、细节,让你一下子陷入其中,随即被淹没,而这样的一种瞬间失重般的坠落体验会让你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推销员一样,在场可是又无法存在,因为无论是环境还是个体本身,解体的过程一旦被启动就是无法终止的。在汉德克笔下,所有的细节与瞬间仿佛都是随机触发生成的,它们弥漫着,像暮色降临后的大雾,让阅读者这个后来者迷失其中,并在执着地寻找可能的线索的过程中慢慢地变成那个推销员。现实的确实可信性并非因为它是现实,而是因为身处其中的我们习惯了某种处境,并因此产生了可以循环不已的习惯语境,从而把对现实产生怀疑的可能性降至最低限度。汉德克在这篇小说里所展现的,其实除了对于那些日常习惯思维和语境的双重颠覆,还有对普通人的现实残酷处境以及个体解体状态的深刻揭示。以此为基点,我们再去对照一下利用《推销员》的基因创造的变体产物—《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这篇风格手法都明显不同的小说,或许就不难产生这样的判断:对于任何人来说,要想实现“存在”都是异常艰难的,就算有足够的勇气将自己抛入未知深渊,可能也只不过是碰巧抓住了虚无境地里的那个近乎永恒的焦虑。返回腾讯网首页>>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