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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宏亮:扶风法门寺《张信甫等题名碑》考释

 家有学子 2020-04-25

2019年4月底,笔者参加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主办的“陕西汉唐碑刻研究工作坊”,五日内先后赴西安、铜川、咸阳、扶风、汉中五地访碑,收获甚多。在扶风法门寺,购得1994年出版的《石鼓》小册,见其中刊载《张信甫碣》拓本二页,为前所未见。返川后,费一日之功,将此碑略作考释,草成此文,作为这次访碑的小小留念。

《石鼓》

张信甫等题名碑拓片

碑文的订正

《石鼓》第四期中所录此碑释文和说明文字如下:

△……□□春元年二月八日武略郎知扶风县事专一管勾劝农事总辖弓兵马仪模勒上石。

△古原张应之同来△□岁仲夏晦日题△□逐驱兵而西戎△□□甫弟终日不△□□张信甫□……△□□……大西节□张□……

此碣原埋藏于明代真身宝塔塔基内,残长宽六十四厘米,字体行书。年代待考,正文五行,行七字,铭文大意是张信甫、张应之兄弟戍边战事,参拜佛塔,刻石以记。

经检索,王新英编《全金石刻文辑校》也收入此碑,名为《法门寺天眷元年碑》,释文如下:

天眷元年二月八日武略郎知扶风县事专一管勾劝农事总辖弓兵马仪模勒上石。

古原张应之同来

□岁仲夏晦日题

□逐驱兵而西戎

□□甫弟终日不

□□张信甫□□

太白郭陈张□……

另外,张恩贤、张晓娟《法门寺金代香雪堂碑试考》、陈玮《金代汉文石刻所见金夏关系研究》等论文引用了此碑,释文与上举《石鼓》和《全金石刻文辑校》两种资料大致相同。

以上诸位碑文释读者都犯了一个错误,习惯性地将此碑从右往左进行释读。其实,此碑文字应从左往右阅读,才能通顺。在唐代墓志中,即有少量从左往右刻写的例子,宋代墓志和买地券等,从左往右刻写案例更多,此处不赘述。以《全金石刻文辑校》所录为基础,经笔者初步订正的碑文如下:

太白郭陈张□……

金……

□□张信甫□□

□□甫弟终日不

□遂驱兵而西戊

□岁仲夏晦日题

古原张应之同来

天眷元年二月八日武略郎知扶风县事专一管勾劝农事总辖弓兵马仪模勒上石。

笔者的释文有两处重要订正:

(一)“逐驱兵而西”,“逐驱兵”不通。据上行“终日不□”,此处当是“遂驱兵而西”。

(二)“驱兵而西戎”,据拓本,“戎”显然是“戊”,碑文释读顺序调整后,此“戊”字正好与下行“□岁”衔接,具体时间,后文再详考。

张信甫其人

上举所有材料中,均没有对题名者“张信甫”“张应之”和模勒上石者“马仪”进行过考证。我用数据库稍加检索,即发现“张信甫”其实是当时一位大人物,即张中孚。他既是军事家,也是文学家,其家世代为北宋高官,曾任知镇戎军兼安抚使,后降金,又归宋,复还金。一生历事宋、金及伪齐刘豫。在《金史》中,张中孚和他的弟弟张中彦均有传,《中州乐府》有“张太尉信甫”小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金文最》《三朝北盟会编》等材料中也有张中孚兄弟大量材料。王庆生编《金代文学家年谱》下册有“张中孚”条,考证甚翔实。

先引《金史·张中孚传》全文:

张中孚,字信甫,其先自安定徙居张义堡。父达,仕宋至太师,封庆国公。中孚以父任补承节郎。宗翰围太原,其父战殁,中孚泣涕请迹父尸,乃独率部曲十余人入大军中,竟得其尸以还。累官知镇戎军兼安抚使,屡从吴玠、张浚以兵拒大军。浚走巴蜀,中孚权帅事。天会八年,睿宗以左副元帅次泾州,中孚率其将吏来降,睿宗以为镇洮军节度使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安抚使。齐国建,以什一法括民田,籍丁壮为乡军。中孚以为泾原地瘠无良田,且保甲之法行之已习,今遽纷更,人必逃徙,只见其害,未见其利也。竟执不行。时齐政甚急,莫敢违,人为中孚惧,而中孚不之顾。未几齐国废,一路独免掊克之患。天眷初,为陕西诸路节制使知京兆府,朝廷赐地江南,中孚遂入宋。宗弼再定河南、陕西,移文宋人,使归中孚。至汴,就除行台兵部尚书,迁除参知行台尚书省事。明年,拜参知政事。贞元元年,迁尚书左丞,封南阳郡王。三年,以疾告老,乃为济南尹,加开府仪同三司,封宿王。移南京留守,又进封崇王。卒,年五十九,加赠邓王。中孚天性孝友刚毅,与弟中彦居,未尝有间言。喜读书,颇能书翰。其御士卒严而有恩,西人尤畏爱之。葬之日,老稚扶柩流涕盖数万人,至为罢市,其得西人之望如此。正隆例封崇进、原国公。

在此《列传第十七》后有史臣赞曰:

张中孚、中彦虽有小惠足称,然以宋大臣之子,父战没于金,若金若齐,义皆不共戴天之仇。金以地与齐则甘心臣齐,以地归宋则忍耻臣宋,金取其地则又比肩臣金,若趋市然,唯利所在,于斯时也,岂复知所谓纲常也哉。吁!

据本传,张中孚在金贞元三年(1155)以疾告老,后又移南京留守,进封崇王,卒,年五十九,当在金正隆元年(1156)前后,故他生年应在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左右。

张中孚早年“以父任补承节郎”,其父张达(一作张逵)在靖康元年太原之战中阵亡后,他率部入大军中,寻父尸以还。本传中云:“(张)浚走巴蜀,中孚权帅事。”据《宋史·张浚传》:“浚谓中兴当自关陕始,虑金人或先入陕取蜀,则东南不可保,遂慷慨请行。诏以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得便宜黜陟。”张浚来陕是在建炎三年(1129),次年有富平之败,遂“走巴蜀”,由“(张)中孚权帅事。”在建炎四年即金天会八年(1130),张中孚兄弟降金,金睿宗以其“为镇洮军节度使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张中孚降金事之始末,亦见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八:“建炎四年十月庚寅,慕容洧以兵叛。进攻环州。浚命统制官李彦琪以泾原兵救环州,洧附于夏国。浚又遣泾原经略使刘锜追之。锜留都统制官张中彦、干办公事承务郎赵彬守渭州。二人皆曲端心腹,素轻锜,又知浚已还秦,恐金人不能守,乃相与谋,逐锜而据泾原……锜至环州,与洧相拒。金以轻兵破泾州,次潘原县。铸留彦琪捍洧,亲率精锐赴渭州。锜至瓦亭,而敌已迫。锜进不敢追洧,退不敢入渭,遂走顺德军……中彦、彬闻之,遂遣人诣金军通款。”天眷初,张中孚为陕西诸路节制使知京兆府。天眷二年(1139),金人以河南、陕西之地归宋,中孚随地入宋,赴临安入觐。据《宋史》卷二十九,高宗绍兴九年(1139)夏四月癸丑,“金陕西诸路节制使张中孚上表待罪,命为检校少保、宁国军节度使、知永兴军、节制陕西诸路军马。”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二十七:“先是,赦书与金人割地诏皆至长安,而中孚匿赦书不宣,独拜金诏。其间有斥庙讳及御名者,军民皆怒,至是中孚上表侍罪,上优容之,乃有是命。”其后,天眷三年即宋绍兴十年(1140)三月,中孚与其弟中彦至临安。中孚加检校少傅,充醴泉观使。《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绍兴十年三月,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张中孚及其弟中彦来朝。张中孚、中彦自陕西来赴行在也,郭奕为之诗:'张中孚,张中彦,江南塞北都行遍。教我如何做列传。’人皆传道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三十四,对“江南塞北都行遍,教我如何做列传”之事,也有类似记载,这显然是当时临安士人对张氏兄弟历事数朝多君的嘲讽。绍兴十二年即金皇统二年(1142),金人再次举兵南征,索还张中孚等人。《金文最》上册卷五十三载宗弼《上宋高宗第六书》:“据张中孚节使及其弟中彦并郑亿年资政,各系汴梁及陕右人民,早岁朝廷皆尝委以近上责任,与余人不同。今逐家亲族及居地物产,俱在本乡。此三人者,幸冀指挥,并随行家眷起发前来团聚复业。”据《宋史》卷三十,绍兴十二年“十一月辛亥,遣张中孚、中彦还金国”。张氏兄弟还金后,颇受重用。《金史·海陵纪》:“天德二年十二月己未,参知行台尚书省事张中孚为参知政事。”《中兴御侮录》亦载:“(海陵)所任信者,皆吾之叛臣,如施宜生、冯长宁、张中孚、中彦等。列置台省,倚为心腹。”贞元元年,张中孚迁尚书左丞,封南阳郡王。但在贞元三年二月,张中孚罢官,后来似乎还牵涉进了一桩泄密事件。据《金史·海陵纪》:“(贞元三年二月)壬午,尚书左丞张中孚罢。”又:“九月乙卯,上谓宰臣及左司官曰:'朝廷之事,尤在慎密,昨授张中孚、赵庆袭官,除书未至,先已知之,皆汝等泄之也。敢复尔者,杀无赦。’”其后,张中孚移南京留守,又进封崇王。卒,年五十九,加赠邓王。

张中孚有词作传世,最有名的是一首《蓦山溪》:

山河百二,自古关中好。壮岁喜功名,拥征鞍、雕裘绣帽。时移事改,萍梗落江湖,听楚语,厌蛮歌,往事知多少?

苍颜白发,故里欣重到。老马省曾行,也频嘶、冷烟残照。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

北宋有名张谷字应之者,是欧阳修的进士同年,也是梅尧臣的友人,其子张损与苏轼有交游。苏轼《与曾子宣尺牍》(十首之三)云:“某再拜启。张倅损,其父应之名谷者,欧阳文忠公之友也。文行清修,有古人风,而仕不遂。损亦守家法,令子弟也。与之久故,幸得在左右,想蒙顾眄。”但从年岁上看,似乎不是此碑中的“古原张应之”。模勒上石者“马仪”,也俟考。

题名年代考证

据笔者校订后的碑文,此碑中间两行文字为:

□遂驱兵而西戊

□岁仲夏晦日题

显然,“戊□岁仲夏晦日”是张信甫等人题名时间。

天眷元年是绍兴八年(1138)戊午,但题名时间是“仲夏晦日”,而模勒上石时间是“天眷元年二月八日”,早于仲夏,“模勒上石”一行小字与前面题名的字体差异亦甚大。因此,张中孚(信甫)等人题名时间显然不在天眷元年,不会是“戊午岁”。笔者推测,题名最可能的时间是在天眷元年(1138,戊午)模勒上石的前一个以“戊”开头年份“戊申”,即是建炎二年(金天会六年,1128)。此年张中孚三十岁左右。

据《宋史·高宗纪》:“(建炎二年十一月)壬辰,金人陷延安府,权知府刘选、总管马忠皆遁。”又据《宋史·曲端传》,建炎二年十一月壬辰,金人陷延安府后,时都统制曲端与经略使兼节制陕西军马王庶不协,端统泾原精兵,驻邻州。庶令往援延安,端不应。延安既陷,端反以“不为天子爱城”责庶。“庶见端,为言已自劾待罪。端拘縻其官属,夺其节制使印,庶乃得去。王躞将军在庆阳,端召之,躞不应。会有告躞过汾军士劫掠者,端怒,命统制官张中孚率兵召躞,谓中孚曰,躞不听,则斩以来。中孚至庆阳,躞已去,遽遣兵要之,不及而止。”

建炎二年(1128),正是张中孚戎马倥偬之际,其兄弟及部属在该年“仲夏晦日”路过法门寺,留下题名。十年之后天眷元年(1138),张中孚已为陕西诸路节制使,知京兆府,统制陕西,权倾一时。天眷元年二月八日扶风县知事马仪将此题名“模勒上石”,似有拍马借势之嫌。

陈玮《金代汉文石刻所见金夏关系研究》一文,未对此题名系年进行考证,而径将其作为天眷元年之作,并从“□逐驱兵而西戎”一句得出“夏军或已于天眷元年年底在陕西边界集结”的说法,不当。

苏轼书风的传播和影响

这件题名具有非常明显的苏轼书法风格特征,可谓一目了然,无可置疑。笔者将此题名中与苏轼楷书《丰乐亭记》相同字样比勘如下:

《张中孚传》云:“喜读书,颇能书翰。”此题名或许就是张中孚三十岁左右手书。建炎二年(1128),距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去世还不到三十年。由这件位于宋金边界处的题名,可以想见苏字在当时的传播之广和影响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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