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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约作者 | 梁静 | 秋萍(上)

 香落尘外 2020-04-26

秋   萍

文:梁静

版式设计:无兮





远远地就听见村上的果园里一片热闹,妇女主任扯开嘹亮的嗓子:“大家都抓紧时间哈,收完这一片就回家做中午饭,老少爷们儿都紧着肚子呢。”说完她自个儿先咯咯地笑了,离她较近的秋萍也帮腔:“主任说收完这片就放工哈,大家辛苦了!”大家都高声回应:“知道啦!”以百灵鸟歌喉为称的春丽,也兴奋地在林间唱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不知是一方水土养育了丽质的人们,还是这里的人们天生热情、爽朗、开怀。狗儿追着蝴蝶在果园里绕来绕去,时而有苹果掉落树下,它还当做肉骨头,好奇地跑过去,用鼻子嗅一嗅又转身跑开了。金秋的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轻柔,苹果树的叶子曼舞在一片欢声笑语里。

中午时分,男人们开着拖拉机,把一筐筐红艳艳的苹果运出果园,送往村里的窑洞储藏。村长正守在那里点数,旁边会计小王一边指挥过磅,一边认真仔细地做记录。大家就像蚂蚁搬家似的,年年如此把丰收的苹果运进窑洞,年底等着分红就行,还余留一小部分按人口平均分到各家各户,作为一年辛苦劳作的安慰。这个窑洞是解放前打仗留下来的根据地,从外表看上去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土包,里面却深邃坚固,门口的铁栅栏上有个大大的五角星标志。

妇女主任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扭头对大家说:“每到秋收时节大伙儿都受累了,可咱心里是甜蜜的,年底置办年货啊、扯布缝衣裳啊、给孩子存点学费啥的,哪样都离不开钱。”妇女们迎合着她的话,互相聊着家长里短。秋萍一个人默默地走着,她眼圈微红,心里头泛着酸,丈夫在两年前命丧于酒驾,从此她和儿子相依为命,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她手里拎着个布袋鼓囊囊的,那是趁大伙儿都去聊天休息的时候,她从果园地垄上挖的野菜,打算中午滚个菜汤,再撒上晓军吃方便面时留下的调料粉,凑合着就是一顿饭。

芦苇渐渐成熟,风一吹,白色的芦花洋洋洒洒,就像轻盈的雪花飘落在田间、河流。秋收接近尾声了。这天傍晚刚准备吃饭,村里的大喇叭响起来:“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村民都自带小凳到我们的村委大院开个会,尽量都参加。”这是村长在喊话,平日里都是一大早播放个新闻、通知什么的,今天改到晚上召集开会,想必是大事。秋萍麻溜地收拾好一切,也去了村委大院,她心想先去听听情况,村委对她家挺照顾,不管有什么变革,自己都应该是支持的。

村委大院里热闹得就像今晚有电影看似的,人们有的夹着小板凳、小马扎,有的拿着手电筒叼着香烟,还有边嗑瓜子边打招呼的,陆陆续续集中起来。村长紧皱着眉头,眼前的烟灰盅已经堆满了烟蒂,旁边几个村干部也不说话,各自安静地等待着会议的开始。这边大伙儿落座后仍然话音不断:“喂,包打听!你知道今天要讲啥内容吗?”“俺不知道。”“没听谁说呢?”村里有名的包打听,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有人拽着话匣子:“喂,话匣子!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啊?”话匣子一边装他的烟袋锅,一边拿眼睛斜了问话的人:“这么严肃的事情,能随便说啊。”听着口气像知道点儿啥,但一听说严肃,就都不敢问了。院墙靠边上种了整排的松柏,顺着微风轻轻摇,散发着清爽的松香味儿,突然有只猫窜出来,吓了秋萍一大跳,大家讨论得再怎么热烈,也带动不起她的激情,月亮照着她孤孤单单的影子,显得寂寞清冷。秋萍没带凳子,就站在人群的边儿上,有人扯了她一把说:“给你尝尝。”“啥?”“心里美大萝卜,可脆可甜啦,妇女主任家种的。”秋萍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紧接着,在一小簇的咔咔品尝声中会议开始了。

 
 

村长调整话筒,清了清喉咙说:“召集大家来开个会哈!上面出台新政策了,我们要积极响应,今天我们就来商讨一下这个果园承包的事儿,希望大家都能踊跃发言。”

话音刚落,大家同一个动作,拉长下巴瞪大了双眼:“啊?”

有人扯着嗓子说:“果园是我们的命根子,不能随便承包出去呢!”

“我们有的是力气,能干得好好的,那不能随便给人处理滴!”

村长又接着说:“大家有啥想法或者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我们总结起来反馈给上级领导。”

秋萍不敢发表任何意见,她家没有劳动力,这两年一个人干不来农活,就把地租给邻村的外省人来种,她觉得没什么不好,但是果园承包这么大的事儿,她一个女人家不想掺和,就偷偷溜出了村委大院儿。

老百姓世世代代种田,汗洒大地换来的今天,面对这片从幼苗到成树、挂果,亲手培植的万亩果园,那是爱得何等深沉。承包方案一旦成立,就是别人说了算,万一人家不种树,或是砍倒了盖楼房、建工厂,怎么样都是拆了骨头还连着筋地疼。会议就像直升飞机喷洒抑菌药雾那样,在一片呛人的反驳声中结束了。

夜很静,秋萍只听到自己哒哒的脚步声,经过方塘的那段路,她心里有些惊悚,这与刚才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听说这里曾经死过人,是因为出轨的事儿,于是她停下来对着月亮发了个誓: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变心,会一直守着晓军好好过日子,直到儿子长大成人。发完誓,她心里平静了许多,加快脚步回到家,拾掇拾掇睡下了。

村民们最终无法力挽狂澜,已经决定收完所有的苹果就砍树,多少年来像看护孩子一样爱着的果园,就要被砍伐分配了,剩下一片荒凉承租给商贾。男人们开始酗酒骂街,女人们开始抱怨批判,百岁老伯公叼着旱烟斗,蹲在墙根上老泪纵横,陪伴他多年的大黄狗也两眼泪汪汪。这件事在百姓们的心里那是无法释怀的,他们只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过了这个坎儿,也许未来会看到光明,但日子依然是车轴上的轱辘,还要不停地转。




秋萍做好晚饭,解下围裙到路口迎候晓军放学,这孩子自从爸爸离开后,变得沉默寡言,一颗心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秋萍为此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老师来过家里,带晓军的作业给妈妈看,几乎没有超过二十分以上的,连篇的红叉叉让秋萍的脸也红起来。有一次老师问同学们:“今天大家分享一下,长大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大家都非常踊跃,有的说想成为科学家,有的说想成为一名老师,还有的想当医生、警察等等。唯有晓军的回答独具一格:“我长大了想当老太太!因为我发现老太太都不用干活,等人孝敬就可以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已是哑口无言。想着这些糗事,秋萍不免暗自伤心,要是他爸活着就好了。

在路口等了许久不见儿子回来,她开始揣测不安:是被老师留堂了还是跟别人出去玩了?又怕孩子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正打算去学校寻个究竟,村头的张大婶拎着晓军的耳朵,边骂边朝这边走来,她瞪着秋萍大声说:“管好你的儿子,他把我养的鸡赶到村外面老远的地方去了,还偷走我鸡窝里的蛋,我把他捆在门口大槐树上教训教训,现在给你送回来先吃饭,日后你可教好了他!”晓军大声喊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见到妈妈的他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秋萍正想抡起手臂揍他,听见小军的辩解,就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她拉住张大婶的手,说:“我们听听孩子的说法吧。”晓军说:“张大婶家的鸡把邻居的菜都啄了,我气不过就把这些鸡赶出去,然后想把那些鸡蛋拿回家给妈妈,我看到你煮菜从来不舍得放鸡蛋。”秋萍一把搂过儿子,母子俩哭得像一双泪人儿,一旁的张大婶也忍不住伤心起来,用袖口擦着眼泪悄悄回家了。

晓军很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上班,上班挣到钱可以让妈妈过更好的日子。他看见邻居大叔家的小羊都是跪在母羊身下吃奶的,羊妈妈咩咩的吃着青草,享受着来自小羊嘬奶的幸福,晓军有时候放学会在大叔门口逗留一会儿,他喜欢拿青草去喂羊,羊儿眯着眼睛看向他,似乎是在感谢他。他还看见屋檐下有个燕子窝,无聊的时候搬来梯子爬上去往里瞅瞅,起先看到的是三个小鸟蛋,欲伸手取出来煮了吃,后来想想自己失去爸爸都那么痛苦,要是燕子发现自己的蛋宝宝不见了,那不得伤心死嘛。

 
 

秋萍最近这段日子心神恍惚,果园的苹果基本扫尾了,就剩一批晚熟果名叫小国光,等这批果采完就开始要砍树了。她早就听广播喊大家去村委抓阄,叫庄叫到哪片,那片就是自己家的私有树木,砍完了拉回去堆仓。秋萍思来想去,自己家没有劳动力,就不去凑热闹了,可是末尾这批小国光对她来说特别有吸引力。那翠绿的皮儿很诱人,咬一口下去绵软中带着酸甜,放几筐在自家地窖里,等那漫天的雪花飘过,取出来吃口感更好,就像带着冰碴儿的果味儿冰棒,再捂一个冬天,来年的春天吃又是另一番滋味,软绵绵的只剩下甜了。于是,她决定趁着机会去弄几筐,等树都砍了,以后想吃也捞不着了,而且她家不要树,这样就算抵消了怨气。

当机立断,她准备今晚就行动。早早煮好了晚饭,等晓军放学回家,吃完饭就催儿子快去写作业。晓军说:“妈,你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呀?以前从来不过问我的作业。”“傻小子,关心你还不好呀!老师都来家访了,看你的成绩怎么让你姥姥放心!”晓军听着云里雾里的,他成绩不好咋扯上姥姥了呢?但还是乖乖去写作业了。秋萍心里惦记着晚上出去的事儿,同时也想起她年迈的老母亲。在丈夫走后那段日子,秋萍悲痛欲绝,在母亲面前歇斯底里地哭过一回,母亲知道她心里的苦,还劝过她:“不行,就改嫁吧,把晓军留给我帮你带。”这两种情感同时出现在心里,就让她有点语无伦次。

第二天一大早,晓军就开心地去上学了,因为妈妈好像开始关心他了,昨晚陪着他写作业,陪着他入睡的,今早还特别为他佩戴红领巾,并叮嘱好好读书,不辜负妈妈和老师的共同期望。他不自觉地哼起了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一天下来,心情极好的晓军让老师刮目相看,心想这孩子突然变了,变得可爱起来。放学的时候还特别表扬了他,说:“晓军,你要继续努力哦,争取各科成绩都能提上去。”晓军这才发现他的老师真好看,两个小酒窝盛满了微笑,就像一朵向日葵,在秋风里向阳而生。




周五晚饭后,晓军想起妈妈昨天提到了姥姥,就打算这个周末陪妈妈去看看姥姥,他这么一问,妈妈也爽快答应了。晓军还问:“妈,咱们给姥姥带点什么礼物去?”秋萍不经意地回答:“带筐苹果去吧!”话一说完,她就有点心跳加速,怪自己咋这么没话把儿呢。晓军经妈妈这么一提醒,还正儿八经地用鼻子闻了闻:“咦!妈,你什么时候买的苹果?”说着就要去找来吃。秋萍知道瞒不住,但是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端来一盘小国光给儿子吃,并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咱家有这么多苹果哈。”晓军边吃边思考着妈妈话里的意思,难道这苹果来之不易?他又用力回想着老师给他们讲“来之不易”这个成语的意义。

后来写完作业,妈妈同样陪着晓军入睡,等听到孩子平稳的呼吸声,她才穿好夜行衣出门了。月黑风高的夜晚,她选择了果园最偏僻的角落,缩着身子穿过打着密密匝匝的小铁丝结的围栏,进去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采摘起来。第一个晚上她非常害怕,甚至想着要是被逮起来,就承认是自己贪婪,罚钱就认罚。第二个晚上又是很顺利地摘了两袋子,当她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家里,胆战心惊之余又有所不安,这不安里带着复杂的心情,她有那么一丝丝的忏悔,也有丝丝的窃喜。

 第三天早上,晓军去上学的路上遇到了村长,村长说:“晓军啊,你妈妈没有来抓阄,你告诉她到时候也可以来捡树枝,囤起来留着冬天好烧火。”晓军高兴地答应:“唉,我记住了,谢谢大大!”中午饭的时候,晓军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妈妈,他刚把话说完,只见妈妈的手一抖,饭碗当的一声掉落在水泥地上,摔成了两半。晓军心想,妈妈心里肯定有事,今晚他就一探究竟。

放学后,他脚步匆匆地赶回了家,晚饭已经做好,吃饭的时候晓军想问一下妈妈,那些苹果是怎么来的,可当他看到秋萍那累得日渐消瘦的脸庞,也就把话隔过去了。自从爸爸走后,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妈妈一肩挑,除了租出去的土地收点租金以外,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了,这不,村里有啥活妈妈都会积极参加,好挣点义务工补贴家用。饭后晓军抓紧写完了作业,然后收拾好书包上炕假装睡觉去了,秋萍心里泛着嘀咕:“臭小子莫不是读书累了?今儿咋这么乖!”可是这思虑就像一缕香烟,转眼袅袅而散。熬到深夜十一点钟,她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衣裳,裹着深色的头巾悄悄出门了,大概个把钟才回来,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接着家里便是果香扑鼻。晓军也熬着没睡,屏住呼吸数了数,两个来回才停下来,他多想叫住妈妈别这么干,可是他又害怕被厉声呵斥加拍个头顶,叫他不要声张,喉咙里就像卡了一根鱼刺那么不爽。一整夜晓军都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怎么办,本来同学都不愿意和他玩,因为之前他是差等生,要是同学们都知道了,更会远离他。

 
 

连着两天都是这样的夜,于是每到临睡前晓军去撒泡尿就赶紧上炕,假寐久了也就睡着了。睡到后半夜他被噩梦惊醒,梦见母亲被村里人抓起来吊着打,并审问事情的经过,晓军拼了命地喊拿鞭子的人:“停下……快停下!”就是没有人理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仿佛是听不见,早晨起床衣服上湿漉漉的都是汗。

周日,秋萍按照约好的,和晓军一起带了筐苹果回娘家,姥姥高兴地说:“这个冬天不用买水果啦!”可是晓军心里不痛快,但他不敢说出缘由,说出来怕伤了妈妈的自尊心,更害怕姥姥担心,自顾跑到院子里甩起手臂,用鞭子狠恨地抽着木陀螺。

第二个星期一的夜里,秋萍又换了装,可出去没多久就慌里慌张地跑回来,一头扎进窗外边的草垛子,然后窸窸窣窣的用稻草掩盖着身体,就像电视里看到的被人追杀的情景。这一切都被躲在窗帘后面的晓军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跳如同敲动起来的小鼓槌,泪水顺着鼓起的腮帮子滑下来,追赶的人持手电筒在院子里照了又照,没有发现异常便放弃了搜索,继续追出去。晓军颤颤巍巍地爬回被窝,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随着果园施行砍伐的忙碌,这件事儿也渐渐被搁浅了,可留在晓军心里的阴影难以抹去,他从此又变得沉默寡言。秋萍把所有的苹果都藏进了地窖,但是她没有去捡树枝,她心有余悸,看到谁的眼睛都会畏惧三分,甚至怕什么时候哪句话露了口风,被人家查个水落石出。冬去春又来,村里的那片土地换了新的主人,果树带着人们的忧伤变成家家户户门口的柴草,人们重新投入到春耕农忙的节奏里,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过去的事终将会成为历史。

秋萍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晓军和她再也不亲了,每每都是她问什么孩子回答什么,从来不主动说话。九月份该升四年级了,老师再一次来到家里,对秋萍说:“没办法了,只能让晓军重读一年,他的成绩总是班里最差的,这样到了四年级还会拖累班级的。”秋萍强忍着泪水对老师说:“给老师添麻烦了,我想给孩子换个环境,请帮我们办理转学手续吧。”老师走后她扑倒在床上哭了个够。

作者简介

梁静,朗诵艺术中级教师,热爱朗诵,喜欢用声音把文字跳跃成聆听者的音符,涤荡心灵,感染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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