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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存郑振铎（西谛）书信中，有三张写给徐伯郊的纸条，因无头无尾，故而向来不曾系年，只是根据其内容，大概可以确定是作于上世纪50年代的。其中一张中写到（见《为国家保存文化：郑振铎抢救珍稀文献书信日记辑录》，陈福康整理，中华书局，2016年）： （一）潘世兹（二）丁惠康：李唐、仇英（三）谭敬（四）张家周礼事、（来青阁）（五）王南屏（六）董源：夏山图卷（七）刘海粟 （一）宋版书（二）画（三）嵌金银铜器 袁体明、周游、王文伯、陈仁涛、胡惠春 黑瓷、余协中、吴衡荪、张珍侯、赵仲英、吴子琛 今考此条既然仍然提及潘世兹，则显然当作于宝礼堂善本捐献之前，也就是1952年的下半年之前。而香港文物回购始于“二希”回购的1951年下半年（《二希回购史事钩沉》，见《掌故》第四集，中华书局，2018年），其时对于回购对象，并无明确目标。此条提及香港藏家甚多，显然已经对文物回购有了一些初步规划，因此又必作于此后。两者综合，则此条当作于1952年上半年。 此条中特别列出“宋版书”一项，从今天来看，显然是指陈澄中的荀斋藏书。但此处并未明确指出陈氏，是因为其时郑振铎对于香港市面和陈澄中藏品、藏地尚不熟悉之故。今考西谛关注荀斋藏书的确切时间，应该为1952年的12月。西谛与陈氏本人是否相熟并不可知，但他对荀斋藏书评价很高。不过1949年的政权更动，使得变局大增，显然如同不能清楚掌握宝礼堂去向一样，西谛同样无法对荀斋所藏有个清晰的认识。但从上半年含糊其词的“宋版书”，到12月明确无误的“陈澄中的善本”，短短数月之间，何以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并提出如此具有明确针对性的方案呢？ 这个问题，以浅见所及，当是与在此期间文物局的相关调查研究有关。曾见某人致上海市文化局一函： 接八月三十日函，已悉。陈澄中（清华）本人现居香港九龙，所藏善本亦多在港（数字未详，越有百余种），另有部分图书留置沪上者，似在武康路某号（屋已易主，不知其详）。其藏书目录并未印过，兹就个人记忆所及，列举录上。（附件）此仅系简目，并非其全部，请核转中央。 此致 上海市人民政府文化事业管理局 陈澄中藏书目： 毛诗二十卷，南宋巾箱本；尚书注疏二十卷，金刊本；礼记释文四卷，淳熙抚州公使库本；汉书一百二十卷，北宋景佑监本；孔氏祖庭广记十二卷，蒙古刊本；老子道德经四卷，宋刊本……（略） ▲某人致上海市文化局函 此函作者及写作时间均不详。从内容来看，显然是上海文化局奉中央有关部门之命，来与作者了解陈澄中藏书之事。且从其所罗列荀斋藏品之大概来看，其一，作者于古籍一事甚为专门，仅凭记忆，即将荀斋所藏精华一一罗列，几无讹误；其二，作者在1949年陈氏去沪赴港前曾与陈氏交往较近，于其事知之较详，但对陈氏家中的变化似不是特别清楚。如根据沈津先生记述，文革兴起，他曾应湖南路街道居委会之邀，代表上海图书馆去陈澄中女婿刘絜敖家中接收抄家所得陈氏旧藏之书。但事实上，武康路、湖南路交界，属于同一居委会管辖，可见函中所言之武康路寓所，就是陈氏旧居，不过转由其女儿、女婿居住而已。这也反映了此函作者在1949年之后与陈氏已经疏远。这封信作者应该是一位谙熟古籍版本的沪上藏家，且当系上海的图书馆系统中人，即以顾廷龙、潘景郑、瞿凤起为代表的这些专家之一。但遗憾的是，此函的笔迹与上述诸人并不吻合。另一最大可能就是徐伯郊，但笔迹不符。无论此函作者是何人，显然，正是在收到这封关于荀斋藏书的大概介绍之后，西谛所谓以“宋版书”为主要收购重点的想法，才得以落实。也就是说，这封信其实是在香港文物回购工作开展伊始，向上海方面搜集文物藏家相关信息的回复。而有关方面也正是根据此信的内容，迅速调整了回购的方向，确定了回购的重点对象。 在信后所附书目中有《永乐大典》四册，然不见于这一图录。笔者也就此问题咨询过当年亲自为陈氏沪寓抄家图书造册登记的沈津，他告诉我荀斋这批书中绝无《永乐大典》。鼎鼎大名的《永乐大典》误记，是非常值得诧异之事。所以，荀斋旧藏的研究，还有很多未知之处，需要慢慢探索。但事实上，荀斋所藏四册《永乐大典》正是在1955年回购国内的，且又著录于《祁阳陈澄中旧藏善本古籍图录》之中的。 总而言之，这封信的作者于古籍一道甚为专家，所提及诸书信息不仅准确，且基本涵盖了荀斋藏品的精华。此中所言各书，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两次回购，现在基本入藏国家图书馆，惟“梅宛陵集”一种，则因陈氏未及携至香港，留存上海寓所，后来转归上海图书馆所藏。 在《祁阳陈澄中旧藏善本古籍图录》卷前，收有两通徐伯郊致陈清华函： 1.澄中世丈大人尊鉴：连奉手书三通，拜悉一是。本当即取书，因友人去日度假。昨已得其来电，定月底月初返港，故第一批书三五日即可办妥，并当遵嘱咐英文名字抬头，一切祈释远念。嗣后各事，分条陈述如下： （一） 此次书，其中《杨铁厓乐府》因系明版，故价稍昂。拟请补一小书。候卓裁。 （二） 第二批书拟祈让①《周礼》，宋刊本，二千元。②《曹子建集》，明活字本，五百元。第三批书：①《蔡中郎集》，黄影抄明活字本，黄、顾校及黄跋。一千元。②《杨仲弘集》，元刊本。③《湘山野录》，汲古阁本，黄校跋。五百元。以上两批候张到美后，即祈带港。或有第四批，届时再函商。 （三） 目录中《姑苏杂咏》是洪武四年或洪武三十一年刻本？请查明示下。又苏诗（《和陶诗》）是宋刻本或苏氏影抄？亦祈示下。 （四） 目录中影宋抄《周易经义》，当系影元抄之误。 （五） 又尊藏黄道周松树大轴，不知仍在否？ 上周舍妹文湘带子女二人来港小游，侄因此忙乱不堪，致稽奉答，诸祈原宥。专此，敬颂夏祺。世侄伯郊叩。七月二十九日。 2.澄中老伯大人尊鉴：奉手书，即于隔日先去张芃龙先生处备现款取书，不意已为他人挖墙脚购去矣。此事是非姑不论，然此次事件仅尊处与侄及张三方之事，本不应为第四者知晓，然张于事先即告之他人，以商业立场，此为不守规信，故当时以此点责之，哑口无言。况购者为一憸人，去年曾用恶劣手法欺谭敬之妻女，得美元数万，此张知之甚详。且此人亦不知书，仅知我欲购之，故强取之。然此事已成过去，侄拟与世丈商第二步事件。因侄购此批书籍，乃为一知友，侄深知友人拟陆续全购尊况，故颇费唇舌。现第一批书不能交件，颇失侄信用，故请求即购第二批书，是否先由侄寄上书款，由尊处邮寄。如能仍用以前方法，请示知。至书名如下： （一） 周礼。（二）姑苏杂咏（《曹子建》并非因加价不取，改为第四批再说，此纯为款项整数起见）。如何之处，一切端候尊裁。专此，敬颂旅安。侄伯郊敬叩。八·二十一。 ▲徐伯郊致陈清华函 ▲徐伯郊致陈清华函2 这两封信在上述《图录》中，都标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徐伯郊先生致陈清华先生商购藏书信札手迹”，并没有明确说明其具体年份与日期。事实上，1967年陈清华就已经移居北美旧金山，故他与伯郊往还，只能借助书信。而既然事关双方交易，因此正如函中所言，陈清华便于香港聘请了一位中介张芃龙来协助处理出让善本之事。张芃龙是清华银行界同仁，故得当此重任。不过据信中所言，张芃龙处理此事时，颇失中介立场，致使陈、徐二人所商议割让的第一批善本，并未成交，而为一位“佥人”夺爱。但具体情形，现尚不可知，其中所言谭敬妻女一事，也不得其详。曾辗转询及谭女，答云不知，则伯郊所言究竟何人，已经无可得知了。 ▲陈清华 ▲1974年陈清华与妻子叶爱锦 在美国加州旧金山南湾区山景城住宅外合影 伯郊在信中言及这三批善本，说是为其知友所购。伯郊知友而又财力充裕者，莫过于张大千。从大千行程上来看，与伯郊在信中所言时段大致吻合。伯郊曾代大千多次斡旋藏品流转，故此次行动也很有可能是为了大千而发。 不过，因陈澄中回信尚未面世，其如何作答，是欣然应允抑或是婉言谢绝，现在均无确证。但这次交易最终应该是没有成交，盖其中所言及的数种善本，后来皆一一见于市场。1995年，中国嘉德在香港征集到了上述这部明刻黄丕烈跋《铁崖先生古乐府》拍出。其他的荀斋旧藏，则至2003年起，才逐渐自陈氏之子国琅手中散出。次年，荀斋旧藏的23种善本被整体转让与国家图书馆收藏。至2007年5月嘉德春拍，其lot2368-lot2372，即上函中所及之《湘山野录》三卷《续湘山野录》一卷，为明毛氏汲古阁刻本，一册，黄丕烈校并跋，傅增湘校。又中国嘉德2008春拍之Lot 2682，为汉蔡邕撰《蔡中郎文集》十卷、外传一卷，清嘉庆间士礼居影抄明锡山华氏兰雪堂铜活字本，1函2册。伯郊函中所及之书，至此均已面世。但正如伯郊信中所言，他与陈氏商洽的“第一批”善本被人抢购，其下落究竟如何？还不是很清楚。1995年嘉德在香港征集的《铁厓先生古乐府》和《文苑英华》是否就是当年被人抢购之物？也尚须进一步确认。 前些年，网上曾经流传章士钊手迹两种，均与陈清华相关。一则题诗，云： “曾为袁李记书缘，往事湖湘纵可怜。双陆未终百廛尽，可堪不肖抵流传。似闻白手入书城，江左诸家著录精。收取及身输柱下，公心豪气迈芳瑛。庚子秋在香港书，为澄中仁兄方家正。孤桐章士钊。” ▲章士钊题诗手迹 庚子为1960年，此时荀斋已经有转让图书与国家之举。由诗可知，章氏与陈清华此时应该是初相识，之前并无渊源，故而对其收书之事知之不详。但无论如何，二人友谊从此建立，也因之而引发了章士钊致陈清华的另一封信： 清华先生左右：一别忽忽二年有余，时深企念。兹专渎者，上海尊藏书籍，政府有收购之意，而该处负责人以未获吩咐，不敢擅专。伏乞飞饬，以资洽办，无任企祷。端此，顺候筹祺。章士钊谨启。十月十五日，北京。 ▲章士钊致陈清华的另一封信 今考荀斋第二次售书与国家是在1965年底，则从情理上推断，此信当即撰于此时，盖希望将荀斋所藏一网打尽、一并解决。但或许是时机尚未成熟，或许是已在洽商之中而未及操作。所幸，无论如何，陈氏上海寓所的珍藏，现在还大都保存在上海图书馆中。 编辑：韩旭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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