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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梦萦,桨声灯影里的千古秦淮梦

 瑯琊居士 2020-04-30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荆公词《桂枝香》

秦淮河,一直沉淀着很多中国文人的江南梦。多年了,你就如一个曼妙纤柔而风情万种的江南女子,幽怨古雅地盘桓在我的梦里,虽风雨侵蚀,不曾褪色。

魂牵梦萦,桨声灯影里的千古秦淮梦

在我冥冥的念想里,你分明就是一条色彩迷离的河。北疆的河是冰雪山峦背景下的冷峻的黑,凝滞浓重;中原的河黏着黄土高坡艰难跋涉,黄得霸气厚实;江南的水呢,或举着波涛汹涌的滔天巨浪,或怀抱脉脉斜晖演绎万种柔媚。他们都没有我想象中的秦淮河更有韵味:你必是沁着万卷诗,衔着千觞酒而奔流,沉淀着无数迁客骚人彩虹似的梦,蕴藉着王侯将相的长啸或悲叹。就连沉静如秋水的朱自清先生,在他那桨声灯影里,也一改他平日的优雅,用略带风尘的“皎月下晃荡着的蔷薇色”、“碧阴阴的微漪”为你着色。朱先生的描画,颇合我意。

踏着初春的薄雪,我来了。我想我们的初会当是“我见秦淮多明媚,料秦淮见我应如故”的会心和默契吧。我们当是旧友,我只是和你久别重逢。我可以轻挽着你踏风月,品诗酒,酌清茶,可以一起回眸一笑,删半世繁华;也可以淡然转身,植一池青莲。

此刻,推开朱明王朝厚厚的城门,穿过暗暗深深的门洞,我走近了你,刚飘过一场雪的河边曲径湿漉漉的,没有太阳,没有风。到处是喧嚣的嘈杂,人影曈曈。看不到你的颜色,甚而,听不清你的波涛汹涌的高低音。从黄昏花灯绽放到子夜灯火阑珊,从拂晓丽日初升到日暮落霞满天,品读着你,我才知,我以我的肤浅,苍白了你的容颜,单调了你的情怀,轻薄了你的厚重。

走近你,就一脚陷进了那一段段长长短短,浓墨重彩的历史。在这里,你的确不是浓艳的王者牡丹红,不是隐逸的东篱菊花黄,不是暗香的疏影梅花雪,我甚而更愿意用香槟色和迷蒙紫来为你梳妆:你有脂秾粉妍的风尘气息和霁月清风的纠缠,有雕栏画栋春秋梦的绮丽与短殇。不,这样的色彩哪里能够?千百年里,那些漾在秦淮河上的斑斓色彩啊,哪里是一支拙劣的笔描得尽的?你以婀娜的姿态,洛神般迷离的容颜,就这么丰盈的旖旎了四季,惊艳了岁月。时隔千年,秦淮灯火依然流光溢彩,冠绝天下,闪着我追寻的目光,招引着我探访的脚步,暗淡了绕过亭台楼阁的旧时月,簇拥着画舫漾起的浅波微浪,旖旎宛转。

是啊,当晨曦在秦淮微波上浮光跃金,朝露凝珠,雾霭消散;当画舫里慵懒的佳人出了芙蓉帐,展了妆镜,开了粉奁,荧荧明镜里,绿云鬓边绕;当胭脂水粉腻腻的水面上倾洒,暗香浮动,粉面含春;当梳洗罢,莲步微摇,丝竹轻抚,丹唇初启,画舫楼头,你们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一天从此帷幕拉开。唱不尽相思情长红豆抛,舞不完霓裳羽衣金莲醉。直到杨柳依依斜月暗,依旧余音袅袅绕河飞,红裙曼曼当空舞。那撩人心扉的若有若无的琴瑟清音,随着粼粼水波漾来漾去,久久不绝。

想想吧,当商女们的后庭小调穿越六朝的烟雨,恰残阳西斜,半江瑟瑟半江红,正月上柳梢,一湾星辉一湾梦。丝竹传韵,笙歌递情。当吴音软语的清歌柔柔的在秦淮上漾起,广袖轻展的曼舞软软的在画舫上飘扬,宫商跌宕中,千回百转里,环佩叮当,珠玉落盘,倩影倏忽,仙姿临风。哪里是身陷红尘?分明人在阆苑!靡靡音转,酥了的,何止河边春风度杨柳?醉了的,又何止巍巍庙堂倚雕栏?秦淮河,你以如柳的婉约,妩媚了金陵上千年。

你自然还是一条故事萦绕的河。你不似洛水仙袂飘飘超凡脱俗,不似易水风萧萧兮寒气逼人,不似汨罗悲情呜号千年不绝。你的情怀都热烈明艳:浓情蜜意有之,生离死别有之。当秦淮八艳的悱恻缠绵深深的刺进红尘,植入才子佳人的骨髓,一曲曲华彩辞章吟啸不止,烟笼寒水月笼沙,故事笼着的,何止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痴男怨女!自从秦皇东巡过秣陵,遥望见云端王气丰盈,下令引长江水以破之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故事盈身,给历史留下一声声沉沉不尽的叹息吧?

你的故事有春水一般的温度。徘徊在滴答着细雨乌衣巷口,看它门楣上再平常不过的藤萝微微摇曳,曾经芝兰玉树的王谢堂前,经历了千年如晦风雨的冲刷,至今还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烟火色,一脚踏进,浅暖轻寒,恰恰似依依杨柳拂,尘心也变得轻盈脱透,灵魂都可以洁净的安放,一点也没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燕去花谢人杳然的凄凉。那王家的袒腹东床宛若还在梅花落尽的院落里静默,那叱咤风云的国之栋梁学舌的吴音宛若还在觥筹交错中喧哗,那咏絮之才的谢家女,似乎还在青布幔后口若悬河的论辩,那鼎贵高门的风流才子们,似乎也着一袭冷绝的乌衣,鱼贯而行,走出光阴,翩然在我的眼前。秦淮河,你以脉脉的温情,招徕了三国风流,魏晋风度,汉家风骨。

你的故事也弥散着洒脱飘逸的酒香。当李白高歌着“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狂饮迤逦而吟,那一曲楚狂人的凤歌,穿越青石铺就的烟花巷,直冲向大唐祥云缭绕的重重宫门,打破了长生殿里绮靡的霓裳羽衣曲。谪仙人的金樽清酒,可曾倾洒在你斜月摇情的怀中?可曾在此举杯邀月成三人?可曾掷了酒杯捞起他迷恋的皎月?秦淮河,你以似酒的醇厚,将金陵酱染得久久弥香。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秦淮,你还载了多少人的春梦而来?那庄严肃穆的夫子庙,那巍然屹立的江南贡院,含笑迎来豪情万丈的江南才俊。春闱场上,挥毫浓墨,纵情恣意地激扬文字后,昂首阔步踏出封闭十日的贡院,十载或半世寒窗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盼得蟾宫折桂的骀荡春风,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登船而啸,轻舟得意欲青云,分花拂柳豪气升。经天纬地的,安邦定国的,辅弼明主的,大济苍生的,蜂拥而出,纵横四海,捭阖九州。大道东复西,驰骋南及北,或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终成耀眼的璀璨;更多的,揉碎在秦淮的浮藻间,随波逐流。梦碎了,执著的,拾起似锦的碎片,片片织縫;看淡的,忍把浮名,换了倚红叠翠的浅吟低唱。秦淮河,你以如风的潇洒,掠去世间的浮华。

你的故事也铁骨铮铮。河上熙熙攘攘的华丽游舫,也没能抵挡着六朝时空里,弥漫着的金陵王气黯然收的颓败。当铁蹄踏过中原的沃土,当士子弯下缺钙的双膝,《桃花扇》在画舫上轰轰烈烈的炸响,玉碎的李香君血溅纸扇,浸染了金陵八艳血色罗裙,浸染了文人墨客的溢彩笔端,也浸染了悠悠不尽的秦淮情思。娇小的香君,将自己生命最华彩的一章永远镶嵌在你的岸边,如这千年古槐,任他风雨归,任他春风老,只以潇潇轻吟述说着她的绝代风华。秦淮河,你以如玉的坚贞,孕育了莲花般洁净的江南女子。

夜深人阑,凉月如水。流连在你曲曲折折的河边幽径,没有坍塌在青苔荒草间的残垣,没有暮气沉沉的低叹:“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纵然是非衮衮书生老,岁月匆匆燕子回;纵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哪里只有潮打空城的亡国哀音?河底沉淀着的,除了沧桑的百味,无语的杂陈,我读到了更多。

秦淮河,走过岁月,你包容了所有的繁芜绮靡,轻轻的,用风平浪静掩过,将那呼啸而来的铺天盖地的千丈荣华、万里荣光裹起卷走,转瞬间消逝在滚滚流水中,渐行渐远,归于深沉的一笔,任人评说。

金粉楼台、桨声灯影、画舫凌波,曾经的王谢楼阁依旧,曾经的江南贡院依旧,青楼人去楼空,多少文人墨客,曾在此地徘徊咏叹,六朝繁华之都,无数政客权臣,竟于此泪洒江海。俱往矣,江水幽幽,有待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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