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掘、整理、研究张爱玲和郁达夫等现代重要作家的作品，是陈子善花了大半辈子心血做的事业。他的治学态度灵活、严谨，又不失创新。而生活中的他与猫为伴，快乐逍遥。今天我们和学者陈子善聊聊研究的收获，以及他丰富的阅读生活。 以下为陈子善在《文坛开卷》的访谈实录 开风气之先的郁达夫 陈子善：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鲁迅书信的注释，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就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创造社的作家，鲁迅都很不喜欢，包括郭沫若下来一路的，跟鲁迅有过论战的，关系比较紧张。唯独郁达夫跟鲁迅一直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鲁迅讲过一个很幽默的话，就是郁达夫的脸上没有创造气。创造社的人当中只有郁达夫没有创造气。 文坛：比较真性情。 陈子善：他们能够合作。鲁迅跟郁达夫合作编过文学杂志，30年代他们两个人，当时有很多知识分子表态嘛，抗议这个抗议那个，他们经常共同签名，这个非常有意思。所以那个时候就是，鲁迅怎么会对郁达夫这么另眼相看，而郁达夫对于鲁迅也非常的恭敬。 文坛：而且当时那个《大众文艺》就是郁达夫在鲁迅的支持下去创办的。 陈子善：一个是《大众文艺》，另一个是《奔流》，这两个杂志鲁迅都跟郁达夫密切合作的。当时我就跟我的一个同事一起合作，仍然是这个路数，搜集郁达夫的作品，编郁达夫的研究资料，编郁达夫的回忆录。所以说80年代以来，郁达夫研究的资料建设、基本建设和史料建设，我是积极参与的。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郁达夫的文学修养非常高，因为他的诗词写得很好。在当时的新文学作家中，这样的人是并不多见的。 文坛：他应该是写了中国第一部的白话文的短篇小说。 陈子善：对。 文坛：《沉沦》。 陈子善：就是《沉沦》，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在作品当中不断的自我暴露，这是要有勇气的。他不是要故意去吸引读者的眼球，他没有这样。郁达夫实际上是开创了一种文体的，就在新文学的这个范围当中。当然你也可以批评说这个文体过于感伤或者过于怎么样，但是毕竟他是一个开风气之先的人物。鲁迅也是开风气之先。郁达夫他有两套，他写旧诗，实际上就是对传统的一种承认。他完全可以不写，没有人强迫他写；但他觉得早期用白话小说来表达情感，这种样式，他做了很多尝试很多努力，中期开始他用旧诗的形式来表示他的情感。 郁达夫的旧体诗和新文学创作不应割裂研究 陈子善：郁达夫早年、中期、后期的文学创作，表面上看起来表现形式很不一样，但是内里实际上是一以贯之的。 文坛：一以贯之的是什么？ 陈子善：就是他的一个征程的感情、情感，早期、中期、后期都是征程的，这个并没有改变。我们现在讨论郁达夫的时候，有一个重大的欠缺，就是把他的旧体诗的写作，并没有很好地纳入讨论的范围。这里有一个什么问题呢？坦率地讲，从事新文学研究、现代文学研究的人，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不深。所以，他在讨论郁达夫的时候，要搞现代文学研究的就讨论他的小说和散文，他的旧诗排除在外。这倒不是故意排除在外，因为没有条件或者条件不具备、不充分。也有人关注到他的旧体诗，但是这些关注者，很多可能是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对他的新文学脉络不是很熟悉。这样导致了我们对郁达夫的研究，始终没能把这两块结合起来。实际上，这两块是应该结合起来的。 文坛：那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导致了读者也会对郁达夫有误读的地方？ 陈子善：那当然了。因为研究者所阐释所呈现给我们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郁达夫，是部分的郁达夫，就是他的旧体诗写作跟他的新文学的写作，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这个关联是怎么来分析和看待的，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我们来讨论的。包括他的小说，重新来认识他的小说，这里可能要引入很多新的研究方法。我们可以用心理学的研究方法，甚至用我们现代派的研究方法来研究，有很多。 文坛：您刚才说研究郁达夫还可以从一个心理学的角度，这让我想起以前看的有关一些资料，说当时《沉沦》出来了以后，其实对于郁达夫的这种心理的描写，很多人当时是抨击的，只有一个人当时最早站出来，他是周作人。 陈子善：周作人，对。郁达夫当时《沉沦》出版以后受到很多批评，用郁达夫自己的话来说，很多伪道士来批评他，他感到很愤怒，也觉得对他不公平，所以他就把《沉沦》寄给周作人，同时给周作人写了信，希望周作人看他的作品，给他评价。如果你也觉得不好，那我也认了，因为我对你的这个新文学的批评是非常佩服的。大致这个意思。那周作人收到这个信，看了《沉沦》后，写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就叫《沉沦》。 文坛：所以这么看来，其实无论是鲁迅还是周作人。 陈子善：周氏兄弟跟郁达夫的关系都非常好。郁达夫这个人也确实很容易相处，某种程度上很天真，他没有心机。他的这个性格，某种程度上跟另外一位他的中学同学徐志摩差不多。徐志摩在他的朋友圈当中，大家都公认的能忍的朋友，你要做能忍的朋友很不容易的。 我记忆中的郁达夫 陈子善：当时我写《回忆郁达夫》的时候，记得我请夏公，就是夏衍写，他说我很忙，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但后来他还是写了，我没有来得及收到那个书里去，但是我也很高兴，因为他毕竟留下来这么一篇文章纪念郁达夫，回忆郁达夫。《回忆郁达夫》这本书里的作者当中，有一部分是文学家，还有一部分就是郁达夫的朋友，他跟文学圈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是，从他的眼光、角度、经历来谈郁达夫，也蛮有意思的。 文坛：是，您比如说。 陈子善：因为文学家的生活不完全是文学。 文坛：是。 陈子善：他在他的日常生活，有很多非文学界的朋友，他们可能反映的东西，往往我们是以前不知道的。 文坛：所以我挺关心您问他们的角度是什么样的？ 陈子善：不，我当时的做法是这样。你把你所了解的郁达夫，你觉得能够写的全部都写出来。他们写出来以后我跟他们讨论，我觉得你讲的这个事情，可能某一件事情，我去查了，有些文字材料证明你的回忆可能有出入。我跟他讨论，他说，对了，我记错了。或者我认为你这个材料可能有问题，我觉得还应该是怎么样。在一个不断的修改讨论的过程当中丰富他们，有的时候我会把有些文字的材料提供给本人。你让我写，我什么材料都没有了。譬如赵景深先生，我请他写，他说我没有材料，我说那我现在查到，你当年要编《郁达夫全集》。当时的广告找到了，我把这个广告给他看。他说是啊，郭沫若还是《郁达夫全集》的编委，这个我们以前都不知道的。那么马上要触发他的回忆，为什么后来又不能出了？他马上就提供，他说当时解放以后，他到北京找郭沫若。郭沫若说，现在不是编《郁达夫全集》的时候了，我建议你们不要做这个工作了。就是这个回忆。 文坛：为什么啊？ 陈子善：因为觉得郁达夫的作品，跟当时的主流不相符。 我和学生互开书单 陈子善：那个角上都是一些左翼作家的书，作品。下面都是，有一个是旧体诗词的，就是当代人现代人写的那些。然后下面三个都是港台作家的，那都放不下了嘛。然后这个是郁达夫的，还有现代作家的。有茅盾的，郭沫若的，冰心的，胡风的，反正也乱放，也没有很严格的规定的。这成了新感觉派的。相对来讲集中一点。然后郑振铎的，然后一些影印本，全集。这些现代文学的工具书，新文学大系。鲁迅的，周作人的，周氏兄弟的。 文坛：这个是？这张照片很熟悉。 陈子善：对。竹久梦二的嘛。 文坛：对。 陈子善：明信片嘛，都是竹久梦二的。有的比较好玩的，你像这个是米兰大教堂。 文坛：我去过这个地方。 陈子善：对啊。这个是铜版画，缩小的，不是原作。 文坛：这是您当时去米兰的时候？ 陈子善：明信片嘛，买的嘛。 文坛：刚才很有幸，也到子善老师家，看了您的书房。进去的时候感受到那种墨香，很喜欢。偶尔看到您写的一些东西，是不是偶遇的会更多一些？ 陈子善：是这样情况，我买书，有的书我是看到目录，看到别人介绍，那我当然有兴趣。我会经常问学生，你们现在在读些什么书，除了我开给他们的基本的必读的书目之外，他们上很多课嘛。每个任课老师的角度都不一样，开的书单都不一样的。那么他会告诉我，我现在在读，我说这本书我也没有读过，我也要去找来看一下。 文坛：就是您给学生开书单，学生也给您推荐书。 陈子善：对，这个是教学相长嘛，我觉得很好。我也通过他那里了解一些新的信息，因为可以不同的渠道嘛。我实际上对书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大的方面，我专业研究需要的书。另外一方面不是属于我专业，但是我有兴趣的。没有一个专业叫读书专业，这纯粹是一个个人的兴趣爱好。 [###page###] 我的藏书轶事 陈子善：有杨绛签名的，也有钱钟书签名的。 文坛：杨绛签名的能看一眼吗？ 陈子善：杨绛签名有。 文坛：杨绛签名的，《围城》还有几个版本，我有的也是人民文学，估计是这个。 陈子善：应该在这本吧。 文坛：杨绛先生给您哪一年？哇，这字！ 陈子善：名没签，盖了一个章，这个字是他的字。 文坛：哦，跟这次三联80周年的那个字还不太一样，这个字显得更柔和。 陈子善：对。这个是钱钟书签名盖章的。 文坛：我看看这个。 陈子善：对不对？ 文坛：对。但我乍一看，他只写了一个？ 陈子善：钟书。 文坛：钟书对吧？ 陈子善：没没，我看一下。 文坛：看着就写个钟字。 陈子善：他是三个字混在一起，钱钟书都连在一起，他这写法很奇怪的。当时也不是我请求他写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叫陆灏。 文坛：5块4毛5。 陈子善：开书店，请钱钟书，签了大概十本还是几本，我看到后说，这本那就给我吧。 文坛：人民文学，1980年10月，北京第一版。这个是1992年4月第八次印刷。 陈子善：还有周作人、曹聚仁的。周作人这个可以先拍，这个是他的三个题签，这个比较好玩的，跟鲍耀明嘛，跟他有来往，很有名的。 文坛：《源氏物语》这是一个。还有一个是。 陈子善：对啊，以后谁要出《源氏物语》，可以把周作人这个提前借用。 文坛：中译日文书目考。 陈子善：曹聚仁赠，1970年夏，这是他的亲笔。这个是送给鲍耀明先生的，但还没有上款，因为这个不是他写的，是他编的，所以鲍先生转送给我的。 文坛：有些人去搞收藏、鉴赏的一些人，那他经常会有走眼的时候，您在藏书会不会也有这种情况？ 陈子善：藏书也会有这种情况，尤其是签名本这样的，有伪造作者签名的。这个东西无非是看得多了，熟能生巧。我以前也买过一两本影印本当作原本的，80年代的影印本，随着时间推移，80年代到现在也已经30年了，影印本也变旧了，有的时候会跟原来的混淆。我想藏书、藏字画都好，从来没有上过当的人是不存在的，多少都上过一些当，吃一堑长一智嘛。 陈子善：子善同志存，沈从文，1982年8月。对不对？善他写的这个样子，我也搞不清楚。 文坛：您见过他吗？ 陈子善：见过他很多次。 文坛：很多次。 陈子善：对。我感到有很多遗憾的事情，当时见他的时候，因为他讲湖南话，我听不太懂。而且当时也没条件嘛，如果像现在有一个录音机。 文坛：找一个朋友，或者录音机录下来。 陈子善：有了录音机录下来以后慢慢找听得懂的人来做这个事情，等于像口述历史一样的。现在没办法了，你现在让我回忆，就是没听懂，等于不回忆。那时候因为我住在北京嘛，有的时候没事，下午3、4点钟，他午睡好了，我去看他。有的时候师母还在边上帮着有些解释。但是回家以后，就是想把谈的记下来，记不下来，成不了文字。 文坛：那是什么时候？ 陈子善：就是80年代初，1982年、1983年。 文坛：哦，这段时间的。 文坛：我看您的书房里，应该不下两万本书了，会不会经常找不到书啊。 陈子善：对，经常找不到。有一些书找不到，我还可以让学生到图书馆去帮我再借一本来，有的图书馆都没有的书，那就很麻烦了。 文坛：您特别偏爱毛边是吗？ 陈子善：有嘛，就搜集吧。但是也不很刻意，我不是所有的毛边本都搜集。这本书本身我是感兴趣的，那么有毛边本不是更好吗？如果这本书本身我没有什么太大兴趣的，我不会去搜集毛边本的。我搜书的范围很小，还有一个如果我接触过作者，我认识的，那么他的书，只要我条件许可，我会去搜集。 文坛：您现在收集谁的书比较齐啊？ 陈子善：你是就版本而言，张爱玲的书是比较齐，但也不全。 文坛：张爱玲。 陈子善：包括她的创作、翻译，张爱玲的书收的比较齐。周作人的书也不少。 文坛：您朋友当中呢，比如说董桥的书呢？ 陈子善：董桥的书比较齐，但现在也齐不了，因为他后来版本越来越多。香港另外一位林行子先生也比较多。经济学的书，专门谈经济学的我没有，但是他用文学的、文艺的手法来写经济学这些，散文，这我收的比较全。 与猫为伴的读书人 文坛：平常一天大概会花多少时间在读书上？ 陈子善：读报、读杂志、读书，没有固定的时间。 文坛：我看你家里堆了好多报纸。 陈子善：读报、读杂志、读书。是这样，除了吃饭、睡觉、朋友聊天、上课、工作、写文章，那就是读书了嘛，也就那么几件事情。还有跟猫玩儿。 陈子善：有陌生人在这里，亲亲我，它不愿意。 陈子善：这张还是沈昌文送的。 文坛：哦，这个也很有意思。 陈子善：一只猫在睡觉嘛，这个很有意思，这个是台湾胡适纪念馆的，我主要看到了什么呢？胡适跟一个美国的同学一起在玩一只猫。 文坛：真的。 陈子善：这个不是很清楚。 文坛：但这段历史您知道吗？ 陈子善：你看，它当时有个说明，但没有讲的很仔细。右面第二张为胡适同学，同学叫什么的都有，一只可爱小猫的合照。 文坛：他的同学。 陈子善：同学，也有名字，好像是个黑人一样，我搞不太清楚，因为这个照片已经很陈旧了。 文坛：您是一直都特喜欢养猫吗还是？ 陈子善：也不过就15、16年时间。大概96、97年这个时候开始。这个猫挺好玩，是意大利搞来的。 文坛：我发现一个现象，就是好像很多读书人都特别愿意跟猫为伴。 陈子善：我当时去配镜框，还故意配一个绿的，跟它颜色比较好。 文坛：这只猫有点像小老虎。 陈子善：对。 文坛：还有小Hello Kitty。 陈子善：对。我走到哪里看到，觉得不是太贵，是可以承受的。那个大的是马达加斯加的，那个小的是埃及的。这个木乃伊一样的。 文坛：对，很特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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