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涛 2002年的夏日,整座北京城异常闷热。 那天,我在小街桥北京老干部活动中心后面的东华棋社下棋。傍晚的时候,大伙终于呆不住了,有人招呼喝酒去,我便起身向门外走。刚推开门,只见天上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是滚滚的雷鸣,暴雨倏然而至。这时候,段招呼我:“老尚,来一盘!”。我和段以前并没有下过棋,但知道段是老北京,似乎是老北京大家族的后裔。他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为人豪爽、侠义而不失斯文,在京城的业余棋界是一个口碑甚佳的人物。我和他商量打升降,从让先一直打到让四子,段有些撮火,嘴里念叨:“行,你行,你真行!我和宜国下也没你这么狠啊!”说着站起身来摔门而去…… 过了几天,段带来个棋手,说:“老尚,你俩切磋切磋。”我心里明镜似的,来者的棋艺一定在我之上,但我不可能不应战的。约好下三局,前两盘均脆败,第三盘定下神来,奋力屠掉对方大龙而胜。段对这一结果似乎已经欣然,招呼大家去喝酒。在酒桌上,我给段讲了一个故事—— 1988年我自愿到西藏工作,分在西藏自治区建筑勘察设计院,这是一个效益很不错的单位,与我学的雕塑专业也基本吻合,但设计院能接受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在自荐书中注明我是围棋业余三段水平,而设计院的院长陈復生就是一个超级棋迷。1988年8月,我如愿来到拉萨进入设计院。设计院这个团队非常温馨,在陈院长的带领下,许多员工在工作之余以棋为乐,关系非常融洽,当时拉萨的棋友非常多,气象局、二中、电视台等单位都是棋友们经常活动的地方。那时候,李天如老先生是西藏第一高手,有朋友约我和老先生比试过一次,我以三比一战胜了李先生,俨然成为“西藏第一”。但我想,能在正式比赛中获得冠军才能算是真正的“西藏第一”。 那年12月,拉萨举行了第二届全国“晚报杯”业余围棋锦标赛的选拔赛,比赛地点就在设计院。比赛采用七轮积分循环制,在第五轮时,四战全胜的我遇到三胜一败的陈院长。当时我心里也考虑过这盘棋要不要赢,中途上厕所时遇到了同是三胜一败的气象局棋友建国,他问我:“尚涛,这盘棋你不会让吧?”我说:“不会的”。回到棋桌上,我开始发力赢下这盘棋。陈院长最后积十分名列第四,未能获得参加全国比赛的机会。之后一段时间,设计院里失去了往日的欢笑,大伙的头顶上似乎都笼罩着一块无法散去的阴云。不久,我被借调到新闻单位去做我更喜欢的新闻工作去了。 1989年2月,我第一次代表西藏参加在成都举办的全国“晚报杯”业余围棋锦标赛。6月,我因故离开了西藏。 1990年初,某地组织了一个围棋活动,由于我棋艺还算不俗,主办方安排我与一位级别较高的领导对弈。记得主办的老师专门给了我一包好烟,让我下棋时给领导发一下。做完介绍后,我即给领导上烟点火,开始下棋。那位领导棋风凶猛、落子飞快,行至中盘时,埋头下棋的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棋局还算平缓,怎么对方不落子了呢?我抬头一看,他也在看着我,叼着烟等我给他点火。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陈院长。陈院长的孩子和爱人曾多次到宿舍叫我去他们家吃饭,走的时候阿姨还会给我塞上香烟和一些吃的东西。陈院长年轻的时候就来到西藏,把青春、热血、知识和才华都奉献给了这块美丽但贫瘠的土地。 陈院长把设计院带成了西藏福利待遇和效益最好的单位之一。当年,设计院的食堂是拉萨所有事业单位里面最好、最便宜的。陈院长还在陪内陆同行游览时带我去过林芝和藏北草原。陈院长也吸烟,但他从没这种有叼着烟等待下属点的习惯。 我决定全力对付这个要让五、六个子的对手。余下来的比赛变得异常惨烈,我使出对方无法招架的连串手筋,整个棋盘变成了一个屠宰场。许多下完棋的棋友和领导都围过来观看这盘棋,主办方的老师不停用手捅我的后背,但是我已不能放手,最后只让对手在棋盘上活了可怜的四、五十子。对手脸色涨红、满头大汗,我的心里却出现了一丝暖暖的平静,我告诉自己:以后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让一盘棋! 段听完我的故事并没有说什么,但后来某件事上他曾暗地里帮过我,相信他是谅解了我。 离开了西藏,离开了家乡,我辗转到过海南、杭州、南京、北京等地,命运起起落落,角色变换甚多,唯一未丢掉的是围棋。有一次,我听一位高人说到:“交给你围棋就是交给你一个一生的伴儿。”对此我深以为是。从不让棋的习惯使我养成了诚实的棋风,甚至影响到我做事、做人的品行。我带着自己对围棋的理解走南闯北,闲暇时经常在想,对围棋运动的忠爱究竟令自己得到了什么,或者缘此又失去了什么? 那些年,我在全国各地交了许多棋友,也得罪过一些棋友。我和北京的棋友老张下棋,一上来子就让满了,老张虽然输了,但是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后来他把我介绍进了中央级媒体,再后来和我成了合作伙伴。有一次我们在棋社闲聊,遇见有一位平时让五、六子的棋友,他说如果我让他九子,下一百盘也赢不了他一盘。结果我让九子二比一战胜了他,这位学历较高、收入也很高的棋友非常尴尬,负气离开了棋社,竟为此戒了两个月棋。在北京我也参加过很多围棋交流活动,因为不擅让棋,领导们跟我下起棋来总有一种索然寡味的感觉。 2001年的春天我出差到成都,和朋友在锦江河边喝茶,见一群老者正在河边切磋棋艺,其中一位似乎棋高一招,因为大部分人都在帮他的对手支招。我循声望去,见那老者腰板挺直,精神矍铄,“陈院长?”我心里一惊,是陈院长?啊,真的很像,我悄悄的走上前去,站在老者的身后,仔细观察并适机为他支一招,老者也回头跟我说话,我想我是认错人了。这件事更加引起了我对西藏的怀念,冥冥之中我觉得,迟早有一天我还会回西藏。我想,如果陈院长赢了那盘棋,代表西藏参加全国比赛,他是否会教他的孙辈下棋,是否会在像这般阳光灿烂的下午对他的晚辈说:“爷爷还参加过全国比赛呢!” 有一次,我在京郊昌平和一个企业家下棋,让了六子下了四盘,每盘都屠掉大龙而胜。事后他的助理对我说:“你也太叫真了,就围棋来讲,你是老师,我们老板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应该呵护才对啊!”这话有理啊! 有一次我和棋友燕春、老骆喝酒聊天,燕春说:“中国的文化传承是平和中庸,现在的专业高手特别会下让棋,适度的把握胜负和输赢的多少似乎成了围棋礼仪的一部分。”这话也在理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逐渐的成熟,我对于过去的誓言开始困惑,但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契机。 2004年9月,我接受了时任西藏旅游杂志总编的老同学顾的邀请,返回西藏。当时,顾所设计的首届藏族佳丽、西藏旅游形象大使选拔活动出现了故障,我的任务是整合残局、重新启动并完成这项目。当我走出贡嘎机场,我知道我已经回到魂牵梦绕十多年的西藏。当我站在拉萨河边向着布达拉宫的方向遥拜时,我知道经过岁月历练,不再年轻的我一定会争取为西藏做出贡献。 我常在想, “不惑”之际再返回西藏,这是不是上天为我安排的一个轮回?在这个轮回中,自己对生活、对围棋的理解都应该做些调整,应该更为自然,它已经不再是一种简单化的制约,而是更有节制式的驾驭。 到拉萨后发现,印象中的西藏的围棋已经是“昨日黄花”。棋友分散而且已经断代,爱好者大都是我这个年龄的。我和时任堆龙德庆县副县长的棋友周畅根和邮政酒店总经理姜松取得了联络,重组了拉萨市围棋协会,并由姜总出资重新参加了全国晚报杯比赛。在那届选拔赛中我重新获得了西藏的围棋冠军并让了一盘棋。 这两年,我们在四川剑南春集团公司和广东汕头市围棋协会周龙会长的支持下,在拉萨市小学和中学开展围棋义务教育,许多棋友都参与到其中。自去年王汝南老师带国家队来访,陈祖德老师来访后,今年又有全国各地的棋友来藏。前不久,在参加完林芝世界冠军对抗赛后,台湾的周俊勋九段也来到来拉萨并对棋友们进行了指导。拉萨市围棋协会成了全国棋友来藏旅游访问的一个接待站,这是令人非常欣慰的。 回到拉萨没几天,我就开始打听陈院长,得知陈院长已经退休回了内陆,朋友们都说陈院长有时候还会来,到时候他们会通知我。 2005年7月我得到消息,陈院长已经过世,有一种异常沉闷的感觉、孤单的感觉向我袭来,挥之不去。在我的潜意识中,当年那盘影响了我生活和工作的那局棋似乎还没有结束,我一直在期盼能够与陈院长再次相遇,而如今却已成为泡影。 人们都说:“青春无悔!”,但如今血压高达180—140,记忆力严重衰退时,我才发现青春竟在无知无觉中彻底消失了。永远的布达拉宫和它头上的白云、拉萨河清凉的河水总是让我感叹岁月的无痕。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当年在西藏工作时算是一个热情有活力的人,也比较招人喜欢,可为什么设计院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在赛前和我说些什么? 这几年我习惯了偶尔到寺庙转转,如果天色已晚就住在寺庙,向师傅们请教。有一次,我曾就这件事请教一位高僧大德。他告诉我,“你那时候很年轻,没有接受忠告的功能。” 我想起来了,在我经历的这些岁月中,由于我性格与品行的缘故,我结交了很多很多朋友,其中不乏知心好友,但是在我经历的多次重大危机时,却真的没有得到过朋友的忠告。一定是我在平时的言谈举止中显示了拒绝忠告的特质,或者当别人提出意见时我根本没有在意。才会有后来的种种挫折和内心的煎熬。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应该让掉这盘棋,或许当时也只能起副作用。 我和老人坐在寺庙前的小广场上,天上是明月和漫天繁星,北斗七星画出了清晰而美妙的曲线,我看见山脚下拉萨河水在静静的流淌,我听得见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我感觉到了世间万物每一种生灵都在强烈的呼吸。 我想:成也罢、败也罢;输也罢、赢也罢,都是我们人生旅程的美丽过程。先哲说:人不可能同时进入两条河流。那么,我们只能接受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怀着对生命的敬畏和对人生历程的赞叹坚韧的向前走去。 谨以此文纪念一直在我心中的围棋前辈陈復生院长。 2008年11月4日于拉萨仙足岛 川西之声简评 我真正认识本文作者尚涛先生是地震前后在绵竹吧,简单介绍一下,尚涛,绵竹人,60后,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雕塑系,西藏围棋协会会长。 在青年节过后的第一天,读这一篇回首青春的文字,感触很深。这里,特邀尚涛的老朋友川酒协会会长杨晓辉先生写一段介绍尚兄的文字: 尚涛,出生后一两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正式开始了,读幼儿园和小学期间,基本上就是和自己姐姐陪着父母挨”造反派”的批斗,姐弟俩常常转“占”于城里家和乡村亲戚家之间,自小就”身犯驿马星”,四处漂泊。 他是个男人,像个男人,更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这与他是不是大地主的孙子;是不是”四川美术学院”的高材生;是否在书画、雕塑上有所造诣;是否是中国围棋7D高手;是否深受聂卫平及全国围棋界朋友们的亲睐;是否是西藏自治区藏棋协会主席没有一毛线关系。 他很犟,很执着;拿今天的话说,就是”很牛B”!他牛就牛在,把一场风波当成了一场给自己的人生洗礼!他牛就牛在,带着哮喘病,奋不顾身,只身进藏,20余年不懈努力,把民族文化瑰宝——“藏棋”推向了史无前例的发展高度!他,真是一个男人,一个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的男人……! “永不让棋”——若在从前,定是尚涛的年少轻狂;现在,恰是他自我“永不低头”的总结! 这,就是尚涛…… 只为良善说人话,不为流氓唱赞歌 川西之声,您的关注和转发 也是一种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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