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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帆说纸 | 踏勘重庆梁平二元纸

 星河岁月 2020-05-06



梁平访纸说缘由


之所以对重庆梁平二元纸念念不忘,盖源于以下一些缘由。

2013年,我们在对全国非遗手工纸进行电话调研时,梁平县非遗办公室的郭主任允诺给我们寄上梁平二元纸的样纸。很快,样纸寄来,从外表观察,这些略为粗陋的黄色毛边纸,纸面结构疏松,颜色偏黄。可经过仪器检测,各个项目又符合指标要求。由此,修复人员对梁平二元纸的采购问题引起了争议,当时的意见归纳有三种:一种意见是,这种纸张类似土法造纸,但过去从没见过用这种纸印书的,为节约起见,不如把有限的经费花在刀刃上,不买也罢;另一方则认为,常言道有备则无患,即使不常用,不妨少量购买,以作储备,再则这个地区的纸,纸库里从未收藏,即便作为一个品种充实也不错;剩下的意见则是伯仲之间,可买可不买。

正在大家为买还是不买的问题纠结时,有人送来一本家谱请我们修复。而我们意外地发现,此家谱前面有三十余张书叶,竟然跟手头梁平二元样纸的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至此,买还是不买的纠结一刀砍断,我们立马订购了2000张梁平二元纸入库。当然,这次小小的争论,对我还是深有启发的。我感受到,经验再丰富的修复人员,在其修复生涯中,所能见到的纸张终归是有局限的。这个局限性,在于其经手修复的书籍用纸本身就有局限性,你没有见过的纸张,恰恰是用在你没有修过的书籍上,这是常态。因此,你没见过的纸张,并不等同于没用,在选纸过程中,要克服经验主义,风物长宜放眼量。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某些自己未经过目或暂时没有使用需求的纸张,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只要符合古籍修复要求的纸张,并经过认真检测和评估合格的,都可选购、存放,以备需时所用。当然,在受购纸经费限制时,该理念不太容易被接受,但每一个修复人员都需要建立这样的认知和理念。梁平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不过,梁平二元纸真正购入时,还是出现了一些波折。

当梁平方面把这批纸张寄送到我们修复中心后,在验收时竟然发现所有纸张上都出现淡褐色斑点。此事非同小可,我们紧急联系了郭主任,向他通报情况。热心而负责的郭主任非常重视,放下电话亲自前往纸坊现场了解问题的原因,当晚便电告我,他与做纸师傅分析了出现斑点的原因,估计是在料池里存有一些陈料,而这些陈料已经开始长黑斑,纸工图方便,没有清理陈料又把新料倒了进去。他因此而感叹做纸的师傅对自己的要求总不是那么严谨的。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郭主任打来的那个电话,那天晚上从八点多开始,我们交流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给我讲述了梁平手工纸的历史:抗战时期,重庆作为陪都,大量的政府机关及新闻媒体聚集于此,这些机构对于纸张的需求,使得梁平二元纸在当时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创造了一个辉煌时期。他也谈到了当前梁平手工纸的困境、单一的市场渠道,乃至它的没落。最后,郭主任还跟我探讨了梁平手工纸未来发展的前景,如何打破囧境,再创曾经的荣耀。我听了他的话深受感动,坦率的讲,这几年我接触到的非遗工作者不少,但像梁主任这样的,还真不多。梁平纸的波折,让我认识了一个敬业、负责、有担当的业内人。

与梁平纸的缘由,至此并未结束。2015年12月8日宁波天一阁博物馆举办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纸张保护:东亚纸张保护方法和纸张制造传统”项目成果发布会及学术研讨会。在此次会议上,一位日本纸张专家在专题发言中,介绍了梁平县手工纸的制作特点,还播放了一段榨纸工序的视频,表明当地采用的是人力杠杆原理来榨纸。那时的我,实地考察手工纸去过的地方还不多,可谓孤陋寡闻,望着屏幕上这些画面,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必须去梁平看一看,亲身感受造纸的现场氛围。

转眼即到2017年年底,一算手头还余几天假期,索性收拾行囊,再来一趟说走就走的访纸之旅,目标重庆梁平,踏勘梁平二元纸、拜访中国竹帘的发源地、观摩梁平的年画;顺道去明代便有“南方纸都”之称的湖南隆回;还得上蔡伦的故乡耒阳,作为和纸打交道的人,纸张的祖师爷理应要祭拜一下的;最后再下浏阳看看五代人守护下的“古山贡纸”。

重庆梁平的造纸历史悠久,其延绵百里的竹山盛产百夹竹,为生产本地特有的二元纸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一直以来,二元纸是作为梁平年画的载体“唱主角”的,而用其他普通竹类所生产的纸,只能用作鞭炮外衣纸或祭祀纸类(黄表纸)销往国内外。我想,这大概就是郭主任一直提到的品种和销售渠道单一的原因吧。 

小车奔驰在去七星镇的高速路上,原本需要走上两个小时的土路,因为有了高速公路的更新换代,只需要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车上,梁平方面接待我的文老师给我介绍了相关情况:梁平的造纸历史悠久,其造纸村落大多是以家族、同姓聚居而形成的,并向四周分散辐射了各类大小作坊。听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勾勒出的画面是:梁平会像其他地方一样,各种作坊星罗棋布,让人目不暇接,尤其我慕名而去的又是2009年被评为第二批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土法造纸技艺传承人的蒋师傅家,更觉此次考察很值得憧憬。谁知道,文老师接着告诉我,由于近年来纸张生产排污严重,又得不到合理的整治,当地政府便采取了一刀切方式,取缔了很多手工纸作坊。“整个梁平现在应该也只有蒋师傅一家在做了吧。”文老师的语气有点游离,又补充了一句:“保留这家,也是为了梁平年画的发展,毕竟梁平年画全靠他们提供的纸张。”说完,车上一片沉寂,大家恐怕都在替梁平手工纸发展的前景担忧吧?


蒋师傅的纸坊与村道隔着一条小溪,需要下车沿着土坡爬下路基,踩着溪水中散落的湿滑的石头,才能进入作坊。在此之前,根据经验,我想象过纸坊会有些破旧,可没想到的是,竟然破败到了让人不敢迈步入内的程度:只见迎面四间土房,歪歪扭扭斜倚在那里,白色石灰泥抹的墙面大部分已斑驳脱落,里墙的原材料竹篾露了出来,木条框打格的窗户没有玻璃,甚至也没有挡风的塑料膜。抄纸的作坊内昏暗潮湿,大白天都得靠一个悬在梁下的灯泡照明。屋里最显亮的墙上,高高地挂着蔡伦画像,紧挨着的就是“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土法造纸技艺”的牌子。屋子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石头水槽,颇有年头,放着舂捣用的石臼以及踩浆用的石凼。而我曾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力压榨的工具——一根两米长的粗杠子,正倚靠在墙边,旁边还有一大坨手腕粗的麻绳正在“歇脚”,似乎在默默地告诉我们:古老的传统造纸工序,就靠我们延续着、维系着,长年如此,真有点儿累了。


在另一间焙纸用的土房里,我看到了一直想见但始终没有见过的土焙。土焙内部由钢筋搭架,绑以竹子,披上竹篾,外砌石灰料,并拌上纸筋而成。每过半年,焙墙都要用桐油、蛋清、盐、米浆调配后刷上一遍。可是,听上去工艺如此讲究的焙墙,真的见到却让我有些小小的失望。先它外观不但没有想象中的光滑、细腻与温润,而且连平整都做不到,甚至从焙墙侧面看,还是波浪起浮的。我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土焙上刷出的纸张,纸面是如何做到“细而薄,柔韧而不脆,遇水后不卷不皱”的呢?走过这么多纸坊后,我已经学乖了,决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为何不把这个用了二十多年的土焙重新彻一下或者修整一下呢?因为我明白,对于利润微薄甚至会赔本的作坊来说,花上一万多的真金白银做一次焙墙,根本是个天文数字,而当下焙墙工匠的稀缺,也让他们心安理得:聊胜于无,维持现状。

我对作坊外观的不堪心有戚戚,未免“为民请命”,向文老师建议,县里是否可以用非遗专款将作坊修缮一下,以改善操作环境呢?文老师指着破屋墙上挂着的一块牌子告诉我,挂着这块牌子,他们就无法染指蒋师傅的房子了。我凑近一看,但见牌子上写着“重庆市梁平区不可移动文物保护单位  蒋集文土法舀纸作坊”,我愕然而退。 

由于时间安排上的原因,我并没能观看蒋师傅的榨纸工序,略带遗憾地离开了作坊,前往梁平区屏锦镇,参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梁平木板年画。传承人徐老师告诉我,他制作年画用的纸张都是从蒋师傅处采购来以后,再经过自己专门加工后而成,故形成了极具特色的梁平年画。我想,在梁平木板年画这一艺术品上,蒋师傅和徐老师是相得益彰、相互成就的。随后,我又寻访了梁平城内的竹帘画作坊。据说,竹帘画源起于舀纸的帘子,所以说舀纸、年画、竹帘画可谓一脉传承,但世人只知年画、竹帘画,却未必知道梁平二元纸,何故?遂心有不平。


梁平的访纸行程,不是结束于看竹帘画,而是结束于与郭主任的道别。我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与之进行交流,他则把自己收藏的一大堆当地文献古籍摆出来给我看,他相信,这些文献应该都是用传统的梁平纸印制的,也希望梁平二元纸能够恢复到当年的全盛状况,可以用来印刷书籍,充当修复材料。我感慨于郭主任的乡梓情,慰藉于梁平人的执着心,更寄望于梁平二元纸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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