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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强:古塔情殇(新人文小品小说)

 星河岁月 2020-05-06


01

那年不是庚子年,但还是发生了瘟疫流行。

秋茹成亲当日,新郎头悬眼胀,皮骨皆疼,身上还有些发热,嗽个不住。初以为是劳累所致,没想到却是染上了时疫。请医生来看,用着药总不见效。过了几天,竟不在了。那时节:

大小人家皆遭难,

十门九户俱啼哭。

三停病死二停人,

一停还似风中烛。

秋茹泪如雨下,寻死觅活,公婆说:“我儿,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自然会养活你,快不要如此!”

秋茹哭得更加天愁地惨,说:“我是人,不作鬼!

02

漆黑的夜,秋茹在床上辗转反侧,才一合眼,就梦见死去的丈夫在跑,又仿佛不是丈夫。她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却不见了人影。眼前是湍流不息的河,脚下的土软软地直往下塌陷。她慌忙抓住一根树枝,树枝经不住重,就在她要掉进河的刹那,一个英俊青年男子拉住了她,说道:“你好短见!年方二八,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虽然你丈夫没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我要你!”

男子将秋茹揽入怀里,带她升到了半空,向远方飞去。

公婆不见了秋茹,惊得乱嚷。会了亲家,到处找。在河边发现一只红绣鞋,公婆说是秋茹的,亲家说女儿没这样的鞋。又找了两天,依旧没下落。众人都道她投河殉夫被水冲走了,嗟叹不已。有个教书先生说,应当备文书请旌烈妇。

03

天亮时,秋茹发现自已身在一座古塔内。

那个带她飞行的男子比梦里看见的更显得仪表堂堂,他说:“我乃天人,分合得你为妻。自有年限,勿生疑惧。”又说:“这座五色琉璃塔,比你那囚牢也似闺房宽敞明亮,你且安心住着,只是千万不要看外面。外面瘟疫还没了结,空中恐有毒气,吸进去对你不好。”

从此以后,那人每天两次回来,给秋茹带回她喜欢吃的食物,都是热乎乎的。

04

有一天,秋茹在他起身要走时,偷偷地向外看。只见他腾空而起,如蝙蝠般飞出,长出了火红的头发,皮肤蓝得发亮,两耳像驴耳一样竖着。飞落至地,才又化为人形。秋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午后回来送吃的,那人觉察到秋茹有些惊恐的样子,说:“你还是偷看了我啊!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夜叉。你不必害怕,我与你有缘,肯定不会害你。”

秋茹性本善良,与夜叉生活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确实感到他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就说:“我既已作了你的妻子,就不会嫌弃你。可是,你既然有那么大神通,为什么要独居古塔?不如一同下去住,我也可以时常看望父母。”

夜叉说:“我何尝不想和你一起去过世人一样的生活,但我这种人都说罪孽深重,如果与人杂处,只怕会发生疫疠的。”

秋茹问:“难道这场瘟疫是你造成的吗?”

夜叉说:“夜叉到处都是,天知道是谁造成的。就算是我带来的,也是人造的业,怨不得我。”

05

第二天,夜叉出去前,对秋茹说:“既然我是什么已暴露,也不需再瞒你了。以后随你看吧,反正不久就要送你回去。”

秋茹跟着夜叉走到窗前,看他向外跳出,在空中飞翔,落地化为人。不过,来往的行人都看不见他,只有秋茹能分辨出。看他与常人无异的样子,秋茹想到他说要送自己回去,心里仿佛有点失落。

夜叉回来时,秋茹问:“刚才我看见你在街上,你对有的人,敛手避让;对另一些人,却摇晃他们的脑袋,甚至向他吐口水,这是为什么?”

夜叉笑道:“我戏弄的都是些欺天灭理的人,瘟疫还在肆虐,那个生药铺的却卖假药,我是把他的脑袋当葫芦晃,看他里面卖的是什么药。还有那个秀才,专一写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狗屁文章,只配被人唾弃。真正的好人,比如治病不收穷人钱的郎中,我丝毫不敢冒犯,否则要遭天戮。”

秋茹听了,觉得十分好笑,也不再畏惧。她想,原来只听说夜叉凶恶,谁知论起长相来,并不固定,俊起来真个难描难画,丑起来却又十分古怪。而行为处事也是要恶有恶,说善也善。

06

又过了一年,夜叉忽然悲泣地对秋茹说:“我们的缘份已到了。等风雨来临时,我就送你回去。”

秋茹早已过惯了塔上生活,也忍不住哭道:“我是没了丈夫的人,婆家早把我当鬼了。你既带我上塔,我还能回哪里去?”

夜叉说:“不是我不想留你,怎奈我命由天不由我。”说着,递给秋茹一包银子,道:“我每日出去,是在街市里做些小生意。这两年也挣下不少银子,给你下半生度日用。”

秋茹哭得越发伤心,夜叉从塔顶取出一块鸡蛋大小的青石,嘱咐秋茹道:“银子还是小事,这个最要紧!你和我在一起时间长了,恐怕也中了些毒。回家后,可磨此服之,能下毒气。”

07

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夜叉抱起秋茹说:“可以走了!”

仿佛就在手臂弯曲伸直之间,秋茹已落在娘家院中。

父母突然看见秋茹,惊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说:“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婆家族人已报请父母官,上疏表乞赐旌表。圣旨准奏,特建节孝坊,那边村里正要为你制主入祠,门首建坊。你怎么又活过来了?”

秋茹便将在外的情况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父亲说:“这是什么鬼话?谁会相信?公婆家的人肯定说你是与人私奔又被遗弃回来的。说好的节烈,竟变成了淫奔,如何告诉人?”

母亲说:“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又活了,是哪辈子积了德才有的好事,还如何告诉人?就说我娘家舅舅一家都在瘟疫中死了,单留下一个外甥女被我们收养了,又何不可?”

父亲见如此说,便也欢喜起来。听说秋茹带了青石回来,夫妻俩连忙磨石煮汤给她喝。秋茹喝毕,登时排出一斗多黑泥巴样的东西。母亲阿弥陀佛念个不停,说:“早要是有这青石,给你丈夫、舅舅一家都喝了,他们也不会死了。”


08

秋茹服过青石饮后,却将之前的事都忘了。她常常坐在河边,望着对岸村口高高的牌坊发呆。有一天,忽然对父母说:“我要建一座塔,比那个牌坊高。”

2020年4月1日于奇子轩


附  录
本篇素材出自《酉阳杂俎》卷十四《诺皋记》上:博士丘濡说,汝州旁县,五十年前,村人失其女。数岁,忽自归,言初被物寐中牵去,倏止一处,及明,乃在古塔中。见美丈夫,谓曰:“我天人,分合得汝为妻。自有年限,勿生疑惧。”且戒其不窥外也。日两返,下取食,有时炙饵犹热。经年,女伺其去,窃窥之,见其腾空如飞,火发蓝肤,磔耳如驴焉。至地,乃复人矣,女惊怖汗洽。其物返,觉曰:“尔固窥我,我实野叉,与尔有缘,终不害汝。”女素惠,谢曰:“我既为君妻,岂有恶乎?君既灵异,何不居人间,使我时见父母乎?”其物言:“我辈罪业,或与人襍处,则疫疠作。今形迹已露,任尔综观,不久当尔归也。”其塔去人居止甚近,女常下视,其物在空中,不能化形,至地,方与人襍。或有白衣尘中者,其物敛手侧避。或见抁其头,唾其面者,行人悉若不见。及归,女问之:“向见君街中有敬之者,有戏狎之者,何也?”物笑曰:“世有吃牛肉者,予得而欺之。或遇忠直孝养,释道守戒律法箓者,吾误犯之,当为天戮。”又经年,忽悲泣语女:“缘已尽,候风雨,送尔归。”因授一青石,大如鸡卵,言:“至家,可磨此服之,能下毒气。”一夕风雷,其物遽持女曰:“可去矣。”如释氏言屈伸臂顷,已至其家,坠之庭中。其母因磨石饮之,下物如青泥斗余。
张读《宣室志》卷三《朱岘女》故事与此相类:武陵郡有浮图祠,其高数百寻,下瞰大江。毎江水泛溢,则浮图势若摇动,故里人无敢登其上者。有贾人朱岘,家极赡,生一女。无何,失所在。其家寻之,仅旬余,莫穷其适。一日,天雨初霁,郡民望见浮图之颠若有人立者,隐然纹缬衣,郡民且以为怪。岘闻之,往观焉。望其衣妆,甚肖己女,卽命人登其上取之,果岘女也。岘惊讯其故,女曰:“某向者独处,有一夜叉,长丈余,甚狞异,自屋上跃而下,入某之室,谓某曰:‘无惧我也。’卽揽衣驰去,至浮图上。既而沉沉然若甚醉者,凡数日,方稍寤,困惧且甚。其夜叉率以将晓则下浮图,行里中,取食饮某。一日,夜叉方去,某下视之,见其行里中,会遇一白衣,夜叉辟易退远百步,不敢窃视。及其暮归,某因诘之:‘何为惧彼白衣者乎?’夜叉曰:‘向者白衣自少不食太牢,故我不得近也。’某问何故,夜叉曰:‘牛者所以耕田畴,为君民之大本。茍不食其肉者,则上天佑之,故我不敢近也。’某默念曰:‘吾人也,去父母,与异类为伍,可不悲乎!’明日,夜叉去,而祝曰:‘某愿终身不食丑肉也。”三祝已,夜叉忽自他所归浮图上,望某而语曰:‘汝何为有异志弃我乎?使我再不得近汝也,从此别去矣!’夜叉东向而去,竟不知其所往。某喜甚,由浮图中得以归。”
另外,《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五十六《夜叉一》载章仇兼琼镇蜀日,有儿童为飞天夜叉掠入塔中,日饲饮食,与上两故事亦有相近处。
篇中词句间有从古小说中撷取者,如“大小人家皆遭难”化自《西游记》第87回;“难描难画、十分古怪”句化自第91回;“你好短见”云云化自《喻世明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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