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多年过去了,郭守敬也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他计算出每年有365.2425天,和近代测量结果只差25.92秒。设计开凿的水利河道,至今还在中华大地上恣意流淌。
郭守敬本应像张衡、毕昇、蔡伦般家喻户晓,竭心汇编出105卷天文历法典籍,却被历史黄沙冲蚀的黯淡无光。 或许,因为他出生在元朝,还从一个孤儿奋斗成为太史院掌门人。 1231年,蒙古大军揍的金国濒临破产。 河北一间村大队院子里,村民们正排队更换户籍表。一百多年前还是北宋户口,如今又被金老板抵兑给蒙古人。 大家伙谈起国际局势唾沫四溅,轮到办业务时嘟囔几句收费太高,顺便低声询问:以后的皇粮估计要交几成? 这时候,一位六旬老者抱着婴儿进来了。 众人接连起身打招呼,还腾出窗口位置让他先办。老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权当回谢,接过鬼画符般的新证件就走了。 大妈们登时发现新话题,耍起一天不练嘴痒的长舌舞。旁边的国观小组成员,又被热闹的杂谈内容激活八卦本性。
这个婴儿就是郭守敬,老者是他的祖父郭荣(大父荣,通五经,精于算数、水利)。 三年后,蒙古灭掉金国狂攻南宋。 浩大的军费开支全压在韭菜头上,村里人再无闲心讨论国际形势,沉重的赋税让他们做梦都想着吃饱肚子。 老郭家种地缺少壮劳力,但是粮食消耗也比别家慢。虽说没有低保福利政策,爷孙俩一年到头还喝得起稀饭。 麦苗绿了黄、黄了又绿,郭荣轮镰刀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郭守敬自从懂事起,常常跟在爷爷身后打下手。有些小伙伴跑来帮他们捡麦穗,却被老娘拧着耳朵拽回去。
郭荣看着孙子有些闷闷不乐,蹲下来说道:别人帮咱是照顾,不帮那叫本分,以后的路得靠自己争气才行。 他在地上画出两道混合运算题,让郭守敬算出答案才能吃白馍。 那年大旱,全县的麦苗没法冬灌。 郭荣自费设计水利方案,还给孙子讲解其中的关节诀窍。他将图纸送到村大队,却被领导卷着树叶当烟抽了。
技术人员的关注点,永远和管理者不在一个频道。他们认为明摆着作死的事情,却往往会被扭转为逆势发挥。 第二年盛夏,郭荣拎着镰刀站在地头。 田间麦秆还没膝盖高,稀稀拉拉的随风乱摆。领导揪着脑门上同样稀疏的头发,向各界痛诉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救灾补助,反正领导家的烟筒像火葬场般冒黑气,郭守敬则跟着全村小孩刨遍地里的老鼠洞。 郭荣淘洗沾满泥土的粮食,冲着小孙子说道:以后即便被别人盘剥,你也不能自绝经脉而拒绝成长。 只有先让自己强大,才有资格去选择。 郭守敬扛完最后一捆麦子,和爷爷瘫坐在麦场上歇息。 凉爽夜风吹拂掉满身疲惫,爷孙俩静静仰望着群星璀璨的天宇,那种宁静、深邃、永恒的美妙简直无法言喻。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你看,那颗星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郭荣强撑着背起熟睡的孙子,在回家路上自言自语道:我们无法选择出生节点,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 他拿出珍藏一生的北宋典籍,让郭守敬每天坚持上晚自习。这些和生存不沾边的学识,将成为选择活法的强大资本。 世间没有神魔附体般的一夜巨变,只有常年熏陶出来的量到质变。 下地干活间隙,其他少年围着斗蛐蛐。郭守敬按照课本里的插图,用树枝编出简陋的浑仪(见秦玲一白.沈括篇)。 大家纷纷抢过来当球踢,还夸他做的绣球结实耐用,郭守敬情急之下大喊:别弄坏那层脆皮高魔的黄道环啊。 既然和别人玩不到一块,那就在自己的路上奋力独行吧(生有异操,不为嬉戏事)。 1248年,刘秉忠回乡为父守丧,并在邢台紫金山招生讲学。 老刘被誉为行走的百科全书,长期担任忽必烈的第一秘书。这位奇才能牛到什么程度,先随便说两件事情。
郭荣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常为孙子的人生前途忧心。听闻刘秉忠回到县里讲学,老人顿时如回光返照般矍铄。 他带着郭守敬前往紫金山,还拿出翻烂的典籍给老刘看。排队报名的学生纷纷围观,很多人连书名都不认识。 不管求他!只要能挂上刘秉忠的专家号,就相当于混进农转非的快车道。 老刘没有按照排号顺序录取,而是挑选基础扎实的人才。其他人哪来的回哪去,连欢迎下次光临的客气话都没说。 郭守敬站在学校门口,看着爷爷佝偻的身形越来越远,还屡屡转身催促他赶快进去(荣使守敬从秉忠学)。 这是爷孙俩第一次分离,郭守敬的泪水悄然糊满双眸。他跟着刘秉忠走入内堂,看见一双双年轻饥渴的眼睛。 张文谦、王恂、张易...,他们将会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科技精英,却因为蒙元汉官的尴尬身份而被集体淡忘。 入学没多久,郭荣就病死了,17岁的郭守敬真正体会到身心皆孤独。 刘秉忠主讲经学和天文历法,很多课程都以算数为基础。 郭守敬的学习成绩排前三,家庭条件绝对倒数第一。他自幼跟着祖父种地读书,也不习惯同学间的嬉戏玩闹。 那些处于角色颠倒中的人,就好像一面在水里肆意快活、一面被浇上滚烫热油的鱼。 郭守敬为消灭这种落差,将自己强行摁在图书馆里苦学。结果一不小心,做出缩小误差的计时工具:宝山漏。 老刘对此大为惊叹,连夜派人去校正忽必烈的闹钟。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奖金,反正郭守敬只看到一句话。 命艺人郭若思,求诸古制而成之... 夜深人静,睡不着的郭守敬站在院里。他看着漫天繁星,想起爷爷说的话:即便被人盘剥,你也不能拒绝成长。 郭守敬又鼓起精神,将每日所学细分为:天文、算数、仪器、技法等,这些粗大的框架,填补起来就是传奇人生。 然而,从来没有一种教育是义务免费的。 1251年,刘秉忠守孝期满,被忽必烈请回去上班。 刘导师临走前写下多封介绍信,学生们比考试得第一还开心。张文谦去亲王府报道,王恂陪忽必烈的儿子读书。 郭守敬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也是空空两手。张文谦见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就在邢台当地的挖渠部门要来名额。 老张很推崇郭守敬,却只能用苍白的言语安慰好友。
失落愤懑的情绪散去,郭守敬依然很感激刘秉忠。他为自己打开更广阔的思想天地,怎么还能赖在人家身上。 郭守敬抱着老家的书本典籍,来到水利部门上班。他勘测多年淤堵的大小河道,绘制臭水沟改造工程图。 在县领导的全力支持下,郭守敬引来一条条清洁活水。还挖出埋没三十多年的石桥,立马成为全县网红打卡地。 元好问跑来采风:郭生立准计工,分画沟渠,三水各有归宿。果得故石梁于埋没之下,矼石坚整,是可纪也... 挖渠修河的水利工程,郭守敬一干就是十年。 1260年,蒙哥在攻宋途中暴毙,忽必烈成功抢夺汗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刘秉忠推荐过的人火速升迁。张文谦当选河北地区的最高领导,第一时间将老朋友调到身边。 老张依然推崇郭守敬,给他讲了很多蒙古高层的动态。疆域规模空前庞大的元帝国,兴修水利已成为头等大事。 老伙计,你的春天就要来了! 郭守敬考察各地河道流向,编写治水可行性报告,老张带他去给忽必烈做讲解(文谦荐守敬习水利,巧思绝人)。
忽必烈是个草原旱鸭子,听完郭守敬的六大水利工程,拍着大腿感叹道:任事者如此,人不为素餐矣! 郭守敬当场被任命为提举诸路河渠,主管各地河道的整修建设工作。不久又给他送来银符,升任副河渠使。 十年基层打磨,郭守敬凭靠自我奋斗才初入官场。紫金山进修班的王恂同学,此时已成为太子的私人家教。 郭守敬不再失落愤懑,30岁的男人也该心性成熟了。 1264年,副宰相张文谦视察西夏。 这个一直处在夹缝中的小国,连年混战造成河道严重淤堵。灭国后也没人疏通下水道,老百姓天天蹲在戈壁滩吃土。 老张看着塞上江南变成江南塞上,就喊来郭守敬挖渠修河。近百条古渠重新焕发生机,滋润出九万余顷良田。 郭守敬不光干活漂亮,还主动延长售后质保服务(更立闸堰,皆复其旧)。 第二年,郭守敬升任都水监二把手。这位元朝五品官员的办公桌上,经常堆满全国各地送来的河道文件。 郭守敬想起爷爷挥舞镰刀,一边叹气一边收割受旱的麦子。他从小饱尝饥饿滋味,深知水源就农民的命脉。
一条条水道汹涌宣泄,灌溉出大片麦地稻田。漕运船队上空飘荡的号子声,夹杂着雄性荷尔蒙爆棚的粗犷豪情。 广阔土地上的万千河流,宛如人体内的血管。郭守敬将水道梳理通畅,忽必烈的身心也越来越强壮(帝善之)。 南边的小冤家,我们来决一死战吧! 1275年,蒙元丞相伯颜南征,通知郭守敬提供水运方案。 郭守敬考察河北、山东地区的河道,绘制可以行船、设点的布局图,附上使用说明书之后送交朝廷。 那一战,元军攻破临安城,南宋幼主逃到崖山(见秦岭一白.陆秀夫篇)。 陌生却又同源的大宋亡了,没人知道元朝汉官的感受。他们在祖父时代就被抛弃了,但是文化根脉相濡以沫。 最开心的当然是忽必烈,他要为大一统的超级帝国改制。朝廷多个部门合并重组,郭守敬被调整为工部郎中。 有一天,老张又来找郭守敬喝酒。
1276年,忽必烈命令王恂、郭守敬各带人手观测天象。让张文谦、张易汇总两方数据,及时呈报天文工作进展。 紫金山学派的师兄弟,终于并肩站立在苍穹之下,他们不约而同的高吼道:连把尺子都没有,我特么拿啥量啊! 元朝从南宋库房搬来的仪器,早已经锈成一堆破铜烂铁。看着收废品的人挑三拣四,哥几个脸上写满尴尬。 咦!守敬,你当年不是做过宝山漏嘛! 郭守敬捣鼓出十几件新仪器,师兄弟们都看傻眼了。
他说道:司天浑仪,宋皇祐中汴京所造,不与此处天度相符,比量南北二极,约差四度;表石年深,亦复欹侧。 耍完嘴皮子不过瘾,郭守敬又画出《仰规覆矩图》、《异方浑盖图》、《日出入永短图》,与上述仪器配套使用效果更佳。 郭守敬源源不断的记录观测数据,王恂开动八核大脑分析运算,蒙元修订新历法的工作渐渐走上正轨。 1279年,忽必烈下令扩建太史院。 44岁的王恂担任一把手太史令,48岁的郭守敬当上同知太史院事,还经常去给皇帝补习天文基础理论。 郭守敬对忽必烈说:若不远方测验,日月交食分数时刻不同,昼夜长短不同,日月星辰去天高下不同。 于是,盛唐时期才有13个观测点,元朝竟然多达27处(四海测验,凡二十七所)。 1280年,新历法制定完成,郭守敬写下科技论文风格的奏章。
忽必烈按照“敬授民时”的俗语,为新历法取名《授时历》。这和现代测量结果只差26秒,更比西方人早出300多年。 那些嘲讽中国古代科学的人,或许都不屑于去翻看古籍。在东方传统思维中,写出来的算数公式比诗句还漂亮。 第二年,王恂、张文谦接连病死,郭守敬扛起太史院的日常工作。 年少时血气方刚,常常为自己落后于人而心有不甘。如今看着他们一个个葬身黄土,才觉得那些愤懑轻如云烟。 他将师兄弟共同测量的天象数据,汇编出《推步》、《五星细行考》、《新测无名诸星》等上百卷天文典籍。 此后十年,郭守敬在太史令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每个夜晚仰望苍穹中星月流转,感受着天地一粟的浩瀚与渺小。 改造过地球、梳理过宇宙,郭守敬觉得自己可以退休了。 1291年,有人建议将滦河纳入漕运通道。 忽必烈的理论知识丰富,做实际决策还得找老专家。郭守敬连地图都不用看,摇头说道:滦河不可行,泸沟亦不通。 时隔十五年,郭守敬再次绘制出十一条水利方案。其中便有长达82公里的漕运河道,从昌平一路贯穿到通州。 忽必烈看完沙盘很兴奋,让丞相以下的官员扛着铁锹上工地,统统由郭守敬指挥(皆亲操畚锸倡工,待守敬指授)。 历时一年半,运河工程顺利完工。郭守敬每隔十里设置一座水闸,平时用来分水灌溉,运粮时聚水行船。 水路已通,旱道上连个贼都没有(陆运官粮,岁若干万石,方秋霖雨,驴畜死者不可胜计,至是皆罢之)。 忽必烈看着河道商船云集,大笔一挥题名为:通惠河。 郭守敬获得12500贯奖金,白天管理地上的漕运事项,夜晚还要回太史院监测天象,这活干的当真是顶天立地。 他觉得运河工程还能加长,让粮船通过丽正门直入京城。然而这项规划还未被批准,元世祖忽必烈就病死了。 五十年后,脱脱开挖漕运延伸段,一撅头下去冲毁田舍无数(见秦岭一白.脱脱篇)。 1298年,有人建议在上都修建泄洪河道,汇入滦河增加蓄水量。 元成宗让郭守敬去做现场勘测,67岁的老人从北京颠簸到锡林格勒,就想看看这位叫“有人”的夯货到底是谁。 郭守敬在山上转了几圈,结合本地降雨量绘制草图,并对皇帝说:山水频年暴下,非大为渠堰,广五七十步不可。 很多大臣举手反对,一条泄洪渠没必要搞那么宽。缩减三分之一绝对绰绰有余,省下来的钱还能当做年终分红。
第二年秋,泄洪河道顺利交付使用。 元成宗拿出节省的经费,邀请大家伙回上都打猎。当夜暴雨引发山洪,聚合起来的洪水溢出河道四面奔涌。 皇帝听到帐篷外人声嘈杂,刚出来就看见猪都漂在屋顶上。睡在低洼处的妃子团,连人带包早被洪水冲没影了。 元成宗顿时清醒,拍着胸膛喊道:郭太史神人也,惜其言不用耳! 1303年,朝廷颁布新政策,年满七十岁可以办理退休手续。 郭守敬连夜提交退休申请,还附上斑驳泛黄的户籍表。这位72岁老人的精气神,几乎快被大地和天空抽干了。 然而,他没有等来签字放行,只收到补充条款:及七十并听致仕,独守敬不许其请。 郭守敬去找元成宗申诉,皇帝对此表示很愤慨:那些人办事咋就不动脑子,非要搞得好像精准打击似的... 郭守敬一辈子钻研技术,唯独看不懂人心脸色,元成宗只好笑眯眯的说:翰林太史司天官不致仕,定著为令。 皇帝不让走,郭守敬只能回到太史院。 他每天准时登上观天台,身边的助理却一年比一年少。这届年轻人喜欢混官场,谁还能耐下心性踏实搞科研。 郭守敬想起了王恂,白须微颤道:若非沉迷官本位,你才是真正的传奇! 太史院的夜晚无比冷清。 郭守敬伸手指向浩瀚无垠的天宇,说道:我刚给那颗星起名刘秉忠,你想不想也要个?
老人说这些话时满脸自豪,眼神里却潜藏着一丝落寞。 蒙元已经像中原王朝般腐化,丧失掉初创一代的万象革新。郭守敬日夜观测六合八荒,再也没能找出一片科研净土。 最终,郭守敬老死在太史院,终年85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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