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邹坤,就立刻喜欢上了这个人——我把他叫做兄弟,因为他比我小。四川和陕南农村,都把弟弟叫兄弟,来历我不清楚,但我怀疑和我们特殊的政治制度挂上了钩——多少年,我们的政治话语中:工人是老大哥,农民是兄弟,这是一对并列的词。 朴实、内秀、不多话、有几分憨厚——我从小生长在农村,身边的男人多半是这个样子。我们都是农家子弟,如果不是偶然的命运转换,我们终究是“农民兄弟”。我见邹坤第一面就立刻把他当做了“兄弟”——兄弟就是血脉相通、就是气息相投、命运相连。 邹坤是一个写作者,我之所以没把他称作“作家”,是因为他既不在所谓的文学圈,也不是哪一级作协会员,可能也很少发表作品——在当今这个世道,凡与功名无关的写作者,都不被人视为“作家”。 他的写作,像是农民种庄稼: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他的写作,像是隐士的日常生活:只管歌吟,不看听众。 但我一接触他的文字,就立刻被惊呆了。我看过古今中外无数作品,也看过当今文坛上才子才女的无数文字,我经常被文学大师们的妙笔所震撼,也经常被今世无数的破烂文字倒了胃口。 但邹坤让我意外。 我们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作为写作者,他的文字却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视野——我甚至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写作的人,也没在任何大小报刊读过他的作品。他就像一个天外来客,突然携带着他质朴厚重的文字走到我面前,让我大吃一惊。实际上他已有多年写作的积累。 邹坤散文集《朴素的泥土》 我这么说读他文字的感觉——就如同我在城市边缘散步,走过喧嚷的马路和楼群,穿过奔跑的车辆,毫不知情地闯进了一块郊区的土地——在各种难闻的城市气息中,突然嗅到了泥土和粮食的清新气味;在嘈杂纷乱的街市色彩中,突然看到了蔬菜和庄稼的朴素色调。 他写农民的命运,写土地的命运——这是近三十年来我们社会经历的巨变和震荡,这恰恰也是70后一代人长大成人过程中共同见识的时代。 历史的激烈风雨中,个人的命运就像一片飘摇颤抖的树叶。社会的剧烈变化中,所有个体都像波涛中颠簸沉浮的一只小船:我们的乡村是如此,我们的农民也是如此。 邹坤书写的,恰恰是自己经历的这三十年,农村和农民的命运,有身边的人事,有家庭的情节,有城乡变化的一幕幕,有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 老老实实地写作,不玩花的、不来虚的——在事实与看法之间,他选择了事实;在书写和修辞之间,他选择了书写;在讲述与感慨之间,他选择了讲述……你知道,一个质朴的呈现,总是比一个夸张的说道更有力量;一个让读者震撼的场景,总是比作者自己唧唧歪歪更有质量。 这种写作,当今世上越来越稀缺了。 邹坤写了一篇《父亲的身份》,父亲是农民,但同时也兼任泥水匠、还拉过板车、当过瓦工……不了解农民、不了解近30年来农民生活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这么精准地找到写作的角度。农民的命运随着时代而变幻,这种命运体现在身份上。多年以前,我所在的一个县城的政府,做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举动——卖户口。农民出钱三五千,可以买个城市户口,很多人拿出血汗钱“买户口”,只是为了变成城里人。很滑稽的是,多年以后,城郊村庄被大规模拆掉,农民不情愿地又被变成了“城市人”。三十年来,在农民身上演出了多少荒诞剧! 邹坤只写了父亲的多重身份,就立刻呈现出农民命运的多舛,和他们命运中的荒诞感。在我们的时代,农民承受了各种命运的捉弄,为了生存、为了繁衍,他们不得不接受时代风雨的吹打,经常性的剧情反转中,他们总是悲催的一方。 邹坤写了很多这样的文章:有时候着眼于农村的某个人的命运,可能这个人微不足道,却被他揪出了命运的深意;有时候关注乡土的一丝丝变化,可能是细枝末节,却让他找到了深远的意味;有时候他会讲述家长里短,但不是琐屑,而是厚实的。 我喜欢上了邹坤的文字。就如同我欣赏农村兄弟种下的一畦鲜活的庄稼,就如同我爱上了一位村妇做出的一桌朴素的菜蔬。 他是一个无名的写作者,一个隐士般的记录者。他拙朴中藏了巧思,他粗粝中显示了细密,他厚实中融入了深意。这一点你接触他的文字就立刻能感觉到,我说的是虚,你读的是实。 有句古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邹坤一直在“鸣”,但从不惊人,因为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非有心人不能听出大音——大音稀声啊。我喜欢邹坤身上这份农民的性子,像翻地一样大手大脚、像插秧一样精心细致、像种土豆一样一个顶一个、像割麦子一样一刀一大把。像这样的写作,鲜活而厚实、朴素而有质地,没有酸文假醋、没有虚假矫饰,是文章本色,是文学真意,但与风雅无关、与流俗无关。 一个无名写作者,会让当今文坛走红的才男才女们羞愧—— 因为他永远沉在下面,接触了大地;你们却永远漂浮在虚空,呼吸的是虚浮的气息;他关注人生和命运,你们则只知道叽歪;他的文字像粗壮鲜活的庄稼,你们则插满了僵死花哨的纸玫瑰。 兄弟邹坤,他像农民一样写作,像隐士一样写作,之所以说“像”——是因为他并不是农民,他也不是隐士。他一样生活在城市,得养家糊口,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像农民一样写作,意味着一种品质;像隐士一样写作,意味着一种风度。 一个作家:要有品质,要有风度;或者说,要有质地,要有追求。兄弟邹坤,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作家,虽然他至今寂寂无名。 没有人把他叫“作家“。他的职业是军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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