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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文学奖征文 | 李巧玲 | 怀念祖父

 香落尘外 2020-05-09

怀念祖父

文:李巧玲/  图:堆糖

祖父离开我整整二十九年了,他静静地躺在故乡后山的阳洼里。这几年,因为乡村建设山坡绿化,祖父的坟茔已被山上的虚土掩埋。我努力回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他的音容笑貌渐渐在我脑海模糊……

对于祖父的最初记忆,大概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我只有四五岁,朦胧地记得祖父常常在东房炕上盘腿而坐,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年幼的我充满了好奇,终于在一个午后,趁祖父睡着,拿起毛笔“写”起来。如今家里存放的旧字典还有我当年胡乱涂抹的痕迹。

祖父1925年出生于一个离县城有十几公里的偏僻小村。曾祖父生有三儿一女,祖父最大,取名李中魁。祖父中等个儿,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薄嘴唇、大耳朵。祖父九岁时,由时任李家乡乡长的曾祖父送去镇完小读书。小学毕业后,好学的祖父被送去马步芳昆仑中学读书。祖父学习刻苦,成绩优秀,接连跳级,五年的课程仅用三年读完了,毕业后分配到新疆骑五军任少尉。祖父在部队学习能力强,表现突出,一年后提升为上尉军医。世事多变,1949年9月25日祖父在新疆参加和平起义。解放后,祖父回到家中,娶妻生女,一年多后,妻病故。祖父再次进修于1953年3月毕业于青海省师范速成学校。祖父作为长子,继续担负起为家族传宗接代的使命。三年后,祖父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巡走,看中了比他小一轮如花似玉的祖母,遂娶回家。之后,祖父被调至互助县林川乡、泽林完小等地当老师,教授各门功课。“肃反”运动开始,因为是长子,祖父被划分为“四类分子”,被迫停职,带着妻儿回到家中。祖先的基业,四合院被分成五家人居住,祖父分到了东房两间。祖父和村里的其他几个人被推搡至大队院里批斗,有人朝祖父脸上吐口水,有人扔面蛋蛋。几个激进分子带头举手喊口号:打倒地主!打倒四类分子!

祖母结束了她的幸福生活,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承担起了种种家务,听着生产队的哨子上工收工。次年大会战,祖父和祖母被派去李家乡修水库,一年下来,年底只挣到了五毛钱。祖母不仅人长得漂亮,茶饭、针线也是一等一的。因此,引来了村里众多男人艳羡的目光和女人们的妒忌。父亲隐约记得,不知为什么,好几次,祖父在狠狠地打祖母。院子里有那么多人,也没有人来劝阻一下。祖母年轻气盛,再加上别有用心的人趁机挑唆,祖母和祖父离婚了,带走了四岁的父亲。儿子走了,家没了,祖父在黑夜里对着苍天呼喊,“老天爷啊,你把人往死里整吗?”无奈,叫地地深,叫天天高,谁也帮不了他。当然这些是后来才从老人们口中逐渐了解到的。

似乎是在倏忽之间,就进入了那个“饿肚子”的年代。父亲被寄居在祖母娘家,祖母娘家侄子侄女多,父亲饿得面黄肌瘦而腹部鼓鼓。四年后,父亲被一位堂叔送回家中。父亲刚进门就喊了一声“阿大。”祖父闻声赶出来,父子俩抱头痛哭。从此,祖父和父亲相依为命,开始艰难度日。过完正月,祖父便去有交情的贫下中农家里借一些放坏了的麸子和二面,做面汤充饥。等到秋天麦子下来,归还所借的粮食,剩余只够吃半年的。多少个煤油灯盏昏黄的灯光下,祖父教父亲认字。祖父对父亲说:“一撇一捺一个人,人身体难得,得了难活。”此时,祖父的帽子还没摘,每天清晨6点至11点给生产队挡早羊,下午4点至6点放晚羊,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和农活就交给了父亲。可父亲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哪会乖乖地听话呢?祖父让父亲去除草,前脚祖父刚走,后脚父亲跟着伙伴们上树掏鸟窝去了。中午,祖父回来,看到铲子扔在地里却不见父亲人影,着急慌忙去找,在河滩边上,找到了父亲,咔叽斜裤子被树枝剐破了。祖父十分生气,抓住父亲一顿狠打(一年只有一条裤子,补丁摞补丁)。有一回,贫下中农老王家的猪吃了我家的猪食,父亲见状打了一棍。这下惹了祸,王家男人冲出来打了父亲一记耳光,鼻子流血了,那人还不依不饶,破口大骂:“地主家的娃娃,四类分子,胆子大呗,敢打我家的猪。”祖父晚上回来,对父亲又是一顿狠打。我十几岁时,不明白祖父为何这么坏,对自己的孩子屡屡下手。如今想来,祖父也是迫不得已。好几次,父亲看到祖父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我猜想祖父是在那儿省思,漫想着这家和人生。时光荏苒,转眼父亲成年了。父亲每天去后山砍烧柴,在东房的房顶整整齐齐码了一摞。祖父有一手剃头的手艺。每逢中午时分,小院里挤满了前来剃头的老人小孩。父亲烧水,祖父给他们洗头剃头,硬是把一摞柴烧完了。



岁月如梭,转眼到了1978年。祖父托媒人给父亲说亲,好多人家嫌弃我家穷,不愿意女儿嫁过来。偶然的机会,外祖父曾经和曾祖父一同坐过牢,当外祖父知道父亲的身世,肯定的说:“牛皋(曾祖父的外号)的孙子不了,地主家的根根子嘛。”,于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年底,祖父进东家借西家,凑了两百块钱,把母亲娶进了门。母亲年轻,什么都不会做,祖父教母亲怎样擀面条、揪面片、蒸馍馍。第三年,祖父拿出手里积攒的一些钱,再买了一些木头,终于在1981年端午节过后盖起了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椽子是清一色的松木。房子是一个农民家庭富足的标志和象征,也是一个家庭社会地位的象征。祖父完成了他身为父亲的职责。祖父开心地对父母说:“就这个房子,你们一辈子都不用再盖了。”祖父至死也不会想到社会变化那么快,以后家里又翻盖了两次房子。

我出生后,得到了祖父无尽的疼爱。祖父拿出字典,仔细地察看,给我取名巧玲。同龄人都在房前屋后的土里沙里滚爬,弄得浑身脏兮兮。祖父却不让我下地,在他双腿组成的“摇篮”里把我哄睡着。弟弟出生后,祖父更加高兴,赶紧上香烧纸磕头,感谢祖先厚德。之后,亲自下厨为母亲做红糖荷包蛋。我和弟弟不爱吃饭,祖父就把洋糖砸末泡在馍馍里,喂给我们吃。那时最快乐的就是祖父在煤油灯盏下为我们打一些手影,比如狼、狗、兔等等,显现在墙上的影子栩栩如生。我和弟弟站在炕上,两个巨大的黑影像两个妖怪,惹得大人们发笑。有了我们,祖父的“帽子”也正式摘了,祖父浑身上下洋溢着久违了的欢乐和激情。

清晨,祖父盘腿而坐,在小炕桌上练习毛笔字。左手放着白纸,右手放着铜制的砚台。砚台里有一层被墨浸透的蚕丝。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年县上举办书法比赛,祖父荣获二等奖。听三叔讲,祖父的隶书写得极好,楷书也不错。村里和附近村的人请祖父给他们写家谱,画寿材。东房外面的隔墙上有一幅牡丹图,朵朵娇艳,也是出自祖父的手笔。祖父喜欢诗文,闲了作几首古诗或者写古典小说。祖父还喜欢研究经卷,后来写了两本《鹦鸽经》,一本送给村里的阿奶们诵读,一本自己留着。我长大后拉开炕柜中间的抽屉,才看到祖父写的小说《箭帕记》。厚厚的一部手稿,不知花费了他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洗净双手捧读《鹦鸽经》,泪眼婆娑。一只鸟都会反哺,而我们却不懂得怎样孝顺双亲,一个人究竟遭受了多少磨难,才会参悟人生,灵魂得以洗礼,从而一心向善?

农闲的时候,邻居们早早吃过饭来我家听祖父讲故事。比如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张飞吼断当阳桥。黑脸包公怒铡陈世美,瓦盆告案。杨五郎被迫在五台山当和尚,潘仁美把杨八郎乱箭射死在花椒树上。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入狱冤死。一个农夫下地干活,晚上回来有人把饭做好了。小脑瓜里慢慢升腾起一种对祖父朦胧的敬意。长大后我才知道有的故事出自四大名著,有的出自民间故事。这使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读书,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亲常年在外搞副业,祖父计划着地里种什么。第一茬种上青稞,熟得早;二茬再栽一大块葱,卖了再买煤砖。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祖父每年都要种黄烟,秋收后自己卷烟抽。父亲卖衣服回来,带回一两盒香烟,祖父舍不得抽,珍藏起来,等朋友们来了拿给他们品尝。

那个年代农村的文艺主要是唱戏。有一次,祖父带我去县城,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几个男人叽里呱啦大叫着,黑黑的长胡子一甩一甩的。拥挤的人群,我听不清演员在唱什么。回家后,祖父告诉我,这种大戏叫“秦腔”,是属于西北的一种戏曲。饭后,祖父拧开父亲给他买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学唱起来。

“包干到户”头几年,乡亲们兴头高,在自己的土地上大展身手。忙于这些,就没有人给你讲怎么做人做事。祖父骨子里全是传统的言行习惯,以其为标准,身体力行地教育和要求他的子孙。

祖父常告诫父母,人穷精神不能穷,活人必须要勤快。他是家里起得最早的。春夏秋三季,等其他人起来,他已经从一里外的地里回来了。夏天用开水一点一点撩着洗脸。冬天入九后,在冰窟窿里捧三口水喝,再用冷水洗脸。回到家,把一根两米长三公分粗的铁棒耍得呼呼生响。待母亲起床,祖父已经生好炉子,上面坐着茶壶,水汽氤氲。



小时候,日子过得清苦,洋芋、馍馍成了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祖父告诉我们,粮食来之不易,不能浪费,馍馍的碎渣渣被祖父用指头沾着吃了。有时候,面汤糊糊的,碗里粘了一层,祖父伸出舌头一圈一圈舔干净了。如今,任何时候我都不敢糟蹋粮食,家里总有喂着鸡或者狗。

那时候,村里常常有甘肃甘谷那边的人来讨饭,祖父碰到了总会给一个白面馍。二祖母说,即使在闹饥荒的年代,家里只有三个锅盔(一种大饼),祖父也会拿出半个给他们。我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来自河南的巴戏团。中午,我们观看了表演,晚上祖父就把他们请回家。母亲做了一大锅面条,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祖父留他们在家里过夜,他们为了表示谢意,表演了几个节目。祖父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出门人孽障啊。”我和弟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气晴好的时候,祖父和几位老汉在树荫下码“牛九”(一种纸牌)。若是看到哪个人头疼脑热什么的,祖父便把随身带的药拿给他。平时,乡亲们腰疼、关节疼、腿疼什么的就会来找祖父,祖父带着干针去给他们针灸,从不收取任何费用。当时有好多人劝祖父开一家药铺,祖父说,已经有两家了,没必要插一杠子。再说人已经老了,还是交给年轻人们去干吧。之后,把自己的一些学医笔记送给了保健员。

日子飞快地流逝着,转眼我上小学三年级了。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发现祖父不在家。母亲告诉我,祖父生病去县医院了。下午,父亲托人带话回来,说祖父得的是心肌梗塞,需要住院治疗。我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大人们都说,祖父的身体能活一百岁。我依旧和小伙伴们在家门口玩土块,过家家,哈哈大笑。一个星期后,父亲陪着祖父回来了。祖父的面孔越发清瘦,稀疏的胡子变得灰白,身披一件黑色大衣,缓缓地进了屋。之后的十几天,祖父每天拿着一个高板凳,靠着柱子晒太阳。双目微闭,憔悴的面容变得蜡黄,很少跟我们说话。我不明白祖父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

1989年5月31日晚十一点四十分左右,远房的伯伯们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不大一会儿,身在隔壁小房的我们就听到了哭声。祖父走了,时年64岁。这个疼我把我带大的人永远地走了。泪水如暴风吹来的山雨,在我抽搐的脸上肆意横流。出殡那天,村里每一户人家都来给祖父送行,黑压压的人群抬着棺木,沿着陡峭的山路飞也似地上去了。“人过留名”,如今乡亲们还会提起祖父,念及他的好。

后来,母亲告诉我,祖父临死前对父亲说:“这两个娃娃是个好苗子,以后就看你们了。”我和弟弟都没有成材,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祖父的一生波澜起伏,命运多舛,但他始终秉承着善良诚信的做人原则。他身上的这些光点汇聚成一束光芒,照亮了我的人生之路,并将一直照耀着。


简介:

李巧玲,网名,远方。农民。耕作在田间地头之余,喜欢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高庙镇旱地湾村人,青海省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当地报刊杂志和一些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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