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晚唐有一位诗人，其富贵幸运堪比衔玉而诞的贾宝玉，甚至更富贵幸运。他就是杜牧。 他和贾宝玉一样，都是官N代。杜牧的曾祖父杜希望，是开元年间战功赫赫的朝廷重臣。祖父杜佑，当朝宰相十数年，父亲杜从郁，包括叔父，皆为政府高官。有了这样的身世与背景资源，杜牧的仕途，赢在起跑线上。 什么贾、王、史、薛金陵四大家族，在晚唐的长安城，只有两大家族，“城南韦杜，去天五尺。”杜家在京城CBD，黄金地段，房产连街，豪宅遍布。就算晚年内退，杜牧也是居住在长安南的祖产樊川别墅，故后世称“杜樊川”。 最重要的是，杜牧可比贾宝玉有真材实料多了，而且，有天赋的人比你更努力。 杜牧从小就关心政治，热爱军事，还专门研究过孙子兵法，出过注解，写过策论。而杜牧的诗文，更是才华出众，就连与他并称“小李杜”的李商隐，在他面前都得自谦才短。 高楼风雨感斯文，刻意伤春复伤别。 短翼差池不及群，人间惟有杜司勋。 所以，爸爸妈妈还用担心小杜同学的高考吗？ 公元828年，一年一度的高考来了。主考官是崔郾侍郎，在招待宴上，正喝得高兴，太学博士吴武陵来了。别问我吴武陵是谁，请自己查一下中学语文课本，翻到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最后一行，“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 吴老倚老卖老，拉过崔郾就要推荐一人，说：“催侍郎日理万机，大概都没空逛博客看公众号吧？最近有一篇爆红的热文，被自媒体疯狂转发，阅读量10万+，听说教育部准备把它编入中学语文教材。我念给你听听哈。” 于是吴老就像我们中学生背课文似地摇头晃脑念起杜牧的《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 崔侍郎听后，点了一万个赞。吴老趁热打铁，问：“作者这么有才，是不是应该为本届高考状元？” 崔郾面露难色，说状元已被他人预定了。榜眼呢？榜眼也有人了。那就探花？探花也有主啊。吴老穷追不舍，“退让一步，第五名，进士——我倒要看看，还有谁的文章写得比他好。” 那一年，杜牧26岁，进士及第，同年又考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杜牧那种得意啊，顿觉已达人生巅峰，提笔写下《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 贾宝玉才考了个第七名呢，还只是个举人！ 二 杜牧走马上任，从此开始进入官场，虽然起步只是弘文馆校书郎，相当于皇家图书管理员，那也只是图书管理员呀！ 这个时候，家庭背景就发挥作用了。八个月后，与杜家世交的沈家沈传师，邀请杜牧到洪州担任其幕僚。沈传师也是个文学爱好者，与杜牧趣味相投，两人关系密切，杜牧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经常到沈家蹭吃蹭喝，听歌赏舞。 沈家养有一歌妓，那真是色艺俱佳，堪称中国好声音。她在宴席上试唱一段，惊艳在座，杜牧更是惊为天人。她唱得心碎，他听得心醉，两人渐成知音，暗生情愫，并发展至幽约私会。两人湖上泛舟的照片不时被捕风捉影的狗仔队拍到，成为弹窗八卦。 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起观众。杜牧自己也在朋友圈晒诗，等于官宣了两人的关系： 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 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 恋爱中的人，果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谁知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也对张好好有好感，近水楼台，先下手为强，将她纳为小妾。 失恋后杜牧便终日在花街柳巷间游走。他出入秦楼楚馆的行踪，还被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派出的便衣记录在案，在日后的干部任命政审中，牛大人点破不说破，看在祖上的交情份上，好自为知。 杜牧被牛僧孺授予推官一职，后转为掌书记（相当于办公室文书），调往扬州。临行前，身不由己的张好好留下一首诗，以表达对杜牧的爱与哀愁。 孤灯残月伴闲愁，几度凄然几度秋。 哪得哀情酬旧约，从今而后谢风流。 多后年，杜牧又被调任洛阳，在街头与张好好不期而遇。此时的张好好，已不是那个超级女声的选秀冠军，亦不是豫章名姝，更非官家宠妾，而是流落他乡，沦为当垆卖酒的女商贩。 与前女友执手相看泪眼，杜牧感慨万分，疾书了一首五言长篇《张好好诗》： 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 翠茁凤生尾，丹脸莲含跗。 高阁倚天半，晴江联碧虚。 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 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 吴娃起引赞，低回映长裾。 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 盼盼乍垂袖，一声离凤呼。 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 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 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 ...... 写罢已是“洒尽满襟泪”。《张好好诗》不仅是杜牧的诗歌名篇，一时洛阳纸贵，也是他唯一传世的书法真迹，因书法飘逸，又为他赢得了书法家的美名。 不久，杜牧赴宣州任职，再次与张好好分离，后会无期。据说，杜牧死后，张好好闻讯伤心不已，瞒着家人偷偷前往拜祭，痛不欲生，最后在杜牧的坟前自杀。 三 话说公元833年，30岁的杜牧应牛僧孺的邀请，前往扬州任职。扬州最是个风流销魂之地、旖旎温柔之乡，夜生活尤其丰富。杜牧公务之余，常常去听歌看戏泡妞，要不然就呼朋引伴，赴宴作乐。 刚巧好基友、著名诗人张祜路过扬州，作客淮南府，杜牧作陪。宴席上，有歌舞助兴，两人看中同一位漂亮歌妓，都心生爱恋，于是决定掷骰子赌输赢，谁赢谁上。 杜牧当下悠然吟道： 骰子逡巡裹手拈，无因得见玉纤纤。 张祜一听，不甘示弱，接口续吟： 但须报道金钗落，仿佛还因露指尖。 语音刚落，两人相视大笑，携手走了，把赌酒取妓的事给忘了，留下那位歌妓满脸问号：你俩玩我？太不尊重我——的职业了吧！ 在扬州，杜牧放浪形骸，风流快活，沉醉不知归路。就算两年后要调往洛阳任职，他还恋恋不舍。这首《寄扬州韩绰判官》可见一斑：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除了这江南美景，他更舍不得是那青楼相好，接连写了两首《赠别》。 其一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四 公元835年，杜牧赴东都洛阳担任监察御史。因为分司一方，而非统管中央，这个工作比较清闲，杜牧还有时间自驾秋游，去野外烧烤，到山林看枫叶，于是就有了这首幼稚园小朋友都会背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正事没干几件，绯闻倒是有一件——他又看上兵部尚书李愿家的歌妓了！ 因为涉及到国家公职人员，各路媒体记者不敢宣传报道。但是他自己的一首诗《兵部尚书席上作》却暴露了：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五 公元838年，杜牧又被召为宣州团练判官（相当于地方军队长官的幕僚）。从洛阳到宣州，途经金陵，看到的是另一副景象：前方烽火连绵，战乱四起，而后方则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杜牧忧国忧民起来，写下《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除了杏花村喝酒时正赶上“清明时节雨纷纷”，在金陵，最重要的是，杜牧遇见了传奇女子杜秋娘。 杜秋娘本是金陵一枝花，能歌善舞，还能联诗作曲。15岁时，她就有一首单曲《金缕衣》登上酷狗排行榜，成为她的代表作。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首歌不仅感动了后来的梅艳芳，被她翻唱成《女人花》，更是打动了当时的镇海节度使李锜。李锜成了杜秋娘的狂热粉丝，干脆将她包养，收为小妾，让她度过一段甜蜜时光。 后来李锜起兵对抗朝廷，兵败被杀，杜秋娘作为罪臣家眷被送入后宫为奴，继续充当歌舞姬，她的保留曲目是《金缕衣》。 当她第一万次唱《金缕衣》时，歌声竟俘虏了年轻的唐宪宗，于是将她封为秋妃，后宫佳丽只宠信她一个。后来穆宗皇帝即位，任命杜秋娘为皇子李凑的保姆，没想到令她卷入权力的角逐中。李凑失势被废，杜秋娘也被撵回老家金陵。 杜牧看到杜秋娘时，她已是昨日黄花，美人迟暮。杜牧“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用了112句来叙述杜秋娘坎坷的一生。这就是著名的《杜秋娘诗》：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 “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女人的命运固然不一定，文人士大夫的未来也难料啊！这最后一问，自身都难晓，还考虑那么多身外之物干嘛？ 此诗一出，立刻疯传，大V推荐，粉丝点赞，连李商隐都在杜牧的个人主页下留评：“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六 到了宣州，杜牧发现这职位是个“美差”，钱多事少，虽然离家远。正好，他不回家了，周末时间可以跑到附近的州县玩，采风写诗。 在和州，参观完乌江亭，杜牧写下：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在湖州，杜牧更是组织了首届龙舟大赛。又不是端午节，组织龙舟大赛是什么意思？ 原来，杜牧听闻湖州美女如云，美腿如林，便想去玩赏。湖州刺史崔君盛情款待，把本州所有名妓唤来，供杜牧挑选。可杜牧看了又看，言若有憾：“美是美矣，就是不够完美。”于是，杜牧别有用心地让崔刺史在江边举办了一次富有娱乐性与竞技性的龙舟大赛。 比赛当天，两岸围观者如林，可杜牧挑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合意的。眼看活动就要结束，杜牧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一位乡村老妇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不禁激动地叫道：“此女生真乃天姿国色也！”他立刻把这母女俩接到船上约谈，让人家慌得一笔。 杜牧开门见山，欲与老妇人订下十年之约，娶那个女孩。天上掉下个贵婿，老妇人却犯愁道：“将来若是违约失信，又当如何？”杜牧立贴为证：“十年之内，我必然来这里作郡守。如果十年不来，你可以将她另嫁他人。” 谁知道天意弄人，杜牧随后出任黄州、池州和睦州刺史，辗转各地，就是没办法调回湖州。等到杜牧的好朋友周墀出任宰相，杜牧接连打了三份调动申请，终于获准。此时杜牧已47岁，距离与那母女约定的时间，已有十四年。 到了湖州，杜牧迫不及待地把那位老母亲叫来，她却带着外孙来见。原来女孩已经出嫁三年，生有两子。杜牧责问：“先前你已答应将女儿许配给我，为何要违背诺言？”老妇人说：“原来约定的是十年，可十年过了，你没有来，这才出嫁的。” 杜牧取出盟约看了看，想了想，一时无语。他惆怅若失，写下了《叹花》：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籍，绿叶成阴子满枝。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贾宝玉大病一场，人事多变，邢岫烟都择了夫婿。他拄拐去瞧林黛玉，看见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陰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便叹息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七 杜牧跟贾宝玉一样，感情丰富，事业无成——杜牧虽然略好些，做了一官半职，但是怀才不遇，都未得到重用，只能感叹“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临死之时，心知大限将至，自撰墓志铭，便闭门在家，搜罗生前文章，对火焚之，仅留下十之二三。公元852年冬天，杜牧病死长安，终年四十九岁。 杜牧死后，官媒上一律以他的《遣怀》为之作人生总结，追忆杜牧。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只有杜牧的个人主页上，用一朵紫薇花作别，并附上他的诗作： 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 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