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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口轶事

 潇湘馆zam 2020-05-12

同泰坊弄堂口每天进进出出的人,谁都没注意到一侧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个摊,一个男人坐在小马扎上,聚精会神地低着头干活。

不得不承认,这个地方选得真好,弄堂口宽敞,四吨大卡车能直来直往,占这一小块巴掌大的地盘根本就不影响车辆人员的进出。顶上面是骑街楼,又能挡住日晒雨淋。

由于不是在马路上,市容整顿管不了,等到居委会想要赶他走,倒是居民们不答应了,放话说,今后旧皮鞋、坏雨伞往你们居委会扔。居委会也没辙,只得眼开眼闭。

男人干活的时候一般不说话,只是在干得累了,想抽支烟,才抬起头,人们才发现这男人长得天庭饱满,五官分明,笑起来一付坏坏的样子,有点像港星华仔。初一看不像是乡巴子,只是一开口,几句洋泾浜的上海话,就露出了江北话的乡音。几个在弄堂口“嘎山唔”(上海俚语:闲聊)的闲人有事没事地和他聊天,他是天生的自来熟,一点都没有生涩违和感,只是有人叫他“小江北”时,他就拉下脸生气了,说,“别以为你们是上海人,我也是在上海的生的!原来我家住在八埭头,”如果有人再问下去,你家在八埭头哪条马路?他就蔫了,弱弱地说,那时我小,记不得了。接着就摸出香烟,每人散一根,和闲人们扯起了家事。

小皮匠本名叫宝华,他爹爹年轻时就来上海滩闯荡了,人聪明,加上头子活络,混得风生水起,在八埭头一带有点小名气,一次去高郎桥沪宁戏院看江淮戏,看上了戏班子里唱花旦的角儿,七花八花,就把漂亮女人花到了床上。

千不该万不该,聪明人做了一件后悔了一辈子的蠢事,快解放时贪图每个月有一块大洋的补贴,当了几个月的保长。解放后几次运动审查,虽然没查出他做过什么坏事,但总是历史污点。一个人一旦沾上了污点,就上了另册,这辈子就玩完了。

1958年,政府动员城里居民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宝华一家就在动员名单里,因为他爹爹有历史污点,二话没说,鼻子一捏,带着唱戏的老婆和出生不久的宝华回老家种田去了,这一去就在乡下扎下了根,再也回不来了。

起初几年宝华妈年纪轻,戏唱得好,扮相也美,县剧团里给她个不在编的演员身份,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虽然不多,但总是吃商品粮的。大饥荒时。剧团精简,加上年岁又大了些,人家不要她了,全家就只好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为生了。不唱戏的女人就埋怨男人眼窝子浅,一块大洋把全家给坑死了,男人也不遑多让,说,当初你不就是看中那一块大洋才跟的我吗?接着就是女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这是真哭,不是戏台上用水袖掩着的假哭。每每在这种时候,宝华就走开,他嫌烦,不想听他们没完没了地唠叨。

宝华读书一直很好,读到高中毕业,却没能考上大学,据他自己说,还是“沾”了他爹爹“一块大洋”的光。

后来,宝华就与普通的农村男人一样,与本村的一个姑娘早早地结婚了,生个女儿,他爹爹看不带把的不满意,逼迫他生第二胎。结果还真给怀上了,怀上了还不敢声张,怕村里计划生育员找麻烦,就出外到处游荡,过上了“超生游击队”的日子。夫妻俩一直在南方打工,先在深圳,后来到东莞,一直到生下儿子后才回到老家,老婆被结扎了不算,还被村里罚了几万元,把几年辛苦挣的钱罚光了。

宝华说话归说话,手里的活一直不肯停,闲人们说他做事巴结,他说没办法,家里有好几张嘴等着他挣钱养活哩。虽说他需要钱,但收费并不高,皮鞋打个底只收几元钱,脱胶之类的收几毛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薄利多销,只要口碑做出来,不愁挣不到钱。正因为他收费合理,修鞋的技艺也高,每天的活计都忙得干不完。

宝华还有一个特点,嘴甜,不管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只要送生意上门,年长的就“阿姨,爷叔”,年纪轻的就是“帅哥,美女”,跟自己相仿的就“阿哥,阿姐”,叫得人心里乐滋滋的。

同泰坊的人真正见识到宝华本事的是一次偶然的事,一位送修雨伞的女人无意中说起家里的下水管道堵塞,向物业报修了几天,人倒是来了,捣鼓了一阵,说修不好,要请专业的人,就走了,再无下文。宝华听说,放下手中的活,说,走,到你家去看看。

只十来分钟的时间,下水道就畅通无阻了,女人惊诧不已,你个皮匠师傅还会通下水道!宝华一边用女人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一边自豪地说,阿姐,不瞒你说,我会的活多了。

随着宝华在同泰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同泰坊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就晓得越来越多,他不用打听,只是一边干活,一边听哪些娘们侃八卦,全记在心里了。比如,他知道同泰坊里第一号大美女是10号里的金妹,金妹倒是很少来皮匠摊,他常常看到金妹急吼吼地进进出出,宝华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美女,他认为这个女人确实是个尤物;他还知道18号里住着一位市里的大干部,普普通通的样子,上下班拎一只公文包,和邻居们客气地打着招呼,没一点官架子,人家都叫他老王,接送他的专车一般在弄堂口就停下了,从不进来。他搞不懂,在他们老家,一个乡长就威风得不得了,出门前呼后拥,就差八抬大轿了,家里住的更像是皇宫。他想这大概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了。

宝华在同泰坊的人缘好,人家也不把他当外人。如果要说谁跟他最好,恐怕就是5号里的宝凤。

宝凤与金妹一样,也是从浜北“下只角”嫁过来的外来户,只不过比金妹晚了年把,模样儿也不如金妹来得俊俏,金妹是同泰坊一致公认的“花魁”,排在她后面的二号美女是同泰坊土生土长的眉玉,宝凤就只能屈居第三了。按照同泰坊爷们的说法,三个美女其实各有千秋,金妹长得精致,眉玉细巧,宝凤则是五官耐看。能在同泰坊排上号的美女,就不会是等闲的女人,宝凤当初在单位里也是响当当的一枝花,嫁到同泰坊,也是看上了这里是“上只角”,她男人只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长相极其一般,家境更是一般般,公公早就死了,婆婆在里弄生产组。下岗潮来的时候,夫妻两人都下岗了,男人“巴拉巴拉东渡”去了日本扒分(上海俚语:挣钱),把小舅子宝龙也一起带走了。经过几年的打拼,尽管身份“黑”了,但基本上在那边站稳了脚跟,现在每个月能寄个两三千元人民币回来,加上婆婆的劳保工资和宝凤的下岗补贴,全家生活上有了保障,宝凤也用不着出外打工,做起了家庭主妇。婆婆年纪大退休了,乐得百事不管,早晚一炷清香,一心诵经礼佛。儿子读初中,在家里什么都是宝凤说了算。她不像金妹,一门心思扑在做生意赚钱上,除了和邻居打打麻将,她也没什么爱好。

宝凤与宝华的认识很简单,两人都是自来熟,只去了一次皮匠摊给高跟鞋打后跟,宝凤就听出宝华上海话里的江北口音,说着说着,就攀上老乡,讲起了江北话。宝凤说宝华的江北话土得掉渣。宝华说,不是我们土,而是上海的江北话变异了,上海滩江北人哪个区都有,几十年来与宁波话、本地话,包括外国话融会贯通,形成了一种新的语系,虽说不纯正,但去掉了土气。几个区相比下来,普陀的江北话正,也好听,静安的“土”,闸北的“冒”,这也不奇怪,就是在我们江北,乡下和城里的话也是不一样的。

宝凤听了宝华发表的一番江北话高论,就开心了,说,看不出,你真会说话,一个江北话就能说出这么一大通的道道来,实话跟你说,我就是普陀的,

宝华问她,“怪不得你说的江北话那么好听,你是普陀哪块的?”

潭子湾,”

太巧了,我现在也是住在潭子湾,”

两个人的关系越拉越近。宝华干活,旁边还有三号美女坐在小马扎上陪着他聊天,自然十分来劲。

宝凤和宝华聊家常时,随口说她家的电视机打开只有雪花,没有图像,宝华说,我估计是里面有根管子坏了,待会去你家看看。

宝凤就坐在马扎上等他,等他把手里的活干完,随着宝凤去了5号。

宝华的估计没错,确实是烧坏了一支电子管,于是骑上自行车出去买了一支换上,电视机就恢复了正常。宝凤高兴得不得了,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递给宝华,说,“宝华,你怎么连电视机也懂?”

“阿姐,不瞒你说,我在南方打工的时候,做过皮鞋厂,电子管厂,服装厂,还干过住宅装修,泥水木匠,所以手上活会的也多,那是生活逼的。”

宝华在说话的时候,朝他们家四周瞧了一圈,问,“你婆婆呢?”

“在房间里念经哩,雷打不动,每天如此,”

“念经好,念经的人都是善人,好人,一人念经,全家平安。我妈这几年在家也念,好像念什么心经、地藏经,”宝华的几句恭维话,说得了无痕迹。

老太太在房间里本来听到儿媳妇带来一个陌生男人,心里就有几分不自在,现在听宝华这么一说,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宝华临走时说,“阿姐,今后你们家需要干力气活的,尽管叫我,我宝华没什么本事,力气倒是有一把的。”

自那以后,邻居们时常看到宝华为宝凤家扛米,到宝凤家做事。宝凤也是心里有数,投桃报李,烧了好吃的菜,必定给宝华盛上一碗,送到弄堂口。

这一来一去,同泰坊里的闲话就多了起来,不过宝凤不在乎,嘴长在人家鼻子下面,爱咋咋地。

那天,宝凤又坐到皮匠摊的小马扎上,说,“宝华,问你件事?”

“什么事?”宝华抬起头,

“你现在租的房子多大?房租多少?”

“不谈这个,一谈一泡气,鸡巴大的地方,收我每个月200!”说起房租,宝华就来气,嘴上少了个把门的。

宝凤也不生气,男人都一样,动不动就把自己那玩意儿挂在嘴边,

“你搬出来,我替你在潭子湾找个地方住,”

“阿姐,别费心了,我打听过,潭子湾的房租都差不多,便宜不到哪里去,”

“住到我家!”

“你家有空房子?”

“我做姑娘时的房间一直空关着,家里就我爸妈两个老人,你去和他们做个伴,还热闹些,需要出力气活时,当半个儿子用,”这句话刚出口,宝凤就知道说错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谁都清楚,半个儿子指的是什么,好在宝华也没太在意,如果换作是“老克勒”,今天宝凤就亏大发了。

说起“老克勒”,在同泰坊也是号人物,“老克勒”的叫法在全国也只有上海独此一家,据说是从英语colour演变过来的,指的是在解放前上海滩上见过世面,懂得享受的一批人群,以前是公子哥,老了就成了“老克勒”。

同泰坊的“老克勒”是光复那年生的,比宝凤正好大上一轮,他老爹解放前在外国洋行里做高级职员,钞票赚得“莫克莫克”(上海俚语,很多的意思),据“老克勒”自己讲,他很小的时候就常跟着他爹在国际饭店和同事喝洋酒、吃大餐,全是穿西装、结领带的高鼻子洋人。“老克勒”长大以后也学着他们样,很早就穿起了西装,同泰坊最早穿西装、结领带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金妹的男人毛弟,还有一个就是他。

“老克勒”住在宝凤楼上,做的是自由职业,空闲得很。以往每个礼拜总要拉上宝凤搓几场麻将,宝凤的“麻技”其实很蹩脚,但有了“老克勒”这个麻将搭子,兀自是赢多输少。赢了钱,“老克勒”就趁机在宝凤丰腴的屁股上摸上一把,美女弹性十足的屁股与家里那位黄脸婆的手感到底是不一样的,宝凤明知他是在吃自己豆腐,也不便发作,毕竟人家带着自己赚了钱,但如果“老克勒”再过分,宝凤就要扳面孔了。

宝凤与小皮匠宝华好上之后,就很少参加麻将局了,“老克勒”心里痒痒的,憋得难受,就到弄堂口等宝凤,他知道她肯定会来。尽管宝凤家就住在他楼下,他不敢去,别看“老克勒”在同泰坊是个人物,在场面上也是一刮两响,但惟独怕宝凤家那位弱不禁风的老太婆,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目光犹如尖锐的利刃,直捅他的心思,看得他抖豁豁的,都不敢用正眼瞧她。

他给宝华散了支烟,还没说上几句话,宝凤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了,宝凤笑眯眯地把绿豆汤递给宝华,说,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天热祛祛暑气。

“老克勒”把宝凤拉到一边,问她今晚有没有空,三缺一,凑个麻将局,宝凤送绿豆汤是个借口,其实她是来想跟宝华说,下班后跟他一起去潭子湾,把房子的事敲定下来。如今“老克勒”约她搓麻将,自然回答说没空了。

“老克勒”看宝凤与宝华热络的样子,知道自己再忤在这儿,就是个多余的“相公”,自觉索然,找个借口走了。

下午,宝华是提前收摊的,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沿着马路慢慢地推着朝前行走,不多久,宝凤就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估计再向前走,不会再碰上熟人,宝凤就一屁股坐上自行车的后座,右手勾着宝华的腰。宝华先是一愣,后来便使劲蹬起来。

同泰坊虽说是“上只角”,其实离“下只角”的潭子湾并不远,否则宝华也不会在这里租房。在过归化路桥的时候,宝凤怕后面载人,宝华蹬起来吃力,就跳下车,与宝华并排走。归化路桥面不宽,河面上时而飘来阵阵的臭味,几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在河里游泳。不过桥上倒是挺凉快,一阵凉风吹过,吹起宝凤的长发,拂在宝华的脸上,宝华就觉得整个脸麻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下得桥来,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宝凤家的弄堂口,宝凤怕被熟人“刮三”(上海俚语:看到的意思),再次跳下车。

宝凤爸妈看到女儿回来,一阵惊喜,再看到宝凤后面跟了个陌生的男人,就起了疑惑。宝凤把宝华介绍给爸妈,接着说明了来意。宝华嘴上犹如涂上了蜜糖,“伯伯、伯母”叫个不停,而且讲的全是江北话,叫得老俩口甜滋滋的,宝凤爸说这房间本来就是宝凤的,借不借,借给谁,全由她做主。

宝凤家是两上两下的私房,楼底前面是客堂,后面是她爸妈的房间,前楼原来是弟弟宝龙的婚房,自从宝龙去了日本,弟媳妇带着女儿住回娘家,房间租给一对安徽来上海打工的夫妻,她每个月回来向安徽人收500元房租。后楼本来是宝凤的房间,她出嫁后就一直空关着。宝华看了房间,比原来的租房要大上一倍,还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自然十分满意。谈到房租,宝凤说我不增加你的负担,你原来给人家多少钱,也给我多少。宝华不好意思,说,这哪成呢,你不吃亏了?宝凤说,其实我也不吃亏,我不在家,家里的两个老人就拜托你照顾,出出力气活,空下来跟他们聊聊天,反倒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哩。

自从宝华搬到了宝凤娘家,真的就顶得上半个儿子,大大小小的力气活全让他包了,从买米、买煤球,到担水、劈柴禾(生煤球炉用作点火),宝凤爸说,就是以前宝龙在家也做不了这么多事。晚饭后,再来一段江淮戏,宝凤爸妈本来是江淮戏迷,现在年轻人不爱听,戏院里也没人唱了,正好宝华会,那天唱的是《河塘搬兵》里的一段,

“千岁呀,你不提搬兵,我绝不讲,提起了搬兵,好一似箭穿胸膛”,宝华唱来声情并茂,尤其是头一句的念白,韵味十足,把杨六郎满腔的悲愤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是江淮戏前辈周筱芳的名段,难度极大,宝华的咬音吐字竟是丝毫不差。宝凤爸妈愣住了,戏院里也没你唱得好呀!

宝华解释说,我妈就是唱江淮戏的,从小我就跟着她到处跑场子,再笨的人,听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实在没事,宝华就跟宝凤爸妈讲他们乡下的趣事,那天他讲了一个马屁精,村里有一懒汉,整日游手好闲,什么农活都不会,唯有一个优点,会拍领导马屁,村长是村里的最高领导,他就时常跟在村长后面拍马屁。一次在庄稼地里小解,正好村长也过来,拉开拉链和他并排尿了起来,这个机会马屁精不肯放过,想说句马屁话,可村长毕竟五十来岁了,肾气不足,既尿不高,也尿不远,马屁精倒是为难了,眼看村长快尿完了,终于憋出了一句,领导,你尿得真好看!村长也被他逗笑了,拍着他的脑袋,说,你小子真会说话,晚上到我家喝一盅。

讲完故事,宝凤爸妈笑得前仰后合。

宝凤照例还是每天到弄堂口,坐在小马扎上与宝华聊上半天,随便再问问两位老人的情况。

有好几天,宝华没来了,事先没讲,宝凤也不知啥原因,正巧这段时间她爸妈被乡下的堂兄弟请到老家去了,也没人打听。

终于她决定午饭后去潭子湾娘家去看看。

打开房门,走上宝华住的后楼,除了宝华,房里还有两位老人,估计是宝华的爸妈,他妈坐在床上,面孔蜡黄,病歪歪的。看到宝华妈,宝凤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儿子像妈!宝华妈年轻时就是个美人坯子,怪不得宝华也长得好看。倒是一旁的宝华爸,一副猥琐样子。

宝华见宝凤突然闯进来,有点措手不及,把宝凤介绍给她爸妈,宝华妈笑了一笑,说,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们来给你添麻烦了。宝凤忙回答,伯母,哪里的话,也不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否则早就该来看望二老了。

宝凤把宝华拉到楼下客堂,问是怎么回事,宝华说,他妈病得很重,乡下医生说,他们的医疗条件差,最好到大城市去看。

“你妈什么病?”

“肾衰竭,这几天,我陪他们去了好几个大医院,说是要做肾透析,一次五六百,一个疗程下来就是七八万,你说我哪来哪么多钱!”宝华急得想哭,“我妈命苦,年轻时跟着我爸吃了不少苦,老了还受病痛的折磨,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啊,”

“宝华,别着急,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大家一起想想,总有办法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宝凤安慰他,“七八万可不是个小数目,说实话,我也拿不出,”宝凤在客堂里来回转圈,突然她停止了转圈,双手一拍,说,“我们同泰坊不是有个神医吗!”

宝凤说的神医,就是住在同泰坊18号里的田文丽,她出生中医世家,年轻时蒙受了无妄之灾,想不到因祸得福,得到了高人的指点,高人倾心传授,学得一套“神针”秘技,专治疑难杂症,救人无数。(详见拙博《同泰坊的女人》)现在年纪大了,足不出户,在家修身养性,颐养天年。

宝凤和宝华按响了田文丽家的门铃,开门的正是田文丽,皮肤、身材保持得很好。宝凤开口说,“田阿姨,我是住在5号的,”

“同泰坊的三号大美女宝凤,谁不认识呀,快进来说话,”

田文丽把宝凤和宝华让进屋子,宝凤正要介绍宝华,田文丽说,“这不是弄堂口的小皮匠吗,”

宝华也愣住了,他从未和田阿姨打过交道,怎么她也认识他?

宝华注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位老者,正聚精会神地看报纸,见有客人进来了,就礼貌地打了招呼。

田文丽对老者说,老王,去泡两杯茶,天气热,让孩子们解解渴。

老王应了一声,就起身泡茶了。

恁是宝华再聪明,再见多识广,他脑袋瓜也不够使了,这不是市里的大干部吗?上下班都坐小轿车的,给我这个乡下来的小皮匠端茶送水!什么世道!看不懂!

田文丽看出了宝华的疑惑,说,老王原来是在市里做事,最近退下来了,都是邻居,莫客气。

宝凤把宝华妈的情况简单跟田阿姨说了一遍,田文丽还在思索,倒是一旁的老王先开口了,文丽,你该帮一下,农村人生不起病呀。

田文丽说,从医学上讲,肾衰竭是肾脏遭到破环而引起的脏器功能丧失,如不及时治疗,很有可能引起尿毒症,目前西医也只有用透析的方法,费用很高,没有劳保很难承受。既然我们家老王答应了,我肯定要出手的,但我得看到病人,才能拟定治疗方案。

救人如救火,田文丽取出金针包,跟老王说了一声,当即与宝凤、宝华直奔潭子湾。

病榻边,田文丽看了看宝华妈的舌苔,然后闭上眼搭脉,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挪开手指,说,病况确实很严重,是晚期了,器官的衰竭是不可逆的,医生能做的只能减轻延缓症状,西医做透析也是这个原理。我现在用金针为你治疗,疗程用不着这么长,效果要好于做透析,但要彻底治好,恐怕是回天乏力了。

田文丽说完,从金针包里取出几枚金针,用酒精棉消毒,然后在几处穴位上下针,逐个慢慢地捻动,双手同时轮流捻动金针,越捻越深,越捻越快,渐渐地田文丽额头就渗出了汗珠,宝凤取来毛巾为田阿姨拭去汗水,她知道田阿姨是在催动一种看不见的力,否则小小的金针也不至于让她如此费力。

一个小时后,田文丽深深吐出一口气,结束了行针。

宝华妈也好似历经了一场炼狱,浑身瘫软下来。

临走时,田文丽对宝华妈说,看来今天的效果很好,明天我再来,估计坚持一个星期就行了。

宝凤与宝华将田文丽送到门外,宝华说明天我来接你,田笑笑说,不用,我让老王陪我来。

第二天,田文丽夫妇俩依约前来,趁着妻子行针,老王出门去转圈。

直到田文丽收完针,还坐了一会,老王才兴致勃勃地回来,他自退休来后,一直有个心愿,要到以前做地下工作时的地方走走,潭子湾便是其中之一,正好借此机会。他感慨地说,四十多年不来了,潭子湾真的变化不大,你们只知道潭子湾是个穷街,却不知道它对上海的贡献,大革命时期,我党最早在上海点燃的火星就是在这里燃烧起来的!早期党的领导人邓中夏、苏兆征、李立三、刘华都曾经在这里做过群众工作,这里群众基础好,思想觉悟高,为上海的革命事业做出过很大的牺牲,只是解放后市政建设落后了,不过根据市里的规划,很快就会有变化的。

随着一个星期的金针治疗结束,宝华妈的精神状态有了明显的改变,不仅能下地走路,还能出门走上半个小时,这在以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

宝华是懂礼数的,买了一些老年人的保健品,要宝凤陪他一起去田阿姨家,表示感谢,人家每天上门诊疗,连来回车费都是自己出的,费那么大劲,却分文不收,你总不能认为理所当然吧。

谁知,当宝华与宝凤再次敲开田阿姨的门,田阿姨却将他们拒之门外,说,这些补品留给你妈,她身体虚弱,需要这些东西。说完又从屋里取出一张药方给宝华,交代说,按照药方的要求,煎煮中药,每日两次,切记,以后多陪陪老人。

治好了宝华妈的病,皆大欢喜,宝华把爸妈送回乡下。

宝华在同泰坊的日子又依旧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可是田阿姨跟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为人子女,尽孝要趁早,古人说的子欲孝而亲不待是个悲剧,不能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决定跟宝凤说,宝凤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开了。

接下去宝华把皮匠摊的物件带回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同泰坊弄堂口了。宝凤知道他的时间表,所以下午换了一件衣服出门了。

宝华正在家里忙碌,煤球筐里装满了,柴禾劈了一大堆,足够用到冬天,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玻璃窗都擦得能照见人影。见是宝凤回来了,倒是一愣,问,你回来干嘛?

我就不能回娘家看看!宝凤冲了他一句,宝华就不响了。

宝凤跟在宝华后面,一前一后上了后楼。

宝华脱去上衣,露出健康的小麦色的肌肤,用毛巾擦拭身体。宝凤走上前,从后面用双手揽住宝华的腰,不顾身上的水渍,把脸贴住他壮硕的后背。宝华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都是人到中年的熟男熟女,用不着说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干啥,这些年同泰坊弄堂口的小马扎也不是白坐的。

宝华猛地回头,一个公主抱,双手把宝凤抱起来,扔到床上,然后饿虎扑食,重重地压在宝凤身上。

当干柴遇到了烈火,当久旱的禾苗逢上甘霖,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一次又一次地翻云覆雨,直到都两人筋疲力尽了,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屋里的空气浑浊,闷热,只有宝华从虬江路旧货市场淘来的摇头风扇,在“嗡嗡嗡”地吹出一阵阵热风。

两人不说话,一切似乎都停滞了,屋里唯一的一扇窗紧拉着帘子,透不过一丝光线,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了。听到有人上楼,应该是前楼的房客下班回来了。前后楼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说话彼此都能听到,其实宝华早就听出他们根本不是夫妻,不过这年头这种事情见多不怪了,出门在外,饮食男女,谁都懂的。两人进了房间后,就听到滚床单的声音,动静还不小。女人说,当心隔壁有人,男人道,有个逑!门关得死死的,有人还不热死!走,下面饱了,上面倒是饿了,找地方吃晚饭去,于是又是下楼梯的声音。

不知又过了多久,宝凤感觉自己汗涔涔的身子已经被风扇吹干了,旁边躺着的男人呼着均匀的鼾声,他太累了。

宝凤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用手指捋顺乱糟糟的头发,从坤包里取出一只信封,放在宝华身边,里面有一叠钱,是宝华给她的房租,她没用,她觉得现在他需要钱,当面给他,依他的脾性,肯定是不会接受的。

一切都整理停当,宝凤最后看了一眼宝华,然后悄悄地带上房门,下楼了。

天已经黑了,宝凤记得进来时,太阳还热辣辣的呢,时间过得真快。

邻居们大多已经吃好晚饭,东一堆西一堆地躺在椅子上摇着蒲扇“嘎山唔”,把本来就狭窄的弄堂堵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乘凉的邻居中间走出来。

弄堂口,“柴爿馄饨”摊上坐着两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馄饨,宝凤看出来,正是住在前楼的那对野鸳鸯。她怕被他们看见,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

云层很厚,月亮躲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宝凤在回家的路上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写封信,叫在日本打工的老公回来,这个死鬼出去几年了,怕是在那边有了相好的,躺在温柔乡里不想回来了,不能让他阴谋得逞,想到这里,宝凤脸上兀自一阵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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