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王大娘是在村口的草丛里发现阿鸢的。 当时她正嚎啕大哭着，小脸蛋儿被寒风刮得通红，隐隐还带着青紫。 王大娘心有不忍，叹了口气：“唉，可怜的娃娃……”然后便把小小的女婴抱起来。裹着女婴的布破破烂烂的，上面绣着一个“鸢”字。于是王大娘就唤她“阿鸢”。 阿鸢五岁的时候，王大娘因重病去世。村里人大都心善，不忍心看着小小的阿鸢受苦，就出资葬了王大娘，然后一家一户轮流照顾阿鸢。 所以，五岁后的阿鸢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阿鸢性子调皮，经常跟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山捉鸟下水摸鱼，今天偷摘李大爷的一个瓜，明天偷偷拔刘奶奶的萝卜，把村子搅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 但是村里人一般不和阿鸢计较太多，顶多笑着骂两句完事儿。阿鸢虽然调皮了点儿，但是帮人们干农活的时候还是非常积极的，再说了，她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偷鸡摸枣什么的，谁小时候没有做过呢？ 阿鸢十五岁那年，开始上山挖红薯、菇类和草药，拿到镇里去卖。刚开始的时候她四处碰壁，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她慢慢地就摸出了门道，有了自己的一套售卖方式，再加上自己口齿伶俐，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渐渐赚回了本。 这一天，阿鸢照例背着一竹筐山货到镇上去卖。刚放下东西，正准备吆喝一嗓子，一阵极其难听的怒骂声传入了她的耳朵。 阿鸢秀眉一皱，和其他商贩一同转过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桥上，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指着面前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破口大骂，脏话连篇，简直不忍去细听。书生模样的男人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肯定不会好看。 阿鸢翻了个白眼。这泼皮牛二又在无理取闹！ 气血上涌，她冲上去就替那个书生模样的男人解围。 但是阿鸢并不知道，她的帮忙，彻底改变了她原本平淡无奇的一生。 贰 指着书生破口大骂的那人是镇上出了名的无赖牛二。 此人嗜酒如命，喝多了就发酒疯。镇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有他的赊账记录，但他就是不还钱，也没有人敢去催他。 阿鸢闻到牛二身上有非常重的酒味，知道他又喝醉了在发疯，那个书生在他前面走得慢，他就开始破口大骂。 书生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当街被别人骂的事情。 阿鸢挤过人群，站在书生面前，喝道：“你这个无赖休要放肆！这位公子招你惹你了？你骂他骂得这样难听做什么？你以为你现在很厉害吗？不过是一个喝多了在撒泼的疯子傻蛋！骂人谁不会，有本事和我骂啊！” 书生忽然抓住阿鸢的胳膊，细声细气地说：“姑娘，算了，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阿鸢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你也真是的，被人骂了也不知道骂回去！不觉得憋屈的吗？” “吵什么吵？”几个巡逻官差走了过来。大家看到官差来了都纷纷散了，牛二也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巡逻的官差看到没事了，走了几圈便离开了。 “多谢姑娘刚才替在下解围了。”书生行了个礼。 “不用。”阿鸢挥了挥手。 “咦？刚才都没有注意到，你捧着这么多书干嘛呀？”阿鸢好奇地盯着书生捧在怀里的书。 “哦，这是在下去向张先生借的书。”书生笑笑。 阿鸢这才仔细看了看书生。这位书生很白净，说话温柔，五官精致，一身白衣，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对了，还没有问你名字呢。我叫阿鸢，你呢？” “在下姓凌，单名一个云字。”书生微微一笑。 “凌云。”阿鸢点点头，随即露出一个略带狡猾的笑容，“哎，怎么说我刚才都算帮了公子呢，公子是不是应该有点表示呢？” 凌云微微一怔：“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咳咳。”阿鸢咳嗽了一下清一清嗓子，“看你应该是个读书人，我想……让你教我读书写字，可以吗？” 阿鸢识字不多。村子里有个规矩，女子不得读书认字，可阿鸢还是偷偷跑去村里的小学堂学了一些字，但不是很多。 书生的姓名，凌云，刚好是她偷偷学的字里的其中两个。 凌云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叁 “凌云凌云，这本书真不好看。”阿鸢苦着脸把书扔到一边。 凌云捡起书，无奈地笑了笑：“你啊，总看那些话本做什么？这本书可是我精心为你挑的。” 凌云手里的那本书，是《论语》。 “哎呀，那本书里都是‘子曰子曰’的，而且没有好玩的，不好看不好看。”阿鸢使劲摇了摇头。 凌云“噗嗤”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阿鸢毛茸茸的脑袋：“不看就不看吧。” 阿鸢的脸猛地一红，扭过头去不看他，心如擂鼓般直跳。 她跟着凌云已经一年多了。 凌云似乎从来不会生气，嘴角总是挂着温和的笑。阿鸢觉得自己在读书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学起来感觉很吃力。她写字很丑，有时候看到凌云笔挺有力的字，她都会觉得很泄气。 但凌云从来没有嘲笑过她或者骂她笨，每次看到眼前的小姑娘泄气的时候，他都会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教她怎么写才好看。 每当这时，阿鸢的脸都会红得不像话。凌云的气息在她的耳边萦绕，让她乱了方寸，完全没有听到凌云说了什么，只知道回答“嗯嗯嗯，我知道了……” 她不会告诉凌云，自己的字也有写的好看的时候。 那就是写他的名字的时候。 肆 “阿鸢，除夕过后，我就要离开了。”凌云和阿鸢并排走在桥上。阿鸢扭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阿鸢，我想了很久。”凌云拉过阿鸢的手，用力，不让阿鸢甩开。 今早阿鸢来找凌云的时候，发现凌云在和一个官差说话。她吓了一跳，以为凌云犯了什么事，就躲到一边听他们在说什么。 “知道了。我会回去的，让父亲不用担心。”她刚躲起来就听到凌云说了这句话。 凌云要走了？阿鸢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官差走后，凌云转头朝她藏身的地方说：“阿鸢，别躲了，出来吧。” 阿鸢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看着凌云一言不发。 凌云转身就往桥那边走过去，阿鸢愣了一会儿，紧随其后。 “北部边境北乐城发生叛乱，叛军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整个北部边境，我不能坐视不管。”凌云扶住阿鸢的肩膀，阿鸢转过头，眼里有氤氲的水汽。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阿鸢哽咽着问。 凌云沉默了。 上了战场，那便是生死未卜。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今晚，你陪我过除夕好不好？”阿鸢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眼泪却止不住汩汩流下。 “好。”凌云抚去她脸庞的泪水，低头，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孩子们吵吵闹闹，镇上挂满了红灯笼，鞭炮声此起彼伏，几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凌云凌云，你尝一下这个糖葫芦，很好吃的！啊，好可爱的灯笼！哇，这个首饰真好看……”阿鸢紧紧抓住凌云的手，在商贩中跑来跑去。 “阿鸢……”凌云知道，阿鸢其实一点也不开心。 “嗯？怎么了？”阿鸢转过头，眼睛红红的。 “我要，走了。现在。”凌云看到早上找他的官差正在朝他走过来。 阿鸢一愣。 官差走过阿鸢，恭恭敬敬朝凌云行了个礼：“将军正在前面等您。” “知道了，等我一下，很快。”凌云点点头，然后拉着阿鸢走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把阿鸢抵在墙上。 “凌云，你怎么……唔！”阿鸢还没有说完，也还没有反应过来，柔软的唇瓣就贴在了她的唇上。 阿鸢愣住了。凌云趁着她愣神的时候，长驱直入，直接热烈。阿鸢闭上眼睛，不反抗，只抓住凌云的衣袖，任由凌云在她的唇里索取，横冲直撞。 “砰砰砰！”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爆开，欢呼声随之响起。 新的一年到了。 凌云慢慢移开他的唇，阿鸢已泣不成声了。 “等我。我走了。”凌云说完这两句话，转身就朝官差等他的方向走去。 阿鸢看着渐渐远去的凌云的背影，把手握成拳头，然后头也不回往村子的方向跑去，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伍 北方边境的叛军依旧猖獗。凌云站在城墙上，皱着眉望着远处苍茫的沙漠。 他的眉宇间少了一丝青涩和温和，多了一份成熟坚毅和狠戾。从他弃笔从戎，跟随父亲——镇国大将军凌翼学习武艺，到升为副将，再到镇守边关抵御叛军，已经过去了三年。 因为和西方蛮夷勾结，叛军的力量很强大，但因为有骁勇善战视死如归的将士们拼死守卫，所以双方僵持了许久。 凌云揉了揉眉心，心里感慨万千，这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他曾不止一次想起江南，想起江南小镇的她。从决定弃笔从戎，随父亲征战沙场开始，他就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了。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难料，他应该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 但他不想死。他想活着，想回到江南看她，想……娶她。他起早贪黑学习武艺，拼了命练习，和父亲的手下对战，只为了变强，提高自己在战场上的胜率。 幸亏，他在武艺上很有天赋，很快就成为了副将。 他又想起了除夕夜那晚，自己无法控制，吻了她。 她很甜，很好。 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 大概是初见的时候吧。 他摇了摇头，走下城墙。 “丑八怪，哑巴，看我不打死你！”军营里传来士兵们的怒骂声。 凌云心头窜起一把火。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争吵？他大步走进军营，怒喝道：“有时间在这里吵闹，怎么没有时间去训练？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吵架？今天的训练加倍！” 士兵们被他的怒喝震慑住了，纷纷跑去训练场训练了。趴在地上被骂“丑八怪”的士兵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看了凌云一眼就往厨房走去。 那个“丑八怪”士兵，确实长得丑。他的眉毛很浓，右眼套着一个眼罩，鼻子下面有一撮小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左眼下方有一个大大的黑色的胎记，几乎遮盖住了左半边脸，而且非常瘦小。因为他是个哑巴，长得又丑，所以在军营里不受待见。他不上战场，在后方和另外几个人为军队提供伙食。 凌云记得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和他的相貌很违和，凌一袅。 正想着，外面突然杀声四起，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 敌人开始进攻了！ 凌云收回思绪，拿上武器，披上战甲，骑上战马，迎接战斗。  陆 城外的大漠上，厮杀声响彻天地。刀剑所过之处，皆血流成河。凌家父子带领战士们浴血奋战，击退了一大波敌军。 这场战斗持续了多久，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黄沙被鲜血染红，只知道呐喊声，厮杀声，皮肉破绽声不绝于耳，只知道大漠孤鹰发出一声声哀叫掠过天边…… 凌一袅穿上盔甲，拿起长矛和弓箭，跨上一匹战马，飞奔出城，不管身后的人怎么喊他。 他加入了战斗。 将士们平时训练的时候，他就躲在一个角落里偷看偷学，想着有一天可以派上用场。 这一天终于来了。 敌人已经完全没有耐心陪着他们继续耗下去了。叛军和西方蛮夷都派出了精锐部队，打算一举歼灭对方的军队。 战斗非常惨烈。敌军拼了命进攻，凌云等人就拼死抵抗，双方死伤惨重。 “嗖！”破空之声传来，一支利箭擦过凌云的脸庞，射中正要偷袭的一个敌人。 凌云转过头来，发现是凌一袅。 “你来这里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凌云嘶哑着声音吼道。这一刻他忘了凌一袅是个哑巴。 凌一袅不理他，弯弓搭箭，又射中一个敌人。 凌云说了一句“回去再处置你”然后继续投入战斗。 凌一袅收起弓箭，举起长矛刺杀敌人。 只是，敌军实在太过强大，西方蛮夷和叛军比凌家父子的军队更擅长马上作战，射术也更厉害，凌云等人渐渐支撑不住了。朝廷派遣的军队要两天才能到达，凌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撑两天。 “只要你们投降，我们不会亏待你们的。”敌军首领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别再挣扎了，你们太弱了，打不过我们的，之前只是陪你们玩一玩而已，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你做梦……凌一袅你做什么？”凌云刚想痛骂敌军首领，却发现凌一袅骑着马径直走向敌军。 “我投降。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放了他们。”凌一袅居然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低沉，非常沙哑。 “你不是哑巴？”将士们大为吃惊。 “我为什么要是哑巴？你们那破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下去了。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欺负我。”凌一袅说完转头就奔向敌军军营。 凌云气急败坏，举起弓箭刚想射杀这个叛徒，却发现凌一袅已经骑着马飞奔出了他的射程范围。 “这个叛徒！”凌翼怒吼道。 凌一袅头也不回地奔入敌方帐营。 “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机密？”敌军首领笑呵呵地迎上飞奔而来的凌一袅。 “首领啊，小的要告诉您的事儿多着呢。您先别忙着打仗了，且听小的细说吧。这机密多到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完。您放心，小的也只是想活命，绝无半句假话！”凌一袅一脸谄媚，搬了一张椅子让敌军首领坐下。 “哈哈哈，还是你识大体啊！不像那群不识货的。”首领哈哈大笑。 “首领请附耳过来。这机密啊，就是……”凌一袅突然不说了，动作飞快地拿起桌上的一把小刀，猛地刺入敌军首领的喉咙。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快得看不清，让人无法反应过来。敌军首领惊愕地瞪着凌一袅，捂着血流不止的喉咙缓缓倒地。 门外的守卫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查看，也被凌一袅抹了脖子。凌一袅打翻了桌上还燃着的油灯，帐营烧着了。 敌军看到首领的帐营起火了，大惊失色。 凌翼看到敌方军心开始涣散，正是进攻的好时机，于是指挥将士进攻。 敌军因为自家阵营起火了，首领可能凶多吉少，群龙无首，开始崩溃。凌云等人迅速抓住机会进攻，敌军一攻即溃。 这场胜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打败强大的西方蛮夷和叛军后，众将士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了北方的其它失地，赶走了绝大部分西方蛮夷，叛军也大都被活捉，就地处决。 北部边境恢复安宁的消息迅速传到朝廷。皇上大喜，召回将士，论功行赏。 只是，凌一袅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在敌军的帐营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心脏被刺穿，手里还握着一个简易的火把。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凌云望着北乐城外的大漠，陷入了沉思。 尾声 凌云再次回到了江南。 他一下船就朝阿鸢曾经告诉过他的小村子走去，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凌云想好了，他要告诉阿鸢，他决定娶她——让她成为陪伴自己走过下半生的，命定之人。 凌云找到了那个小山村，开始打听阿鸢住在哪里。 “阿鸢？阿鸢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村长叹了口气。 “什么？阿鸢走了？她去哪里了？”凌云的心沉了一下。 “不知道啊……”村长摇摇头，“走了，应该有三年了吧。” 三年？凌云的心猛地一跳。 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巧的！ “除夕那晚，大家都在等她回来一起吃饭。可她很晚很晚才回来……她好像很着急要去什么地方，回屋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哦，对了，她还说啊，她有自己的名字了，不叫阿鸢了，叫什么……凌一袅？应该是这个名字。”村长摸着花白的胡子说道。 凌一袅！ 阿鸢，鸢字拆分开……一和弋，鸟和袅！ 凌云两眼一黑，差点没有站稳。 “公子啊，你没事吧？”村长扶着他问道。 凌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我，我先走了……”说完就走出了村子。 此时的江南，正是三月阳春时节。细雨打湿花苞，打湿黒瓦屋檐，打湿青石板路，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凌云站在和阿鸢第一次见面的桥上，任泪水划过脸庞。 他的心也被江南的烟雨打湿了。雨还在下，洗涤着他旧时的心绪，洗涤着他和她的回忆。 那个姑娘走了。 化作袅袅云烟走了。 原创简介 作者 ：南亭听雪。喜欢古风，喜欢写小作文。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希望往后的日子可以心怀热爱继续走下去。 排版 | 图片 | 虞霁 网络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