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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聆听和重生

 板桥胡同37号 2020-05-12

写在前面:

在《白痴》里,有两个故事令人印象深刻,都来自于圣人一般的梅诗金的讲述。这两个故事既和时间有关,又和死亡有关,最终都和人有关。它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独特的文学魅力:激烈,痛苦,重生。

(图片来自于《白痴》插图)

《白痴》也许是关于对话的最好的文本了。我曾经想,假如谁要改一本经典小说为剧本,那《白痴》也许是最简单的了—-因为整部作品几乎都是通过不间断的对话来推动情节。不过与此同时,这改好的剧本也许是最难演出的剧本了,因为它对演员的要求实在太高了,同时对观众的要求也是极高的—很多微妙之处都在那些人物的话语中间,这对演员对听众都是极高的要求。很难想象现在还有多少人可以安静地体味这样的安静的方式—-它拒斥花样翻新的技术,它要求诚恳的交流和认真的倾听。仿佛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在《白痴》里,聆听确实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或者说它是接近神圣的事情。在圣人一般的梅诗金的讲述里,我们将置身于最淳朴最神圣的故事之中,最终这种神圣的聆听仿佛使得我们获得了某种短暂的重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不存在静止的幸福,只有永恒的动荡。为了表达这种讲述的魅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书中创造了两个情境:在关于那个可怕的临刑前的犯人故事中,听众实际上分别是不同的两批人—他们展现不一样的反应;而在那个关于可怜的凄惨死去的女孩的故事时,则是用了嵌套的方式,故事里有一批神圣的聆听者(那些小孩),而故事外则有着“聪明”(世故)的聆听者(那三个美女)—-他们也展现了不同的反应。当然读者始终是真正的聆听者,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要讲述的人。
关于临刑前的犯人这一故事,实际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确地告诉了读者这里有他自己的切身体会—-那个临刑前被赦免的故事显然是来自于他自身的经历。在第一次讲述时,讲述者面对的对象是一个仆人,所以故事的重心是希望和绝望。
“其实,最主要、最剧烈的痛苦也许不在于身体的创伤,而在于明明白白地知道:再过一小时,再过十分钟,再过半分钟,现在,马上——灵魂就要飞出躯壳,你再也不是人了,而这是毫无疑问的,主要的是毫无疑问。当你把脑袋放到铡刀下面,听见铡刀从头上滑下来时,这四分之一秒钟才是最可怕不过的。要知道,这不是我凭空瞎想,好多人都这么说。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所以我愿把我的意见老实告诉您。对杀人者处以死刑,是比罪行本身不知要重多少倍的惩罚。根据判决杀人,比强盗杀人不知要可怕多少倍。夜里在树林中被强盗割脖子或用其他方法杀死的人,一定直到最后一刹那还抱着得救的希望。有这样一些例子:一个人喉管也给割破了,可他还没有绝望,还想逃脱,还在求饶。可是,对于被处决的人来说,这最后的一点希望却毫无疑问被剥夺了,抱着这点希望死去本来可以减轻十分之九的痛苦。死刑可怕的痛苦就在于此,在于明明白白地知道没有得救的希望。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受的痛苦了。如果把一个士兵拉出去,叫他站到战场上一门大炮面前,然后对准他开炮,他还不至于绝望;但要是向这名士兵宣读必死无疑的判决,他会发疯或哭的。谁说人的天性忍受得了这种折磨而又不致发疯?为什么要这样侮弄人,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不体面、不必要、不应该的做法?也许有这么个人,别人先对他宣读判决书,让他受一番折磨,然后对他说:‘走吧,你被赦免了。’这么个人也许可以谈谈体会。基督也讲到过这种痛苦和这种恐怖。不,不能这样对待人。”
应该说这个讲述非常有效—-关于希望与绝望,以及人的尊严问题,一下子就击中了这个仆人的心灵,他迅速改变了对这个讲述者的态度。而换了一个情境,即在那四个上流社会的世故的女人之中,故事的重心却略微发生了偏离,因为显然这些深处高位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很难理解关于希望与绝望,以及人的尊严的问题。于是,他转换了讲述的重点,这一重点变成了“临死前的一分钟”—-当那个三小姐请他出一个题目来绘画时(她竟然不晓得自己该画什么),他说画那个临刑前的犯人的一分钟,因为在那一分钟里人的全部心理活动都在人的形态上表现得非常充分。

“您知道,画家需要想象在这以前的一切,一切。那犯人待在监狱里,他估计离开处决的日子至少还有一星期;他仿佛指望办手续照例得费些时日,公文还必须送到某个地方去,过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这个过程给缩短了。早晨五点他还在睡觉。那是在十月末;五点钟还很暗、很冷。典狱长带一名看守悄悄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犯人的肩膀。犯人坐起来,用胳膊肘支住上身,看见有灯光,问道:‘什么事?’典狱长通知他:‘九点与十点之间处决。’睡意尚未全消的犯人起初不相信,开始与之争论,说公文要过一个星期才回来。及至彻底醒过来以后,才停止争论,沉默下来(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后来他说:‘一下子就这样……总觉得难受……’——接着又沉默下来,再也不愿说一句话。此后的三四个小时花在人所共知的一些事情上:见神父,吃早餐,——这一餐他有酒、有咖啡喝,有牛肉吃(您说,这不是一种讽刺吗?请想一想,这有多么残酷!可是另一方面,那些无辜的人这样做却是出于真心,相信这是仁爱精神)——整仪容(你们可知道犯人的仪容是怎么样的?),然后经过城市押往断头台……。我想,犯人在给押赴刑场的途中,也觉得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他一路上多半在想:‘还有好多时间能活,还有三条街呢。等过了这条街,还有那一条,然后还剩下右边有人卖面包的一条街……。车到卖面包的人那儿还有一段时间呢!’周围人山人海,叫喊声、喧嚷声闹成一片,成千上万张脸,成千上万双眼睛,——这一切都必须忍受,更重要的是必须忍受这样一个念头:‘瞧这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一个也不会被处决,而我却要被处决!’好,以上这一切都是前奏部分。上断头台要登几级梯阶;他在梯阶前突然哭起来了,而他是个身强力壮、胆大包天的汉子,据说此人从前作恶多端。有位神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在大车上也跟他待一起,一直在对他说话,——可他未必听见,即使开始用心听,也懂不了一句两句。想必如此。终于他开始登梯;由于脚上有铁镣,只能小步移动。神父大概是个聪明人,他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把十字架给他吻。在梯阶下面他脸色就很难看,而登上了梯阶,站到断头台上,一下子竟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完全像一张书写用的白纸。八成他的两腿发软,不听使唤,他还感到恶心,——像是喉咙受到了压迫,由此觉得怪痒痒的。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惊恐之中,或在十分可怕的时刻,神志完全清醒,可是已经丝毫做不了主?我觉得,要是面临无法避免的毁灭,比如房子在往你们身上塌下来,那时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只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就在犯人开始现出这种软弱性的当儿,神父赶紧做了一个很快的动作,默默地把十字架突然放到他嘴唇上,——这是一个小小的银质十字架,——接着就频频向他伸过去。十字架一碰到他的嘴唇,他就睁开眼睛,又能振作几秒钟,腿脚也挪得动了。他贪婪地吻着十字架,一副猴急相,活像生怕忘了带走什么备而不用的东西,但是,要说此刻他心中有什么宗教意识,倒也未必。如此一直走到铡刀下面……。说也奇怪,在临死前这真正的最后几秒钟,很少有人晕厥!相反,头脑十分活跃地运行着、工作着,想必工作得非常紧张,非常非常紧张,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我想象,他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在那里敲击,那都是些不完整的、或许还是可笑和不相干的念头:‘这个人在瞧着我,他脑门上有个瘊子;刽子手身上最下面的一颗扣子生了锈……’与此同时,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那么一个点,是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的,也不会昏倒,一切都围绕着它,围绕着那个点运行、打转。请想一想,这样直到最后的四分之一秒,那时他的脑袋已经搁在架子上,他等着,并且……明明知道,直到突然听见自己上方铁器滑动的刺溜一声!这是一定会听见的!假如我躺在那里,我愣是要听,也一定会听见!那也许只有一瞬的十分之一,然而一定能听见!请想象一下,直到如今还有人在争论:脑袋掉下来以后,它也许还有一秒钟工夫知道自己已经掉下!这是什么观念?!如果是五秒钟又怎么样?!……请把断头台画得只能清楚地看到近处的最后一级梯阶;犯人刚踏到上面;画他的头部,他的脸惨白如纸,神父把十字架举到他面前,犯人贪婪地嘟出发青的嘴唇凑上来吻,眼睛望着它,而心里——全知道。十字架和犯人的头部——就这么一幅画。至于神父的脸,刽子手及其两名帮手的脸,台下的一些面孔和眼睛,——这一切都可以放在背景地位,画得模模糊糊,作为点缀……。就这么一幅画。”

显然这副画的重心变成了对于痛苦和绝望的体验—-而这正是这些大人姐们所真正欠缺的,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希望告诉读者的。最终在这个神圣的讲述者那里,这个故事变成了一股夺目的神圣的光辉,感染和净化了所有的作品中和作品外的聆听者和阅读者。神圣的讲述,神圣的聆听和阅读,这是最好也是最应该具有的状态,也是这部作品具有独特魅力的地方—-包含在文本之中的神圣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先是将文本中的人,最终将所有的阅读者都卷入其中,体验、净化和更新。
另一个故事来自于“梅诗金”本人的切身体验,他讲这一体验讲述给了那些大小姐们听—-尽管她们一再冷嘲热讽,但毫无疑问这些故事中的神圣性还是短暂地折服和净化了她们。但是这一故事所包含的内容却明显比之前的故事要复杂的多,也因此具有了更强烈的宗教内涵和意义。
这一故事比较长,但任何缩减都会使得故事的魅力损失,因此只能照搬梅诗金本人的讲述:

起先,孩子们并不喜欢我。我比他们年龄大得多,而且老是笨手笨脚的;我知道自己长得也不好看……再说,我又是个外国人。最初,孩子们老是取笑我,后来,甚至向我扔石子,因为我吻玛丽给他们瞧见了。我总共才吻过她一回……。不,请你们别笑,”公爵急忙刹住他的听众脸上浮起的浅笑,“那跟爱情毫不相干。假如你们知道她有多么不幸。你们自己也会像我一样十分可怜她的。她是我们村里的。她的母亲是个老太婆,她们那座东歪西倒的小屋里只有两个窗户,经村里同意隔出一个窗户,让她母亲从这个窗户里卖些带子、针线、烟草、肥皂,都是些几个铜子儿的小买卖,她就靠这维持生活。老太婆身体有病,两腿肿得厉害,所以老是坐在一个地方。玛丽是她女儿,二十来岁,身体瘦弱;她早就患上了肺痨病,但她还总是到这户那户人家去打零工干重活——擦地板,洗衣服,扫院子,看牲畜。一个路过的法国推销员把她骗到手并且带走了,一星期以后又把她抛弃在路上,自己悄悄地溜掉。玛丽一路求乞走回家去,浑身稀脏,衣衫褴褛,鞋都磨破了。她足足步行了一个星期,夜夜在田间度过,受了严重的风寒;腿脚全是伤痕,两手肿胀、皲裂。其实,她本来就长得并不好看;只是一双眼睛安详、善良而又天真。她非常沉默寡言。有一次,那还是以前的事,她在干活的时候忽然唱起歌来,我记得当时大家都觉得奇怪,纷纷笑道:‘玛丽唱歌了!怎么?玛丽唱歌了!’那一回她窘得不得了,此后再也不开口。那时节人家还疼她,但在她害病带伤狼狈归来以后,就没有一个人对她表任何同情!人们在这方面可真残酷!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观念实在顽固!母亲第一个用狠心和鄙视来接待她:‘如今你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她第一个让玛丽公开出丑。村里人听说玛丽回来了,纷纷跑来看玛丽,几乎全村的人都跑到老太婆的小屋里来:老人、小孩、妇女、姑娘,都争先恐后来看热闹。玛丽躺在老太婆脚边地板上哭,衣不蔽体,肚子又饿。她见村里人纷纷跑来,只得让披散的头发遮住自己,脸朝下趴在地上。大家围着她,像看什么爬行动物似的;老人们严厉申斥,年轻人甚至在笑,妇女们骂她、谴责她,用厌恶的眼光看她,把她当作一只蜘蛛似的。母亲对这些一概容许,自己坐在那里,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那时候她母亲病得很重,几乎快要死了;两个月以后她果真死了。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还是直到咽气都不愿跟女儿和解,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把女儿赶到过道里去睡,甚至差不多等于不给她饭吃。老太婆经常需要用热水浸泡一双患痛风的脚;玛丽每天给她洗脚,服侍她;母亲不声不响地接受女儿的照料,可就是没有一句好言好语对她。玛丽一切都逆来顺受,后来我认识了她,发现她自己也赞同这一切,自己也把自己看作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等到老太婆一病不起以后,按照那里的规矩,由村里的老年妇女轮流来照看她。那时玛丽吃饭的事干脆完全没人管了;村里大家都撵她,甚至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给她活干。人人都唾弃她,而男人们简直不再当她是个女人,都冲着她说不堪入耳的脏话。偶尔,那是很难得有的,星期天人们喝醉了酒,拿她开心,把铜子儿扔给她,就这样扔在地上。玛丽默默地一个个拣起来。当时她已经开始咯血。最后,她的破衣裳完全成了碎布条,实在耻于在村里露面;她自从回来以后就一直光着脚。就在那种情况下,特别是孩子,——他们一共有四十多人,都是小学生,——往往成群结队逗她取乐,甚至往她身上扔泥巴。她要求牧人让她看牛,但牧人把她撵走。于是她不征求同意,自己跟随牛群整天离家外出。由于她给牧人帮了很多忙,牧人也注意到了,就不再撵她,有时还把自己午餐剩下的一些干酪和面包给她。牧人认为自己这样做已经是大发慈悲。玛丽的母亲死后,牧师居然好意思在教堂里当众羞辱玛丽。玛丽照旧一身破烂,站在棺材后面哭。许多人特地来看她怎么哭,怎么跟在棺材后面走。牧师的年纪还轻,他的全部抱负就是想成为一个大传教士,当时他竟指着玛丽向所有的人说:‘就是她造成了这个可敬的妇人之死,’(这不是事实,因为她母亲已经病了两年)‘现在她站在你们面前,却不敢抬头,因为上帝的手指点着她;她光着脚,衣衫褴褛,——这便是那些道德败坏者的下场!她究竟是谁?是这个妇人的女儿!’诸如此类讲了一大套。奇怪的是,几乎大家听了这种卑劣的诽谤都很满意,但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孩子们站出来了,因为那时节孩子们都已站到我一边,都已开始喜欢玛丽。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我想为玛丽做点儿什么;她非常需要别人给她钱,可是我在那边身上从来没有一个子儿。我有一枚小小的钻石别针,我就把它卖给一个串村走巷买卖旧衣服的小贩。他给了我八法郎,其实那别针足足值四十法郎。我开始候机会能单独遇见玛丽,等了很久,我们终于在村外篱栅旁相遇,那是在进山去的偏僻小径上一棵树背后。我把八法郎给她,叫她省着点儿,因为我再也没有钱了,然后吻了她一下,并且说,希望她不要以为我存什么歹念,我吻她并非因为爱上了她,而是因为我觉得她非常可怜,我一开始就丝毫不认为她有罪,只是认为她很不幸。我很想立刻使她得到安慰并且相信,她不应该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但她似乎没能理解。这一点我当即看出来了,虽然她几乎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低首垂目站在我面前,羞愧难当。我说完以后,她吻了一下我的手,我也马上抓起她的手来想吻,但她赶紧抽回去。就在这个当儿,我们忽然被一大帮孩子看见了;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早已在窥视我的行动。他们开始吹口哨,又是拍手又是笑,而玛丽急忙逃跑。我正想说话,可是他们向我扔石子。当天,这事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大伙又都把气出到玛丽头上,人们更加不喜欢她了。我甚至听说打算处罚她,不过,谢天谢地,后来总算不了了之。然而,孩子们再也不让她得到安宁,对她的恶作剧更是变本加厉。他们往玛丽身上扔垃圾,对她围赶;玛丽见他们就逃,因为肺部有病,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孩子们在后面追逐、呐喊、辱骂。有一次我甚至冲上去和他们打架。后来我开始跟孩子们谈,天天谈,一有机会就谈。他们有时也停下来听,尽管嘴里还在骂。我向他们讲述,玛丽是多么不幸;很快他们便不再骂了,而是默默地走开去。我们渐渐开始互相交谈,我什么也不瞒他们,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他们听得很有兴趣,不久便对玛丽同情起来。有的孩子遇见玛丽,开始亲切地招呼她;按那边的习惯,不管是否相识,人们彼此遇见时要互相鞠躬,并且说:‘您好。’我可以想象玛丽该有多么惊讶。有一回,两个女孩弄到了一点儿吃的,一起去送给玛丽,然后来告诉我。她们说玛丽哭了,还说她们现在非常喜欢玛丽。没过多久,孩子们都喜欢她了,在这同时,对我也一下子喜欢起来。他们开始经常来找我,老是要我给他们讲故事;我想自己大概讲得不坏,因为他们很喜欢听我讲。接下来,我学习和看书简直完全是为了能把学到和看到的讲给他们听,以后我足足给他们讲了三年。后来大家都责问我,——连施奈德也责问我,——为什么我对孩子们说话像对大人那样,什么也不瞒着他们?我回答说,对孩子们撒谎很难为情,你无论怎样瞒着他们,他们反正全都知道,其影响也许是要不得的,而从我这里知道却没有这种影响。每一个人只消回忆自己小时候的情形,就会了解这一点。他们不同意我的见解……我吻玛丽还是在她母亲去世以前两个星期,当牧师发表那篇布道演说时,孩子们都已经站到我这一边了。我当即把牧师的行为告诉他们,并且作了分析;大伙对他都很气愤,有几个孩子甚至用石块把他家的玻璃窗也砸破了。我制止了他们,因为这种做法总是不好的;但是村里一下子全都知道了,人们纷纷指责我把孩子们引上了邪路。后来大家知道了孩子们喜欢玛丽,都吓得非同小可;但玛丽已经得到了幸福。孩子们甚至被禁止与玛丽见面,但是他们偷偷地跑到牛群那儿去找她,那地方相当远,离村子差不多有半里地。他们带些好吃的去给她,有几个跑去只是为了和她拥抱,吻她一下,对她说一声:‘我喜欢您,玛丽!’——然后撒腿就往回跑。玛丽得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幸福,差点儿没发疯;她连做梦也没敢这样想。她又是惭愧,又是高兴。而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跑到她那儿去,主要是为了告诉她:我爱她,我跟他们谈她谈得很多很多。他们告诉玛丽,是我把一切都向他们讲清楚了,现在他们喜欢她,同情她,而且将永远这样。然后他们跑来找我,脸上带着兴高采烈、似乎忙得不可开交的表情向我报告,他们刚去看过玛丽,她向我问好。晚上我常到瀑布前面去,那儿有一个从村子这边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周围长着白杨;孩子们晚上常到那儿去找我,有几个还是偷偷溜出来的。我觉得,他们十分欣赏我对玛丽的爱情,而我住在那边的整个时期内,唯独在这一点上欺骗了他们。我没有去改变他们的看法,没有说我根本不是爱上了玛丽,我只是觉得她十分可怜;我从各种迹象看得出来,他们更希望事情与他们自己所想象的一样,与他们彼此商定的看法相符,所以我保持沉默,装作给他们猜对了的样子。这些幼小的心灵是多么温柔体贴啊!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好朋友莱昂那样爱玛丽,而玛丽穿得那么破,连鞋也没有,——这可不行。你们简直想象不出来,他们给玛丽弄到了鞋、袜、内衣,甚至还有一条连衣裙;他们究竟用的什么办法——我不明白;反正他们是大伙一起干的。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笑得挺欢,而女孩子们则一齐拍手,吻我。我偶尔也偷偷地去看玛丽。她的病已经很重,几乎路也走不动了。后来,她不能再帮牧人干活,但仍然每天早晨跟牛群出去。她靠边坐下;那里一座差不多是笔直的悬崖有个突出部,她就坐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一块石头上,从早晨直到牛群回家的时刻整天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也不动。肺病已使她虚弱不堪,越来越多的时间只能闭着眼睛把脑袋倚在峭壁上,费力地喘着气打盹。她的脸瘦得像骷髅,额上和鬓角的汗直冒。我看到她时总是这样。我不能久留,我也不愿让人家看见。我刚一出现,玛丽立刻会打一个寒颤,睁开眼睛,扑过来吻我的双手。我不再把手缩回,因为这对她是一种幸福;我坐在那儿的时候,她一直在哆嗦、哭泣;诚然,她几次试图说话,但她的意思很难听懂。她像是失去了理智,处在极度的激动和欣喜之中。偶尔孩子们跟我一起去。在那种情况下,他们通常站在不远处为我们放哨,提防出什么事或被什么人发现,这份差使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愉快的。我们走后,玛丽又剩下一个人,照旧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头靠在巉岩上;她也许梦想着什么。一天早晨,她不能跟牛群出去了,只得待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孩子们马上就知道了,这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到她家去探望过她。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两天工夫完全由孩子们轮流跑来照看她,后来村里人听说玛丽真的快要死了,一些老年妇女就来到她家,坐着陪她。村里人似乎也开始觉得玛丽可怜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制止、责骂孩子们。玛丽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她睡不安稳,因为咳嗽得厉害。老太婆们把孩子们赶走,但他们还是跑到窗前来,往往只待一会儿,仅仅为了说一句:‘你好,我们的好玛丽!’而玛丽只要看见他们或听到他们的声音,就会全身出现活力,立刻不听老太婆们的劝阻,挣扎着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来向孩子们点头致谢。孩子们照旧给她送好吃的来,但她几乎什么也吃不下。请你们相信,多亏那些孩子,她死得几乎很幸福。多亏那些孩子,她忘却了自己悲惨的厄运,仿佛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宽恕,因为她至死都把自己看作一个大罪人。孩子们像小鸟在她窗前扑着翅膀,每天早晨冲她叫喊:‘我喜欢您,玛丽。’她很快就死了。我原以为她还会拖上很久。在她咽气的头天,太阳快下山了,我去看过她,她好像认出了我,我最后一次握了下她的手。她的手枯瘦得真可怕!第二天早晨,突然有人来告诉我,说玛丽死了。这下没法阻止孩子们了。他们把她的棺材整个儿用鲜花装饰起来,还给她戴上花冠。牧师在教堂里已不再羞辱死者,参加葬礼的人也很少,只有一些人出于好奇到场看看。可是到了送殡的时候,孩子们一下子都抢着要由他们来抬棺材。因为他们自己抬不动,只好帮着抬,跟在棺材后面边哭边跑。从那以后,玛丽的坟墓由孩子们经常加以保护:他们每年用鲜花装点墓地,并在周围种上玫瑰……

在这个故事中,该如何去理解玛丽,又该如何去理解陈述者本人?陈述在此并未结束,因为在下面还有一段正是陈述者本身是如何面对不公平对待的考验,并对此安之若素最终成功获得了理解和认可。陈述者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和理解,可是这个故事真正神圣之处在于玛丽的经历(实际上玛丽的命运正是之后可怜的女主人公的命运的缩写)。玛丽是最卑微和最可怜的人,她的一生就是完全痛苦的一生。她并非没有梦想,可是她那也许此生唯一的梦想更带给她的只是无尽的耻辱。她默默忍受着那一切,并且在安宁中死去,甚至感觉到了幸福—这一救赎正是来自于孩子们的纯洁而真挚的爱。也因此,作为聆听者的孩子们从讲述者那里,真正学会在玛丽那里得到了启示—-他们摆脱了大人灌输给她们的世俗的成见,学会了真正地理解苦难和卑微的人,而这些正是是因为讲述者在三年里不厌其烦地向孩子们讲述她的苦难的故事。孩子们单纯的心灵感受到了某种神圣而纯洁的情感,最终彻底战胜了大人们的世俗的成见。实际上在故事的最后,那些歧视玛丽的人也开始默认了对于玛丽的同情。而玛丽这一可怜的卑微的苦难者被当作罪恶和羞耻化身—-实际上这正是那些虚伪的人群为了掩盖或者畏惧自身的罪恶,而故意所确立的一个外在世界的精神污点(正如后期精神分析学家所言,那是一个必须被树立的虚假的结构对称物,以转移结构内部自身的问题),在即将死去之时,唤醒了那些人的内心的良知。
也许《白痴》里的这一看似简单古老的讲故事的策略其实正是一本传道书—-但是它所传的道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特有的人之道。别尔嘉耶夫在那部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里所念念不忘的,正是这一问题---为什么他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奉为超越了小说家的思想家---的真正原因。尽管所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都具有这一特质,但是没有一本比《白痴》在形式上更接近于传道的性质。纳博科夫将梅诗金称为一个绝对的好人,一个纯洁无暇的傻瓜,是谦恭自制、灵魂平和的集大成者—-言外之意是并不可信;但黑塞直接说梅诗金公爵可与耶稣比较,因为他抓住了真理,并深刻地思考和坚定地履行,甚至愿意因此与一切为敌。但无论是肯定还是质疑,在这个意义上,《白痴》的作者就是梅诗金,或者他努力愿意成为这样的梅诗金—-这看起来十分荒诞,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梅诗金都像两个极端。但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处于两个极端,所以他们才能真正地相互理解。在此意义上,他们或许正如拉康所言,是莫比乌斯环那纠缠在一起却永远不可化约和转换的两面—-这世界上的一切中间和模糊地带都是其不断纠缠延伸的产物。而故事就是理解他们的路径---只是这样的故事如此之难,而神圣的聆听者又如此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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