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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仁”:平淡的光辉

 浮生偷闲 2020-05-13

孔子思想的核心,一般都说是“仁”。中国的思想家不喜欢下定义,《论语》里提到“仁”一百多处,表述各不相同。现代学者分析、比较、综合下来,认为两处最重要:一是“为仁由己”,把自己当人;一是“仁者爱人”,把别人当人。

另外有些儒家常说的词汇,表述不同,涵义其实也差不多。

譬如曾参认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忠恕”。“尽己曰忠”,忠也就是为仁由己;而所谓恕道,恕也就是仁者爱人。所以杨伯峻先生说,分开来讲是忠恕,合起来就是仁。

再如“中庸”,这是最高品德。中是凡事讲适度,有了中道,恕也就在其中了;庸是不变,就是对原则问题要坚持,因此庸正体现着忠。

也就是说:

为仁由己≈忠恕的忠≈中庸的庸

仁者爱人≈忠恕的恕≈中庸的中

理解儒家,不能太讲科学思维。一个内涵,几种表述,或一种表述,几个内涵,都是常有的事。

 

(一)为仁由己

 

《论语》里有一些非常有精气神的话: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

 

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


这些话有个共同点:都强调个人选择,强调自己要对自己负责。

人类很多时候是怯懦的动物,因为害怕承担责任,也就甘愿放弃自由的事,比比皆是。孔子比较傲气,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觉得自己对,那就和社会现实杠到底。

孔子的一生,个人奋斗的色彩,其实相当重。他人生里的成功和挫折,基本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很少依赖传统的社会组织。

国家对他的约束显然很少。孔子从来也不认为无限忠于君主是对的,在他看来,君主的权力是有限的,臣子的义务也是有限的。孔子在自己的父母之邦鲁国待得不爽,就离开了鲁国;在其他哪个国家不爽,也就离开那个国家。他鼓吹“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种说辞职就辞职的底气,也来自天下国家很多,他可以到处走。

从家族层面讲,孔子尽管特别强调家族伦理的作用,但家族对于孔子来说,偏偏好像根本是不存在的。他小时候是个没爹的孩子,和父亲的家族,关系大概也一直很尴尬。他的妻子和儿女,也毫无存在感。孔子鼓吹靠家族伦理就能解决社会问题,特别有隔河看景,缺啥吹啥的感觉。

据说,针对中国的墓葬制度,孔子做过一件特别打破传统的事。

古代“墓而不坟”,死者安葬后,并不堆出一个坟头来。孔子给爸妈合葬之后,堆了个坟头:

 

今丘也,东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识也。

 

别人就在家里待着,每年来扫墓,不会认不得家人葬在哪里。

我是一个到处漂泊的人,可能几年才能回来一趟,没有个坟头的话,父母的墓地在哪里,所以一定要堆这个坟头。也因此,坟头堆起来,反而是对家族与乡土的一种切割。

“东西南北人也”,真是个既然落寞凄凉,又豪情万丈的说法。说孔子是丧家狗,狗不狗的另说,丧家,是没有问题的。但也正因为丧家,血缘上的兄弟没有了,那怎么办?还是《论语》里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近代以来,中国人和西方接触,很容易产生一种印象,中国文化讲集体主义,西方文化讲个人主义。拿古代中国和已经现代化的西方比,这个印象是对的。但是很多人进一步推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这就是东方和西方的差别,这就不对了。

西方的个人主义是现代的产物。同时代比较的话,西方文化的源头古希腊,比中国的春秋战国要讲究集体主义多了。

亚里士多德有个著名的比喻:城邦好比一个人,个人就好比一只手。脱离了城邦的人,也就好比是被砍断的手。被砍断的手,和石头的手一样,是没有生命的。所以脱离了城邦的人,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

在古希腊,个人对城邦的依附性,那真是太强了。

孔子开了头,然后先秦时代的无数士人,都离开了自己的父母之邦。他们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砍断的手了吗?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价值了吗?恰恰相反,他们就在流浪漂泊之中,寻找自己生命的价值。

所以孔子强调“为仁由己”,也就强调了自我意识,自己对自己负责的精神,实际上是为中国文化撕开了一个注重个人的口子,这能不能被发扬光大为一个传统,那就看后来者的修行,责任不在孔子了。

 

(二)仁者爱人

 

“为仁由己”理想主义色彩很强烈,而现实生活中,理想主义者往往比较讨嫌:他可能拿自己的理想,去强行改变别人的生活;即使不如此,身边有这么个高大伟岸的身影,仿佛要榨出凡夫俗子衣服下的小来,也会使人不舒坦。

所以一定不能少了“仁者爱人”。

孔子提倡的“爱人”,一般说来也不具备大爱无疆的神圣性,毋宁说是一种将心比心的同理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

 

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

 

这两句顶有名的话,说的都是对别人的需求,感同身受的能力。孔子说“爱人”,也许有这么几点值得特别关注:

 

第一,爱人,当然就要爱普通人的生活。

孔子身上有股乐呵呵的俗气劲儿。

孔子想当官,为了从政甚至不惜跟乱党合作,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孔子也想发财,他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能发财很好啊,即使去为领导开车[1],我也去干。

过日子,孔子挑剔起来很挑剔,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的酒量还特别大,旁的事情他都讲适度,但喝起酒来就不讲适度了,“唯酒无量”,有多少喝多少。但是穷日子照样过,吃粗粮,喝凉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亦在其中矣”。

一个人要是只能过好日子过不了苦日子,给人感觉会很作;但要是只知道苦日子过不了好日子,确实也有点土。孔子都不是,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上得去,也下得来。

跟孔子一块去唱歌,应该也不错。“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听人家唱得好,他一定得让人家再唱一遍,然后自己接着唱。

有时候,孔子还很有点恶作剧的劲头。有个叫孺悲的人来找他,孔子不想见他,派人去告诉他,我生病了,不能见你。可是你装病不见就不见吧,他偏还要在屋里弹琴,有意让孺悲听到,告诉你,我其实没生病,我就是不想见你。

《论语》打开,第一篇第一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说”、“乐”、“不愠”,都含有快乐的意思。说到学习的关键,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向叶公子高介绍自己,孔子强调“乐以忘忧”;被人嘲笑是丧家狗,孔子反应是“欣然笑曰”;说到人生种种不顺利,孔子说“从吾所好”……总之,不管内心的痛苦是不是很深,孔子总是一个能让人感受到快乐的人,《论语》也是一本快乐的书。

世界上有不少宗教和思潮,喜欢搞二元对立:物质越贫乏,精神越丰富;肉体越痛苦,灵魂越纯洁;现实越不堪,理想越高贵……孔子一点没这个意思,除了一说到女人的问题,他就有点尬,别的,大抵是普通人都喜欢的东西,他也喜欢,额外再添加一点精神追求罢了。

鼓吹贫穷得救、人类生而平等的宗教,一旦在社会上得了势,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就陷入了理论困境。儒家倒是没这个麻烦,他本来就承认自己喜欢这些,也本来就对平等没好感。

 

第二,孔子他对一般人的道德要求,其实不大高;

随便什么事,标准定得太高,就会导致弄虚作假;道德标准定太高,那结果就是虚伪。

《礼记》里有一篇《礼运》,开头部分特别有名。孔子先讲,大道运行的时代,天下是大家共有的,这就叫“大同”;接下来又说大道已经隐没,天下是某个家族世袭的了,这就叫“小康”。

许多选本只选开头这段,其实《礼运》篇很长,读下去就会发现,孔子希望振兴的,是小康社会。大同社会诚然好,但“天下为公”的道德要求太高了,孔子就这么一说,并不敢奢望实现;按照礼法,把私有的天下建设得井然有序,就已经很美好了。

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子说,以德报怨的话,那拿什么回报别人给你的德啊?所以,有了仇怨,光明正大地去报复,这叫“以直抱怨”[2]。然后,别人对你好你也对别人好,这叫“以德报德”。

以德报怨不是不好,可是扪心自问,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呢?如果社会风气是鼓吹以德报怨的,那结果很可能是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下绊子,捅刀子,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这还不如一开始以直报怨呢。

《吕氏春秋·察微》里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未必是事实,但确实很得孔子讲究“中道”的精神:

子贡做了一件好事。鲁国有一项法律:如果鲁国人沦为其他国家的奴隶,有人出钱把他们赎出来,可以找国家的财政部门报销赎金。子贡救了这样的人,但回鲁国后,子贡大约是觉得自己反正也有钱,就没有报销。

子路也做了一件好事。他救了一个落水者,人家很感激,就送给子路一头牛,子路就牵着牛回家了。

孔子听说后,表扬了子路,认为他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以后鲁国人都会以你为榜样,拯救落水者了。但批评了子贡:

 

“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孔子的意思是:你赎人是件好事,即使拿回你赎人所花的钱,这仍然是件好事。但是你不要这个钱,就反而导致人家不去赎人了。因为你这样一根标杆竖在这里,会导致后来者很难做:以后救人者要想报销,难度肯定会增大,而且也许不但得不到好评,还会被人讥讽;可若是干脆不去报销,一般人不像你子贡这么有钱,又承担不起这个经济损失。

要让好人得好处,有回报,不然就是道德的调子越唱越高,最起码的好事却没人去做了。

满嘴仁义道德,更容易导致一肚皮男盗女娼,这个道理,孔子很清楚。

 

第三,孔子比较能容忍不同意见和不同的生活态度;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公冶长》)

 

子贡说:“我喜欢别人把他的意见强加给我,我也不想把我的意见强加给别人。”

孔子认为,这话子贡说到做不到。但显然,他对这种态度是赞赏的。

孔子有个老朋友叫原壤的,是个老不正经,当然,也可说是很有名士气。一次,孔子去见原壤,原壤伸开两腿坐在地上,孔子见了便说:

 

“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你小时候不孝顺,长大了没出息,这把子年纪了还不死,真是个祸害!

说着,孔子就用手杖去敲原壤的小腿。

但孔子显然是很重视和原壤间老朋友的交情的。原壤的母亲过世,孔子送他一副棺材,原壤是真做得出,他说:“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我已经很久没用歌声来抒发感情了。原壤就爬到棺材上,唱起歌来:

 

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

 

“棺材的纹理就像狸猫的头上那样美丽,拿着斧子的手就像女子的手那样又软又弱。”

于是孔子装没听见,走开了身边的人就说了:“像这种家伙,您怎么还不跟他绝交啊?”孔子说:“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再怎么着,亲戚总是亲戚,朋友总是朋友。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世说新语》里那个著名的故事:阮籍的母亲过世,裴楷前去吊唁,阮籍披散着头发坐着,两眼发直,表情木然,全然不按孝子的礼数接待客人。裴楷却仍然按照礼节,哭拜后离开。

裴楷出来后,就有人对他说,人阮籍都那样了,你干嘛还这样啊?裴楷说:“阮籍是超乎礼法的人,可以不讲礼法;我还在礼法之中,所以遵循礼法。”

裴楷的这个态度,其实也是孔子这里传下来的。

更典型的,是孔子对隐士们的态度。《论语》里有很多隐士,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孔子显然不一样,对孔子,他们也特别喜欢调侃或挖苦,孔子对隐士,却始终很尊敬。

这些隐士都是老子同款,像龙,神龙见首不见尾。《吕氏春秋·离俗览》里说,孔子曾把自己比作螭:“龙食乎清而游乎清,螭食乎清而游乎浊,鱼食乎浊而游乎浊。今丘上不及龙,下不若鱼,丘其螭耶?”不是龙也不是鱼,但可以接受龙也接受鱼,也是一种中庸之道。

 

世俗性、常识感和包容心,都是仁者爱人的表现。而为仁由己和仁者爱人结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仁。

以上这些道理,博大精深吗?那是真说不上,而且即使这种程度的条理化,也是《论语》和其他典籍里,东鳞西爪的材料凑起来的,也不成一个体系。——当然,研究“孔子的思想体系”的著述是很多的,那其实是研究者自己的体系,于孔子而言,既不加多,也不减损。

但好处则是,这些道理今天看起来的,大多数也并不过时。黑格尔鄙视孔子的话,说孔子那里没有什么思辨的哲学,讲的都是些常识道德。话说的虽然难听,其实并不错,只是今天看,那些苦心经营出来的包罗万有的神学或哲学体系,都已经过时得非常彻底。反而是世俗化、碎片化的常识道德更经得起时光的考验,用孟子的话说,这就叫“圣之时者”。



[1]执鞭之士到底是什么人,解释甚多,反正地位不高,这点是无疑的。这里任取一说。

[2]这个“直”,这里仍然取朱熹的解释。当然也可能是“值”的意思,以值报怨,就是给仇人等价伤害。两种解释都不影响这个判断:孔子主张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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