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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朝 | 我们的爸 (节选四)

 昵称815848 2020-05-14
 纪念汪曾祺诞辰一百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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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爸

(节选四)

汪朝

雁过留声机| 第081期  | ✍作者  汪  朝   ☊主播 瀚   冰

大约从70岁起,爸每年都要作一首自寿诗或写一篇有关老年的文章。据我看,他很不喜欢老年。一次一家老年报的记者来采访,问了一些问题。他冷不丁地说:“我看现在社会上对老年人照顾过多!”妈在一旁也笑吟地说:“ 老年人很讨厌。”那个记者一定莫名其妙。


1995年初,爸准备做个疝气手术。不料住院一检查,。发现他的肝功各项化验指标都不正常,大夫劝他日后好转再做。多年过量喝酒终于引出了严重的后果。在此之前他的精神已有些萎靡,住院时带了纸笔,结果一个字也没写。回家以后,他开始戒酒,吃中药,变得动作迟缓、表情呆滞,什么都没兴趣。他很少写文章,也不大画画,饭也不做了,连每天下午出去买菜、遛达的习惯也取消了。林斤澜叔叔让他主编一套《国风文丛》,写一篇序,他不但找不到送给他看的材料,而且压根忘记有这回事了。我曾见他从下午三点钟到六七点钟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也不开灯,就这样一个人呆坐在黑暗中。我们很悲观,觉得老头儿这回完了。
1995年底,妈在夜间突然跌倒,不省人事。爸在半夜才发觉。叫我们回来后把妈送到急救中心,后又转到宣武医院神经内科病房。家里的生活一下失去了平衡,我们每天川流不息地往医院跑。想到爸也需要照顾,又赶快请了一个小保姆。不久,汪朗在单位分到了房子,与妈在蒲黄榆的住处调换,我们搬了家。

搬家以前,因为妈一直在住院,我们收拾东西完全放开了手脚。见什么扔什么,处理了很多东西,光是书和杂志就卖掉三大麻袋。爸虽然一向不问家事, 也被我们这种破坏旧世界的压倒气势弄得直愣怔。家里乱糟糟的也写不了东西,爸居然自己收拾起抽屜来,把他认为重要的书稿信件打成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他准是怕我们问都不问就给他扔掉。
新居宽敞明亮,爸有了一个正式的书房。我们买了新书柜,还把爸历年从各处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摆上,作协又送来“个大画案。林斤澜叔叔一进屋,嚯然喝道:“嘿!老头儿发了!”爸的精神好了一些,开始在新书房里写字、画画,又像原来一样,坐在沙发上,直眉瞪眼地构思。
我们新搬的家在南城的胡同里,每天早上这儿有个早市,从阳台望下去,挨挨挤挤的都是菜摊。人多得不得了。这一带居民的生活水平比较低,因而可以接触到最朴素平实的生活。爸每天拎个脏兮兮的菜篮去买菜,饶有兴趣地四处看看。买菜以外。他还买过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三块钱的放大镜,一尊一块钱的香炉(当烟灰缸),一对儿不知多少钱的小瓷罐,有一次还抱回一个玻璃鱼缸和用塑料袋装着的两尾金鱼,放在妈床头的茶几上给妈解闷。


爸经常出去参加一些活动,对方是什么人,他也弄不大清楚,有请便去。最糟糕的是有一次被人拉到某企业去,人家连汪曾祺是谁都不知道,把他的名字写错了两个字!我们很生气,怪他不自重。后来再琢磨,其实他是寂寞。妈卧病在床、只能时时呼喊他,或说些简单的句子,有时脑子还有些糊涂,没法跟他认真地谈话了。一对老人,哪怕吵架也是交流。爸需要有人说话、聊天。爸老盼着我们回家,盼着屋子里有些生气。我有时候中午回去,他特意做了炒鳝丝、荠菜拌熏干、雪里蕻蚕豆,等我吃饭。当时我很奇怪,午饭哪用得着这么丰盛?后来才深有体会,一家人,只有坐在一起吃饭才是人间烟火,才有家庭气氛。回想这大半生,我们实在没能为父母做什么。连多陪他们说说话、吃吃饭都做不到。
妈病倒以后,我们整天驻扎在医院,忙得团团转。除了找个小保姆照料爸的生活以外,完全忽略了他。一次回家,刚好碰到爸参加作协会议回来,花白的头颅慢慢地从小车开着的门里冒出来,时值隆冬,他却只穿了一件夹大衣。我看了有点心酸,过去他出门都是我帮着打理行装的,现在也顾不上了。一次偶然发现爸的脚有点肿,突然想起一句以前听过但没太注意的话: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有点紧张,抽时间陪爸去看病。一路上,他走得慢极了,我耐着性子尽量放慢脚步,他还是远落在后面。我火了,过去拽着他的胳膊说:“你怎么走那么慢呢?快点走不行吗?”爸一面勉强跟着我走,一面不服气地说:“不慢呀。”快到医院门诊部时,爸一下甩开我的手,挺起身子往里走,我觉得怪可笑的:老头儿还挺好面子!门诊的郝大夫跟爸认识多年了,说话很直:“哟,你怎么成这样了?你有多久没来看病了?赶快去做几项检查!。爸出来直嘀咕:“我怎么了?成什么样了?”看完病,我们在医院门外准备过马路,一个老人拄着拐棍迈着极碎的小碎步踢踢突突地在人行道上走,好像启动起来停不住似的,有点滑稽。我和爸相视一笑。爸说:“其实我也能那样走,可以快点,我不愿意。”我先生随爸去医院,爸悻悻地问他:“汪朝嫌我走得慢。你说慢吗?”我先生安慰他:“还可以,爸,不算慢。”爸看着路边墙内盛开的木槿花说,木槿的花期很短,可开的时候非常热烈。日本的樱花也是这样,也是这种瞬间的灿烂……


1996年12月前后,爸陷进了那场关于《沙家浜》著作权的官司。这件事对他精神和身体上的打击非常大,大到超出家人和朋友的意料。近些年,爸被捧得很高,听到的都是赞赏和恭维,他已不似过去那么出言谨慎了。于是,他的“不合时宜”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圈套。他接上海某报记者的电话时,我就在隔壁,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听得出他的话不大妥当,有些偏激,口气也很不客气。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记者忽然变成了对方的证人,把他的话作为证词,并加以利用大做文章。名人的名誉官司,使得各报刊都纷纷炒作或转载。爸完全被弄糊涂了,他不懂新闻媒体到底要干什么,本来很容易弄明白的问题忽然一团槽!他没有打官司的准备,只好被迫停下写作去查阅有关的法律条文。但这实在不是他的所长,他说得并不错,他是个“法盲”。值得一提的是,自始至终,爸没有对原作者的遗孀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也没有附和我们气愤之极的偏激言辞。
爸的情绪很不稳定,几乎夜夜失眠。我们劝他少吃安眠药,对肝不好。但他没办法,睡不着。在外人看起来,这件事远不如“反右”“文革”那么严重,而他却难以承受。他一向顾惜声名,淡泊名利,出版社出书,刊物约稿,他从不问价,有时稿酬低得令朋友们吃惊,他都无所谓。现在被泼上这么一瓢脏水,又无人诉说,真是郁闷至极。毕竟,他已经是个77岁的老人了。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妈病倒了,不能分担和排解他的难处。妈是家里的主心骨,她的作用是我们无法替代的。

1997年5月11日晚,爸突然消化道大出血。约半年前,爸已查出因肝硬化导致的食道静脉曲张,医生警告他吃东西千万得注意,如果破裂会很危险。现在终于不幸而言中了。爸的出血量大得吓人,但很镇定,他交代我们,通知太湖笔会退掉机票,为作协画了幅迎接香港回归的画,让人来取。还向汪朗承认,在四川喝了白酒,超了量。次日,爸才住进高干病房。主任向家属交代病情,虽然目前看上去还好,但要有思想准备,如果再次出血就危险了。医院为爸请了两个特护,日夜护理,片刻不离。
第二天一早我去病房,爸神志清醒。由于出血太多、脸色有些苍白。特护说,夜里躁动,要起床,有时说胡话。爸很不习惯让人这么服侍,老觉得不安。他不愿意总躺着,老想翻身,不时自己用手整整枕头。护士长来查房,吓了一跳:“汪老,您动作轻点,可一定得注意!”橡胶三腔管从爸的鼻腔一直插到消化道,充气压迫止血。爸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只通过输液治疗和补充养分。他口干舌燥,很难受。每隔一会儿就恳求特护开恩,用注射针管在唇边、舌面上滴一点水。爸看看我说:“哎,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他一杯晶明透亮的龙井茶!”逗得特护直笑。这一年夏天来得早,望望窗外晴朗的天,爸问我:“外边的人是不是都穿短袖了?”病房的被子很厚,我问他:“你热吗?”他摇摇头。摸摸他的手,我不由一惊,他的手和胳膊是凉的!从小,我就熟悉爸温热的手掌,冬天把冻得冰冷的手放在爸的热手里,又舒服又踏实。我安慰自己,失血过多,输着液,又不活动,等恢复了就好了。

爸的脸色慢慢缓过来了。我向医生询问病情,医生的表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向我解释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闲下来,我们还跟特护聊聊家常,开开玩笑。爸问我:“杏是不是该下来了?”我随意回答:“下来了你也不能吃,大夫肯定不让。”他不情愿地想了想:“不让吃,那就吃桃吧!”
不知为什么,爸这次发病虽然来势凶险,我却并不是很慌,我老以为,他一定长寿,能活到八九十岁。我们所以没有惊动很多人,是想让他好休息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再让朋友们来看他。
5月16日,我一早去病房,爸已经醒了。特护在给他洗险。我用电动剃须刀给他刮胡子,他乖乖地闭着眼睛,好像挺受用。病人不吃东西,没有太多的事可做,我准备先去上班,下午再来。刚要走,爸忽然说:“老这么躺着也不是事,你下午把我的眼镜拿来,再带几本书。”我到单位,还没和同事说几句话,医院的电话来了,叫家属马上去!我立刻给哥哥姐姐打电话,手抖得怎么也按不准按键。同事急得叫道:“把电话号码留下来,你快走!”我恍恍惚惚地骑上车,恍恍惚惚地爬上医院的楼梯,恍恍惚惚地看着十来个医生护士团团围着爸的病床抢救。主任过来告诉我,爸突然之间血压、心跳都没有了,现在心跳恢复,血压还上不来,很危险,抢救需要锯开两根肋骨,问我是否能签字,两名外科大夫已经在等着。话没说完,主任又被人叫走了。姐姐、嫂子、先生、姐夫都仓皇赶来,呆立在走廊里,只有哥哥外出采访,一时找不到。又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停止了。
爸老早说过:“如果我不能做事了我就死掉!”他不喜欢无所事事的老年。可他一直在写、在画、在思考,发病当日上午,还有一个来访的记者请他写字,画画。他这么决然地拔脚就走,是不是太早了,太快了?!
约一个星期前,我中午回家,带了单位刊物一篇传真过来的稿子,字迹不清楚,让爸给辨认一下故宫藏品的部分。爸告诉我,是展子虔的“游春图”、三希堂所藏伯远帖、快雪时睛帖和中秋帖,还有石涛的“高呼与可图”、沈周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等等。爸看看我,叹了口气,大概觉得也无可救药了。上班的路上,我还轻松地想:“爸在就是好,有什么不懂的一问就行了。”怎么也想不到,才过几日,便天人永隔。


电话终日不断,唁电一沓沓地送来。我坐守家中,冷静而木然地应对这一切。幸好妈不很清醒,否则怎么可能瞒得住她呢?江苏《新华日报》一位记者打来电话采访,她问,汪老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文章,家人是否稍觉安慰?我突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说:“这些对我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了……
至今,我还觉得对不住那位记者,没能让她完成这篇报道。可我说的是实话,对于我们来说,汪曾祺就是我们的老头儿,我们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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