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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一百零一次告别

 冬天惠铃 2020-05-14

作者:晓风明月

琳像一只孤单的小猫蜷缩在窗前的圈椅上,打着盹儿。嘀嗒的雨声穿过她朦胧的睡意,将一片绿意的春色带到她的梦里,她扶着那些绿幽幽地醒了过来。天阴着,灰色的,房檐上融化的积雪滴落在台阶上,发出悦耳的声音。窗外没有绿色,台阶上更没有潮湿可爱的小绿苔。

琳忘记了从前的三月是什么样子,但是她从一本书上读到一个句子:“三月一天暖似一天,日子越来越有意思起来”。

琳想着昨晚的梦,梦里她与死去一年的叔叔告别,她陪叔叔吃了最后一次饭,然后她踏上了归程。醒来后她没有流泪,她也许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在心里与叔叔告别了,生命走到最后终究是要与每个人告别的,只是告别的次序不一样,舍与不舍的痛感不同。

琳和这世上的所有人一样,白天穿上各种款式的衣服遮住了肉身,用脂粉遮住了苍白的脸颊和瑕疵,然后在嘴角堆出各种笑去应付和她相遇的每个人。唯有夜色用一大块黑布遮住了能照见灵魂的太阳,她让自己赤裸着走向梦里,那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三八节那天,琳问候了自己。午后,她仍然像一只小猫坐在窗前,看向窗外,阳光真好,风已经有了暧昧的味道,吹在脸上就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着。雪的筋骨却慢慢地坍塌下来,脸色也晦暗了,这个样子多少让人心里有点怅惘,她想所有明媚时光的到来,都要经历一场心酸和艰难的过程吧。

琳站起身,来到客厅燃了沉香,打开随身听,埙曲长相思如泣如诉,让她停滞的思维慢慢恢复着记忆。她听见电话铃在响,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妞妞”!他用他磁性的男中音对她说:“中午请老妈吃了顿午饭,晚上想着给妞妞打个电话。”他叫她妞妞,一直叫她妞妞。让她觉得他是她血缘之外的另一个亲人。那年的三八节她过的不是女神节,也不是女王节,而是被一个男人宠成了孩子,过的是“妞妞节”。

然而她却独自走过了秋天和冬天。

琳走在洒满落叶的小路上。一只棕色的小狗,穿了一件红蓝搭配的帽衫,四只棕色的小皮鞋踩着干枯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狗在深秋昏黄的路灯下弓起两只前腿,蹬直两只后腿,拉直了纤细的身子,琳一下子被这样的动作惊呆了,这简直就是瑜伽拉筋的动作。小狗的主人——一位中年胖女人悠闲的跟在后面。

琳有些触景生情。那个男人也有一只同样可爱的小狗,每晚他散步的时候,小狗跟在他的后面跑。他说:“男人一定要有一条自己喜欢的狗,男人不适合养猫”。她反驳:“古代文人很多喜欢猫,迎一只猫进门如同娶妾一般”。他带着宠溺的口吻说:“你别跟我在这儿矫情”!她窃笑。他们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话题能说上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后来想想当时说的都是些废话,可是男人和女人如果没有了在一起说废话的欲望,那么也就不再彼此吸引了。

后来琳在一条老街看到一个“撸喵猫主题咖啡馆”,门窗都是海洋蓝的色调,清新优雅小资。旁边是一家摄影酒吧,橱窗里堆满了盆栽、各种玩偶、还有一只吉它,显得拥挤而杂乱无章,而门口迎客的是两尊双手合十的泰国佛像。门前的石板路上蹒跚着肥胖的鸽子,这些鸽子接受人们手里粮食的喂养,已经忘记了蓝天的自由。她想:任何一种贪恋都会失去自己最初的样子吧,就像她贪恋他的爱一样,已经失去了最初平静美好的自己。

琳这么想的时候,不知不觉走上了堤岸,冬天的江风穿透棉衣,划破肌肤刺骨一样的疼,可她并不觉得疼,而她心里的疼早已超出了这种疼。

一对小情侣相互依偎着从她身边走过,男孩用乳白色的棉大衣裹住了女孩,把女孩揽在怀里,男孩对女孩说:我们去踩冰吧!琳的唇角露出嘲讽的笑:女人和男人开始都是这样子的吧,像蘸了糖的山楂,黏在一起,日子久了,那些糖分被平淡风化了,自然就疏远了。迎着风望向江面,那里已经变成了游乐场,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冬装,像夏日雨后散落的虹,在冰面上起舞着。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看着这些欢乐的场面,琳郁闷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

她站在寒风里看月亮。冬天的月亮和其它季节也是不一样的。秋天的月亮水银泻地一般,春天的月亮是朦胧的暖,而冬天的月亮又高又冷。她下意识地裹紧棉大衣,嘴里呵出的热气立刻在她的眼镜上形成一层雾气。他也同样带着一副眼镜,冬天每次走进饭馆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摘下眼镜擦着那层雾气。琳就是这样记住了他和她之间的每个细节。

而此时,琳希望在月亮里看到他的影子。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冬夜,他从异地打电话给她,轻轻呼唤着她:妞妞,你看今晚的月亮特别美!她说:看不到。然后他又说:你换个房间,站在窗前。于是她匆忙跑到另一个房间,好像晚一点那轮月亮就会落下去一样。她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皎洁柔美,让人沉醉。他问:看见了么?她应着:看见了,特别美的月亮!于是他们在不同的地方看着同一轮月亮,他们不说话,却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琳常常会在潮湿的雨天想起他。他不习惯带伞,夏夜的雨下得很大,他打电话给她:妞妞,你早点睡,我需要避一会雨才能回家。他叫她妞妞,叫了那么多年的妞妞,像爱女儿一样的爱她。

琳已经不记得从哪天开始,他变得很忙,不像从前那样的在意她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花时间和心思陪她了,他似乎发现了一个肥美的大草原,也许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了过去,他的角色变换太快了,可她入戏太深,还沉浸在那场感情戏里,变成了一个悲情的角色。琳变得患得患失,思念成疾,最后变成了怨恨,她死拉着缰绳不放,他拼命的想挣脱,于是长达两年时间的爱恋,怨恨、纠缠、痛苦终于让她病倒。

在春天来临的时候,琳大病了一场,她想用一场病与他告别,她觉得肉体上的痛苦可以遏制心里流淌着的爱恋和不断滋生出来怨恨,那些爱恋和怨恨掺杂在一起犹如春冬交替产生的气流,不停地刺痛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害怕那种痛苦哪天会让自己崩溃,从此记不得自己,也记不得他。这是她在心里与他第一百零一次告别。

琳病的时候,心口像被撕裂了一样的疼,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不再去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特别的缥缈,缥缈的就像一朵春风里的云在天空飘荡。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她没有力气,整天躺在床上。那种被撕裂了一样的疼终于再也生不出思念了。她想这次告别一定会成功,如果她死了,他和她曾经走过的路上,生长出来的纠缠在一起的枝枝蔓蔓,也会跟着枯萎,化成烟,他会慢慢地把她忘记,最后甚至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从前的一百次告别中,有九十五次是说着玩的,琳只是和他瞎胡闹,想让他更加在意自己。有五次是真的想告别,但是她忍受不了那种离别之苦,离别有多苦呢,就像并排着的两棵树,经过一些岁月,看起来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但是却通过根须把自己的血液和养分给了彼此,它们的根须就那样在别人看不见的土里交缠着长在了一起。如果分开,必须其中的一棵树被砍断,伤着筋骨和血脉离开,她没有勇气,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疼,所以就带着爱恋和怨恨不死不活的坚持着。

琳身体稍稍好一点的时候,她穿着厚厚的衣服,背对着发光的太阳,站在即将融化的积雪里,两三只流浪猫悄悄地从她眼前走过,带着冬天里残留的慵懒,谁都不看谁一眼,春天刚刚开始,还不浓烈,它们的春情还没有被撩动过。但是树梢上黑色的长尾喜鹊,却一大早就站在了枝头上,歌声比冬天的时候要高八度,唱的什么歌呢,那么婉转悠扬,听着,听着,仿佛一丝喜悦从寂静的春天里飞了出来。

琳望着远处,在一片荒芜里,有一抹淡淡的烟岚,隐在柳林深处,牵着眼眸里一汪平静的湖水,总想多望几眼,就这样心里多了一些遐想。

琳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去触摸还没有变得柔软的枝条,就像小心地去触摸那些旧事一样。

琳抬头看一眼天空,春天的天空又高又远,只是此时少了些白云,那些云还幽居深宫,大概四月,五月它们才会从深宫姗姗地拖着如莎的长裙飘出来,把所有的妩媚给了风、给了雨。

琳知道即使和他真正告别了,却没办法和那些他们共同走过的岁月告别,那些点点滴滴已经融入到她的生命里了,那些藏在记忆角落里的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像夏季里的蚊子一样,冒出来把触觉刺进皮肤,让她疼一下,然后还会吸一些血,让她的皮肤肿痛好几天。

春天的最后一个夜晚,雨声琳琅。琳在梦里见到了他,他苍老,枯瘦。琳买了好多从前他爱吃的东西,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琳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母性的温情,用目光捕捉着他脸上掠过的每个表情,温存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宽宽的额头,最后她与他的目光相视,他的眼神疲惫,浑浊,不再是从前的明亮宁静。

琳醒来时,雨早已经停了,一缕阳光照进卧室,天空瓦蓝,如烟的白云在流转,春天的花儿在昨夜的雨里静静地凋零了。

五年前,琳与他在风雪黄昏里相遇,在昨夜的雨声里与他告别,与被他叫了那么多年的妞妞告别……

【作者简介】晓风明月,原名蔡梅,生长在冰雪北国,愿雪落成墨,让生命每一次落脚的声音都缀满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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