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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茅以升 古往今来，芸芸大众，得名者极少，其能流芳百世的就更少。桥也是一样。自有历史以来，就有人造的桥。最早有记载的是夏禹用“鼋鼂以为桥梁”（《拾遗记》），后来在渭河上，先是“造舟为梁”（《诗经》中《大明篇》），逐渐地就“以木为梁”、“以石为梁”（《初学记》），于是桥梁日多，布满全国。四千年来历代所建桥梁，据说有几百万座之多。由于我国文化昌盛，这许多桥梁，一般都有名字，就像人有名字一样。然而，虽然个个有名字，真正“出名”的却不多，人是如此，桥也是如此。不过，桥不像人，从未有过“遗臭万年”的。尽管桥上会有遗臭的事，但桥的本身总是流芳的。流芳有长短和远近的不同，决定于桥本身的技术和艺术，桥在历史上的作用，桥上的故事传说和有关桥的文艺、神话、戏剧，等等。这几方面当然是互有影响的，在一方面出了名，其他方面也会跟着附和。然而各方面未必相称。小桥可以享大名，而大桥未必尽人皆知，甚至简直无名。桥的有名无名，要看它在群众中的“威望”。现在以此为准，来谈谈我国传统的各地名桥。所谓传统的桥就是我国固有的各种型式的桥，而非从西方输入的近代型式的桥。 技术上的名桥 我们常常自谦，说是科学技术落后，比不上世界上的先进国家。这是近百年来受了帝国主义压迫的结果。但是，回顾过去数千年的历史，我国不但文化悠久，光辉灿烂，而且就是在科学技术上，也曾盛极一时，桥梁就是一例。我国有许多桥梁，其技术在当时是大大超过世界水平的。这有实物为证。首先要提到的是“赵州桥”，这是全世界桥梁史上的一座最突出的桥。它的技术是大大超过时代的。它是在一千三百五十多年前（隋代）由“总工程师”李春造成的一座“石拱桥”，直到现在，还可使用。
其次应当提出的是福建泉州“洛阳桥”。这是一座石梁桥，修建于南宋皇祐、嘉祐年间（公元1053-1059年），长360丈，有四十七孔。洛阳江入海处水流湍急，波涛汹涌，建桥当然不易，而且当时福建沿海各河上，除有少数浮桥外，几无一处有石桥，洛阳桥的建成，实是划时代的巨大贡献。 洛阳桥 也应当提到广东潮州的“湘子桥”，它所跨越的韩江，就是唐代大文学家韩愈驱逐鳄鱼的所在，那时就名为“恶溪”，可见水深流急，造桥之不易了。这座桥全长518米，分为三段，东段十二孔，长284米，西段七孔，长137米，中段一大孔，长97米。东西两段，皆石墩石梁，中段是“浮桥”，由18只木船组成。这桥的特点就在中段，那里的木船，可以解缆移动，让出河道以通航。这就是近代的所谓“开合桥”，合时通车，开时走船，对于水陆交通，是两不妨碍的。然而这样一座结构巧妙的桥梁，却是建成于南宋乾道年间（公元1169-1173年），距今已将近八百年了。 湘子桥 “万年桥”在江西南城县，是国内罕见的极长的“联拱石桥”，计石拱23孔，全长400余米。所谓“联拱”就是把许多拱联成一线，形成一个整体，每一拱上的载重，由全部各拱共同负担，因而是个很经济的设计。这座桥在宋代初建时为浮桥，到明代崇祯时（公元1634年）更建为石桥。 万年桥 “西津桥”在甘肃兰州，俗名卧桥或握桥，在阿干河上，是“伸臂式”的木结构桥，其木梁由两岸伸向河心，节节挑出，在河心处，于两边“挑梁”上铺板，接通全桥。据说这桥建自唐代，经历代重修，现存的是公元1904年重建的。 西津桥 “珠浦桥”在四川灌县，位于都江堰口，横跨岷江，是用竹缆将桥面吊起的“悬桥”，共长330米，分十孔，最长跨度61米，竹缆锚碇于两岸的桥台中。 珠浦桥 以上六座桥，代表六种类型，即拱桥、梁桥、开合桥、联拱桥、伸臂桥和悬桥。从今天看来，所有近代桥梁的主要类型，“粲然具备矣”。当然，在每一类型中还有其它名桥，比如拱桥类有建于元代的江苏吴江“垂虹桥”；梁桥类有福建泉州的“五里桥”，有“天下无桥长此桥”的传说，福建漳州的“江东桥”，最大一根石梁重至200吨，均建于南宋时代；联拱桥类有建于清初的安徽歙县的“太平桥”；悬桥类有建于明代的贵州盘江桥等等。这许多名桥的技术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把桥造得坚固耐久。 垂虹桥 五里桥 太平桥 艺术上的名桥 桥不在水上，就在山谷，而山与水又往往相邻，构成图画，“山水”成为风景的代名词。桥在这样的天然图画中，如果本身不美，岂不大煞风景。桥的美首先表现在形体，亦即桥身的构造，要它在所处环境中，显得既不可少，又不嫌多，“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其次在艺术上布置上处理得当，决不画蛇添足。一条重要法则是技术和艺术的统一，不因此害彼。上述的几座名桥，特别是赵州桥，就都能达到这种境界。特别在艺术上驰名的，还有很多，这里举几个例： “宝带桥”在江苏苏州，是座联拱石桥，全长约317米，分53孔，其中三孔联拱特别高，以通大型舟揖，两旁各拱路面，逐渐下降，形成弓形孤线。建于唐代（约公元806年），重修于宋（约公元1232年）。全桥风格壮丽，堪称“长虹卧波，鳌背连云”。这座桥的工程浩大，构造复杂，而又结构轻盈，奇巧多姿，成为江南名胜。 宝带桥（张雷 摄） “玉带桥”在北京颐和园，建于清代（约公元1770年），桥拱作蛋尖形，特别高耸，桥面形成“双向反曲线”，据说是美国纽约“狱门桥”设计的张本。这是座小桥，庄严而又玲珑，大为湖山生色。 玉带桥（张雷 摄） “程阳桥”在广西三江，长达百余米，是座伸臂式桥，用大木节节伸出，跨度二十余米。每一桥墩上建有宝塔式楼阁四层，约五米见方，高十余米。各墩楼阁之间，用长廊联系，上有屋盖，为行人遮阳蔽雨。这桥的构造奇特，结合桥梁与建筑为一体，形成一座水上的游廊。
程阳桥 “鱼沼飞梁”，在山西太原的晋祠内，是个游览胜地。这是座在鱼沼上建成的十字形的“飞梁”，就像两条路的十字交叉一样。飞梁的中心是个6米见方的广场，东西向和南北向的两头各有挑出的“翼桥”，长6米，形成18米长的两桥交叉。这桥构造曲折，整齐秀雅，富丽堂皇。
鱼沼飞梁 （李乾朗《穿墙透壁：剖视中国经典古建筑》） “五亭桥”在江苏扬州瘦西湖，也是个十字交叉的飞梁桥，在中心广场和东南西北的四个翼桥上，各有一亭，桥下正侧共有15个桥孔，月满时每孔各衔一月，波光荡漾，蔚为奇观。
五亭桥 历史上的名桥 桥是交通要道的咽喉，军事上在所必争。历史上记载的与桥有关的战役，真是太多了，往往一桥得失影响到整个战争局面。在和平建设上，有的桥也起过重大历史作用。现举历史上的几个著名的例子： “沪定桥”，即大渡河铁索桥，是公元1935年我红军长征，强渡大渡河的所在。这座桥建成于清代（公元1706年），计长103米，宽约3米，桥面木板铺在九根铁链上，铁链锚碇于两岸桥台。
泸定桥 “卢沟桥”，在北京广安门外永定河上，是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的爆发地，也是我国人民解放战争中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座桥。这是座联拱石桥，共长265米，由11孔石拱组成，建成于金代（公元1192年）。13世纪时，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提到这座桥。经过他的宣传，卢沟桥早就闻名世界。
卢沟桥（张雷 摄） “阴平桥”在甘肃文县，从文县至四川武县的“阴平道”，即三国时魏将邓艾袭蜀之路。姜维闻有魏师，即在阳安口阴平桥头防御。这座桥于清代（公元1729年）重建，是一个有名的石拱桥（张雷注：疑为木伸臂梁桥）。“孟盟桥”在山西蒲州，春秋时秦将孟明伐晋，“济河焚舟，盟师必克”，晋师不敢出，遂霸西戎，故以名桥。这里所谓舟，就是浮桥。
阴平桥 在桥梁史上，有的桥是先行者，成为后来建桥的楷模。晋·杜预，以孟津渡险，建“河桥”于富平津，当时反对者多，（杜）预曰，造舟为梁，则河桥之谓也，及桥成，晋武帝司马炎向他祝酒说，非君此桥不立也。后来，“杜预造桥”故事，成为一种鼓舞力量。 福建自洛阳桥兴建成功，泉漳两地相继修成“十大名桥”，为桥梁技术开辟了新纪元，致有“闽中桥梁甲天下”之誉。洛阳桥又是明代抗倭的一个要塞，明末时，郑成功更据此桥抗清，取得胜利。
福州龙江桥 有的历史上的名桥，实际并非桥，比如，宋代赵匡胤制造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陈桥，就不是桥而是个“驿”名，唐时名“上元驿”，朱全忠曾在此放火，谋害李克用。 故事中的名桥 历史上有许多有名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所牵涉到的桥也往往成为名桥。 “万里桥”在四川成都，“昔孔明于此饯费聘吴，曰万里之行，始于此矣”（见《寰宇记》）。唐朝陆肱有《万里桥赋》，杜甫有诗：“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驷马桥”，即“升仙桥”，在四川成都，“司马相如尝题柱云，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见《四川通志》），后来果然乘驷马车过桥，唐朝岑参有诗：“及乘驷马车，却从桥上归。”宋朝京镗有《驷马桥记》。“国士桥”在山西赵城，“昔豫让为智伯报仇，欲杀赵襄子，伏于其下”（见《山西通志》）。
北宋 · 李公麟《蜀川胜概图》（局部） 有的桥是为纪念名人的。“惠政桥”在江苏邵伯，旧谓谢安以政惠民，故名。“斩蛟桥”在江苏宜兴，宋朝苏东坡曾为题榜：“晋周侯斩蛟之桥”。“甘棠桥”在湖北崇阳，宋朝张乖崖咏为令时劝民种桑，兴修水利；乡民为立桥，以志不忘。“王公桥”在江西饶州，“宋知州王十朋，徙知夔州，民走诸司乞留不得，至断其桥，十朋乃以车从间道去，众葺断桥，因名”（《江西通志》）。“留衣桥”在江西南城，原名“万寿桥”，清代有知府治郡有惠政，卸职时郡人饯行，留及于此，遂改名。
甘棠步瀛桥 有些桥的故事流传甚广，但其确址难考。如汉张良游下邳，遇圯上老人命取履，圯就是桥，这桥当然在下邳了，但河南归德府永城县有“酂城桥”，“一名圯桥，即张良进履处”（见《河南通志》）。 文艺中的名桥 桥是地上标志，又是克服困难把需要变成可能的人工产物，因而桥的所在和有关故事，最能动人，成为文艺上的极好题材。在文学中诗、词、歌、赋里以桥命题的固然多不胜数，到了近代文里，它为群众服务的作用，就更显得重要了。同样，在绘画、雕塑等等的艺术作品中，桥也是重要对象。现就文艺遗产中举几个例： “灞桥”在陕西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三辅黄图》）。“灞陵有桥，来迎去送，至此黯然，故人呼为销魂桥”（《开元遗事》）。唐·王之涣诗：“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宋·柳永词：“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灞桥 “枫桥”在江苏苏州，因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而名闻中外。其中，“江枫渔火对愁眠”句，有人谓是指“江桥”，和“枫桥”两个桥。又唐·杜牧有诗：“长洲茂苑草萧萧，暮烟秋雨过枫桥。”其实枫桥只是一个较小的石拱桥。
枫桥（张雷 摄） “二十四桥”在江苏扬州，因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而得名。这究竟是一个桥的名字，还是指二十四座桥，成为千古疑案。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是二十四座桥，并列举其名，但据南宋·姜白石的《扬州慢》词：“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则又似一座桥。清·梁章巨在《浪迹丛谈》中说是一个桥上有“二十四桥”的题名榜，更肯定它是一座桥的专名。
二十四桥明月夜 “绿杨桥”在湖北蕲水，“因东坡醉卧桥上，有‘解鞍欹枕绿杨桥’之句，遂名”（《湖广通志》）。按坡公《西江月》词自序云：“春夜行蕲水中，……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书此语桥柱上。”即指此桥。 在古代绘画中，桥虽多，但知其名的很少。可以提出的是宋·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中的河南开封的“虹桥”。名画中的桥，多半是拱桥，但这幅画中名桥却是个木结构的拱形伸臂桥。它的结构非常奇巧，堪称举世无双。
《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 神话中的名桥 由于桥是从此岸跨到彼岸，凌空飞渡，不管下界风波，这就引起人们的美丽幻想。特别是爱把桥比作是“人间彩虹”，把彩虹当作是人间到天上的一条通路。既然上天，神仙就少不了了。 “鹊桥”是神话中牛郎织女在银河上的相会处。《白帖》云：“鸟鹊填河成桥，而度织女”。《风俗记》说：“七夕织女当渡河，使鹊为桥”。神仙本来是会腾云驾雾的，然而在银河上还需要桥，人们把桥的作用抬高到天上去了！“蓝桥”在陕西蓝田县蓝溪上，“传其地有仙窟，即唐·裴航遇云英处”（《清一统志》）。“圣女桥”在陕西白水，传说为三神女一夜成之。“白鹤桥”在江苏句容，“汉永元间茅氏兄弟三人，乘鹤至此，有白鹤桥，大茅君驾白鹤会群仙处（《句容县志》）。”“集仙桥”在江西安福，相传“居人夜间闻桥上仙乐缭绕，旦往视之，惟见书吕洞宾字于桥柱”（《江西通志》）。“照影桥”在湖北石首，“相传有仙人于此照影”（《湖广通志》）。此外，各地桥以“升仙”为名的特别多，也是人们在封建统治下不堪压迫向往出头的一种反映。
鹊桥相会 戏剧里的名桥 出名的人物故事，总会搬上戏剧舞台，桥当然不例外。京剧里演出的名桥故事就不少。最著名的是“长坂坡”即“长坂桥”，见《三国演义》。《三国志·张飞传》载：“曹公入荆州，先主奔江南，使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敌皆无敢近者，遂得免”。还有“金雁桥”也是三国故事戏。关于恋爱戏，有“鹊桥相会”、“断桥相会”、“虹桥赠珠”、“草桥惊梦”等等。直接宣扬造桥故事的有“洛阳桥”灯彩戏，描述建桥如何艰巨，以及桥成后“三百六十行过桥”时人民的欢乐情景。
京剧《长坂坡》
断桥相会 今天造桥的传统 上述的这些名桥中，有四座已经在我国纪念邮票中发表了，就是：赵县安济桥（即赵州桥）、苏州宝带桥、灌县珠浦桥和三江程阳桥。此外值得纪念的还有很多，特别是沪定桥、卢沟桥、洛阳桥和湘子桥。有很多名桥的传统，已经成为民族遗产中的财富，有的更发展为今天造桥的传统，如云南南盘江上的公路石拱桥，跨度达114米，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拱桥，就是继承了赵州桥的传统而发展成功的。这种古为今用的发展前景，将是不可限量的。往时名桥虽多，然而“俱往矣”，数宏规巨构，“还看今朝”！
《中国古桥》特种邮票（1962年）
南盘江上的公路石拱桥——长虹桥 本文原载于《文汇报》1962年9月29日 作者：茅以升（1896-1989），中国土木工程学家、桥梁专家、工程教育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工程院院士，中央研究院院士。他曾主持修建中国人自己设计建造的第一座现代化大型桥梁——钱塘江大桥，参与设计了武汉长江大桥，编著有《中国桥梁史》《中国的古桥和新桥》等，为中国桥梁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茅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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