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赵国二十年的冬天特别冷，满天风雪铺银了整个皇都，就连太阳都蒙上了素色。也是那年寒冬，大将军宋良战死沙场的消息伴着一路飞雪送回了京城。皇帝大哀，下令举国戴素三日，以示哀荣。 赵筠不顾宫人阻拦，执意着上一身红衣，去御花园折了一枝梅。 “公主，这不合规矩。”跟着前来的婢女一路提醒，赵筠却始终没有应话。 她就这么站着，将手中红梅高举，看枝头染上的点点白雪在阳光下渐渐消融，最后化成花瓣上的泪滴敲在雪地上。静默良久，赵筠双手执梅向北方一拜，素手一挥，梅枝顺着风斜插在深雪中，又逐渐被掩埋。 聊赠一枝春 “规矩都是做给死人看的，这话还是他当年说的。”赵筠轻笑，不知道是回答还是自嘲。似乎再等一会，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就会骑着马翻山越河，如约走到自己面前，为她拂开发梢上的风霜。 可惜，他没能踏着春风归来娶赵筠，她也只能在皇宫里借风雪为他捎去一枝束梅。 赵筠遥望天边，天色尚早，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还剩下最后一点时间可以让赵筠追忆旧时光。 赵国十六年，将军府幼子宋良奉命回京。 那时春日正好鸟初鸣，公主赵筠一时兴起私自偷溜出去踏青，对宋小公子一见钟情，直接把人绑回了宫。 贰 宋良不喜欢赵筠。或者说，他不喜欢整个皇城的一切。 他自幼生在塞外，睁眼所见便是浩瀚无边的茫茫草原，野马可以肆意无拘的飞驰，连低伏的野草都澎湃着激昂的生命。而不是像京都处处拘谨，文人雅士打着阴阳怪气的官腔盘算着升职谋利，秦淮河边商女唱着媚丽艳俗的侬语讨好着恩客。 宋良如同一滴清水坠入墨池又迟迟不肯随波逐流，繁华的皇城与他格格不入，连呼吸都透着压抑。 宋良厌恶这一切，却连出城外纵马这点自由时光都撞上了赵筠，赵王下了旨，让他做了这个骄柔公主的习武老师。所有的意难平堆满了这位尚且轻狂愤懑的少年将军，赵筠则成了宋良不满的宣泄。 赵筠绕着墙一圈一圈的跑，汗水早就湿透了整身，脸上的水或许还夹杂着些眼泪。宋良悠闲地靠在树边，拿军里的变着花样折腾人。他根本没打算认真教，只想着让赵筠知难而退，好让自己尽快脱身。 宋良从来没把这位金枝玉叶的牡丹花放进眼里，更何况赵筠是如此矜傲任性，随手一指就用这四面宫墙捆住了他。哪怕赵筠从未抱怨过他苛刻的训练，宋良也改变不了最初的印象。 但赵筠远比宋良想得要坚韧。 一个月，赵筠便从最初要被宫女搀扶着行走，到跟上宋良的步伐。宋良没有折服在这位娇柔的皇城公主的石榴裙下，却在赵筠一脸狼狈却挺直着腰板站立时，被她眼中的执拗牵动。 他似乎看走了眼，她不是攀附在富贵中寻人赏艳的牡丹，更像凌傲在风雪中为早春报晓的寒梅。 赵筠不知道宋良所思所想，只眼见着宋良端着冷脸的时间越来越短，一双桃花眼在熟捻后反倒显出几分招摇的风流，看醉了赵筠。 黄鹂携着春风吹开了一城烟柳，等到两人一同骑着马走在城郊外，看天外斜阳烧红了整片蓝天，宋良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习惯了这种生活。 赵筠遥望着远方，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宋良...... 赵国重文轻武，赵筠在皇城中见过无温雅如玉的君子俊才，却从来没有人像宋良一般浑身上下充斥着活力和激情。他骑着马飞驰，伴着天边外的烈日一同撞进了赵筠的心。她与宋良虽生长在不同的土地，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却是同样的热烈。 或许是夕阳褪去了锋芒显得太温柔，又或许是宋良述说塞外大漠孤烟的神情太过令人心向神往，赵筠悄悄向他靠近，又偷偷地，靠在他的肩上。 宋良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搭上了赵筠纤细柔软的手腕，轻轻地与她十指相扣。  叁 过久的安宁让赵人忘却了当年蛮夷倾国的血痛，也忘却了塞外草原一族始终对赵国这片繁华肥沃的土地虎视眈眈。等到草原外族借着议和之名，向赵王求娶公主出塞和亲时，举国哗然。 草原粗鄙，父子同妻只是常有。这在重礼重孝的赵国来说堪称天荒夜谈。一国嫡长公主沦落到下嫁外族，是何等的欺辱！ 但赵国多年不重武，军士积弱已久，愿意偏安一隅粉饰太平的主和派并不少。更何况，即便宋家向来主战，宋良也不得不承认，外族有勇无谋，却尚武之风流为传统，两军开战，赵国未必能讨好。 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推女子和亲苟且维安。宋良骤然拽紧双拳，愤恨和不甘同时占据了他的心神。可宋良不甘心。男儿一生本就该杀敌报国，犯我族者虽远必诛。草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显，绝不会真心议和，不过是试探示威罢了！ 况且他有私心。 幸亏，朝中虽不少主和派被多年繁华迷了眼，仍不缺赤子丹心的人极力制止。赵王两相权衡后，下旨比武招亲。宋良不负众望一举夺魁。赵王大喜，当即下令重赏宋良，承诺待赵筠及笄后便赐婚与宋良。 但当宋良上扬着一双桃花眼向赵筠挥手时，却愣了愣神。赵筠高坐在观战台上，刺阳遮散了她面容，让人看不清晰，宋良只能依稀瞥见她在抿嘴浅笑，但很难读出任何激动或欣悦。 庆功宴酒过三巡，两人随口找了托词跑出来。 当夜微风无云，远处的天狼星显得明亮。赵筠散着步子摇晃着走在小路上，宋良伸手去扶，却被人推开。 她望向西北方，抬手虚挽弓射向天狼星。随后转头望着宋良，痴笑着看了很久，最后喟然叹道，“真好，真好！” 真好啊。赵筠心想。男儿如宋良，远可驰骋沙场，近可替她比武征亲。身为女子，纵使能学武纵马，亦不过是父皇闲逸时赠予她无伤大雅的小礼物。她尊为赵国嫡长公主，已享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尊荣，亦只能如同菟丝草一般依附他人而生，与旁人无异。 清风萧萧掀起簌簌秋叶，赵筠有些醉了，红粉不知何时悄然爬上她的脸颊，一双泛着秋水的双眼坠入宋良的心池。宋良嘴唇微动，似乎想许下什么承诺，却被修长的手指止住了动作。 “别说。” 赵筠摇头，伸手制止宋良未尽的话。说了，她就忍不住会相信，自己能有选择命运而并非随世道波澜逐流的希望。她轻声笑着搂住宋良，缠着他要听塞外的故事。耳畔的风绕过她的发梢一下下撩着宋良的心，宋良叹了口气，如她愿岔开话题。 彼此心知肚明，自由最是虚无缥缈不可及。身为皇室公主，能择取如意郎君已是厚福。女子为将疆场厮杀，天方夜谭。赵筠摩挲着手心上的细茧安慰自己，这样就很好了。 那夜的逾越似乎只是一片落叶飘过湖面，很快没了踪影。 草原与赵签订盟约，秦淮河上夜夜笙歌，所有人都耽享这歌舞升平的好日子。或许有人试图劝谏，也淹没在朗朗颂声中。赵筠也试图借软语撒娇旁敲侧击过赵王，只得到了轻屑的大笑和嘱咐她女子待嫁需学从夫之道。她便什么都不再说。 赵国十七年冬，草原的战马掀起了边塞的风沙，踏着血掠夺赵国一寸寸山河，方才惊醒了一众人的美梦。 宋老将军苦守城池多日不得援兵，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宋良临危受命率军抗敌。 出征那日，赵筠伫立在皇城之上，目送少年的身影在大雪中逐渐远去模糊，徒留一行马蹄迹...... 肆 赵国十九年冬，宋良回来过一次。 战场千锤百炼褪走了他的轻狂和锋芒，外敌来势汹汹打醒了还以为高枕无忧的皇城中人，宋大将军成了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脆弱王朝的顶梁柱。 只有宋良心知肚明，若赵国上下举国一心，或许能拼两败俱伤甚至惨胜。但赵王并非英主，朝中众人更是各自心怀鬼胎。不过是稍微停息片刻便开始计较起自己手中的军权。 他多次劝谏，反倒让赵王生了功高盖主的疑心，便不再多说。宋良已经做了以身殉国的决心，他活着一天，就守着边境一天绝外族不臣之心。若身死，已是成全了今生对赵国的忠义侍君之心，此后赵国如何就不是他宋良能决定的。 只是宋良放不下赵筠，他想让她走。这片疆土他护不住，至少还有能力未雨绸缪，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安排人护赵筠南下逃亡，让她做个普通女子安稳一生。 赵筠就这么静静的坐在一旁，温柔地凝视着宋良听他劝说。月色披上了她的发梢，近两年未见，赵筠身姿又长开了不少，当初稚气未脱的女孩褪去青涩，有了绝代倾城的风情。 她伸出手，指尖抚过宋良的脸颊，最后落在了额上的伤疤。赵筠凑过去，蜻蜓点水般啄下宋良的嘴唇。 她浅笑着和宋良说，自己曾经幼年痛恨着四面宫墙高高，束住了她对外头所有的向往；叙道男儿有豪情，女儿也有侠心，兵卒尚且战至最后，皇家公主享尊荣多年，自当与国共存亡；她叹息女儿无能，若她有为，由何须男儿洒热血牺牲...... 赵筠说了很多，从月明星稀到天色乍白。晨光稀稀疏疏透过云散落在赵筠眉眼间，能让宋良看见她眼中光辉若胜星辰。 她不会走的。 他再也自制不住，拥着赵筠无声落泪。赵筠一如两年前那般拥着他，牵着他的手一圈圈绕过御花园，最后落在一片红梅之间，折下花枝赠予宋良。 “替我多杀几个贼寇。”赵筠素手芊芊摆弄着花叶，打打杀杀也不见得忌讳。她看得清明，大局已定，多说无益。她甚至来了兴致，弯腰揉了个雪球往宋良身上抛去，直到白雪落满头，方才大笑停下。 这是两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伍 赵国二十年冬，宋将军逝世，赵军节节败退。 主和派再度占据上风，朝中纷扰不断。公主赵筠自请愿远嫁和亲，为国为君分忧。赵王悲拗，下令封其为圣长公主，连同五座城池一起送到草原的手上，换得赵国三年安宁。 赵筠出嫁当天，红妆十里铺开整座皇城，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故乡，残阳如血摧断无数心肠，却拦不了她。 逃生易，共死易，负重前行难，这是她所选择的战场和使命。 赵国二十一年春，赵女出塞，因貌美深得恩眷，独宠三年。首领大善，多次与赵修约结好。 赵国二十五年，赵王崩，新王即位，一改前朝奢靡作风，卧薪尝胆，赵国渐强。 赵国三十年，新王与赵女里应外合，斩杀首领，驱外族出中原。赵筠背叛草原，遭其民诛杀，临终前却面带喜色。 历史的风沙不曾为谁停留，关于赵女的传奇故事，亦渐渐淹埋在时间的洪流之下，不再为人知晓...... 原创简介 作者 ：南山若水， 一直都很喜欢写故事，曾经写过近十万字的同人。 排版 | 图片 | 青溪 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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