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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学书记(下)

 金侬 2020-05-15

                                   少年学书记(下)

                                                                                    文/金侬

 这位老师叫席云鹏,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

 我所上的小学非常普通,初中也一样,既不是区重点,也不是市重点,无非是就近入学,学校就在打开我家窗户即能看到老师在教室里上课的水泥建筑物里。

 我的初中班主任叫徐晓,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文弱的女性。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好像生怕踩着什么东西似的,遇到班里同学调皮捣蛋把她惹恼的时候,她的脸上就会像少女碰到暗恋对象那样泛起红晕。“坏男生”看到她这种表情,就更要故意惹她生气,于是,她就常常绯红着脸。

 席云鹏老师第一次走进我们班教室,就是徐晓老师陪着来的。徐晓老师在介绍席老师时,表情和语气都显出十分的尊重。

 她说,席老师很有水平,很有经验,是书法家,但身体不太好,你们上课时一定要认真听讲!

 话音未落,就听到“啪”的一声,有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将铅笔盒摔到了地上。随之一阵骚动。徐老师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她目视声音发出的方向,表情严肃,握在胸前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时,席老师转过身来微笑地对徐老师说,这里交给我吧。

 有了这个台阶,徐老师才默不作声地走出了教室。为期三个学年的初中语文课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节课,我对席老师的印象就是他写的板书实在太美了,每一个字都可以作为字帖。可惜那个时代还没有手机,如果有的话,我想每一节语文课后都要把席老师的板书拍下来。

 既然无法拍下来,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场学。于是,每到席老师来上课,我总会拿一张纸,在课堂上临写他的粉笔字。慢慢地,这就成了习惯。只要席老师在黑板上一写字,我就做成认真记笔记的样子,其实是在悄悄摹仿他的字。有时,纸写完了,我竟用课本的扉页或者空白处来练习,于是,我的语文课本写满了字,显得很脏。我想,这样的课本初中十几个班里绝对挑不出第二本。

 一次,大约是开学两三个月以后,我正在埋头临写席老师的两个字。突然,一根手指在我的课桌上敲击了几下。我抬眼一看,原来席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面前。我连忙慌乱地把写满字的那张纸塞进桌屉,再抬眼一看,那本翻开的写满字的课本已经彻底暴露在席老师的目光下。席老师眯缝着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它。这个时候,我觉得满脸涨热,恨不得挖个地洞马上钻进去。

 席老师低低说了一句,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说完就走回到讲台。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下课后来到席老师的办公室。席老师见了我,倒是和颜悦色的说,你是不是很喜欢书法?

 我原本以为席老师把我叫去是要批评我的,不想他竟与我聊起书法,这 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回答说,喜欢呀,要是能写到您这样的水平就好了。

 如果学校成立一个书法兴趣小姐,你估计会有多少同学参加?席老师问。

 书法兴趣小姐?太好啦!是您来教吗?我第一个报名!我喜出望外,高兴地提高嗓门,惹得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就这样,一个大约十多人组成的书法兴趣小组成立了。活动的第一天,席老师抱着一摞字帖,让大家挑选一个范本。有人挑选隶书《曹全碑》、《张迁碑》,有人挑选赵孟頫《寿春堂记》,有人挑选柳公权《神策军碑》,有人挑选颜真卿的《多宝塔碑》。轮到我,却拿了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宫》,不舍得放下。

 席老师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欧体的字很好,但不容易出成绩,要不你还是选别的字帖吧。

 我依然拿着那本字帖,有些执拗地问道,如果我就选这本字帖呢?

 席老师约略思考了一下,说,如果你真喜欢,当然也可以选。只要下功夫,没有写不好的字。

 席老师的这几句话,我直到大约半年以后,才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现在已经在我的朋友圈加我微信的定居法国的英敏强当时就是书法班的成员,他学的是褚字,临的是《阴符经》。我清楚地记得,刚开始参加书法班时,他的书法基础并不如我,所以,我的作业经常得到席老师的好评,习作还时不时被贴到学校的墙壁上作展示。但过了大半年以后,英同学慢慢取代了我,成了席老师经常表扬的对象。看到英同学后来居上,我很着急,便向席老师请教这是为什么。

 席老师翻开《九成宫》,指着其中的几个字对我说,你看这几个字,看似很死板,但它内在的结构却是相互关联、呼应的。所以,欧字不像其它字,它是需要临帖的人去好好体会的,不然发现不了它的妙处,临帖到最后越写越死板,不但不能进步,反而可能会退步。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经席老师一指点,我豁然开朗。后来,我又在书法小组活动时把英同学的《阴符经》拿来翻看、对照,才发现褚遂良的字风格很明显,确实比较容易上手。这时,我心里开始后悔了,为什么当初不也跟英同学一起学褚字呢?后悔已经晚了,我既然已经学上欧字,就应该至少掌握它的基本要领,否则,这大半年的时间和功夫就白费了!于是,我就咬着牙,还是坚持临习《九成宫》。

  坚持临习《九成宫》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本字帖的来之不易。

 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虽然已临近尾声,但一切与文化有关之物就像沙漠中的绿洲,很难寻得见。现在,我在北京亚运村新华书店要买一本《九成宫》,大约可以搜到七八种版本,简直可以让你挑花眼。而在当时,我要买一本《九成宫》,要跑好多家书店。有的书店,我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再问书店服务员,她会白你一眼,问道:什么九成宫,是造房子的书吗?

 我家附近的书店买不着,我只好骑着自行车,花上单程一个小时的时间,到南京东路和南京西路交界的朵云轩,终于在那里看到一本一九六二年出版后又重印的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九成宫醴泉铭》。我如获至宝,拿在手里翻了半天,等到再看价格的时候,我吃了一惊。那么贵!居然要一块钱。幸好母亲给了我一块钱,假如我问母亲要钱时,母亲真就给了我所要的九毛,这本字帖就跟我无缘了。我把兜里的钱掏出来又放回去,如此反复再三,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把字帖买了下来。

  如此不容易买到的字帖,还那么贵,我能说不用就不用了吗?

 书法班开头几次活动,席老师着重给我们讲了笔墨纸砚的使用方法。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讲如何洗笔。

 老师一提到洗笔,我心里就想,这难道还需要讲吗?等到席老师亲手做完示范,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连毛笔都不会洗,怪不得所用的几枝毛笔越来越硬,越来越不好使,而席老师拿来给我们作示范的毛笔,虽不是新笔,但却十分柔软和干净。

 现在,我在学校里给学生上书法课,开头也讲文房四宝,讲到毛笔,我也特别告诉学生们洗笔的方法。这方法没有任何书本介绍过,完全是席老师当时在书法班上教我的。我从席老师那里学得,然后再教给我的学生。这就是文化的传承。

 席老师教我们书法,有一点他特别强调,甚至成了我们加入书法班的必要条件,那就是:必须悬肘。

 记得第一次在书法班上大家开始书写时,几乎没有同学是悬肘的。我写字的姿势也是悬腕。席老师明确的表示,书法班的每一个成员,从今天开始都要用悬肘的姿势来写字,否则,今后他就不用来参加书法小组的活动了。

 说完这番话,他认真给我们做了示范,教我们正确悬肘的方法。

 悬肘有那么重要吗?我想,与我有同样想法的同学一定很多。但老师既然这么强调,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每一个人都听了老师的话,把肘臂悬了起来。

 说实在的,刚开始把肘臂悬起来,还真不习惯。首先是酸。写一会儿就想把肘臂放下来,想到老师的教导,只好勉强再抬起。这样如此反复再三,字没能写几个,肘臂先就酸了。其次是抖。悬腕写,根本不抖。可一旦悬肘,字就写得哆哆嗦嗦的,看上去很别扭。这时,我还真就想把肘臂放下来。何必非要如此不可?!我开始憎恨这讨厌的悬肘了。

 憎恨归憎恨,但平时练习还得将肘臂悬起。慢慢地,好像习惯了,肘臂不酸了,写字也不太抖了。等到半年以后,我发现书法班的每一个成员,只要一拿起笔写字,大家都习惯性地将肘臂抬起,没有人再喊酸了,也没有人把字写抖了。

 时下,各种书法教学机构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有的机构还会把各种教学视频放到网上展示。我有时也会去学习借鉴,但一看到机构老师写字的姿势,就忍俊不禁。

为什么?

那时因为他们都不悬肘,而只悬腕。让学生采用这样的姿势书写,我拿一块钱打赌,即使老师水平再高,教学方法再好,学生也不可能完全得心应手地掌握书法技艺。这是物理学力学的基本原理决定的,弄不懂的话,看看中学物理课本就知道了。

 如果说,当初我在地板上写“地书”,赢得了家人的好评,我自觉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书法了,那么,参加了书法小组,我才明白原来过去完全是自欺欺人。

 书法有法,它不是随便可以乱写的,而这所谓的法,就是“用笔”。

 在每次书法小组的活动中,席老师都非常认真地给我们现身讲“法”。每次他走进教室,我们都会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支长锋毛笔,这支毛笔是他用作示范的。我们通过这支毛笔,清楚地看到老师是如何起笔、收笔、回锋、顿笔,如何横折弯钩撇捺,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肘、腕、指如何配合。席老师不仅详尽地演示这些动作,而且还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使我们不但知其然而且还知其所以然。所有这一切,直到今天,我都受益无穷。

 现在,如果有人问我,学习书法要不要老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但要,而且还需要在入门的时候找一位好老师。我说这句话不是遵循常理,而是出于自身的经验。因为,我的学书经历告诉我,如果没有席老师,我即使到现在也一定还在黑暗中摸索,自觉已经掌握了书法的技艺,其实连门儿都没有入呢。

 回想两年多的学书,不乏非常艰苦的时日。那时南方隆冬季节,比现在要冷,每到写字的时候,手都冻僵了,连笔都握不住。没办法,只好倒点热水,温温手,再写。而这个时候,磨好的墨却冻住了,便只好倒点热水化墨,然后再磨墨。常常是,墨弄好了,手又冻住了;手热乎了,墨又冻住了。这样一通折腾,临帖写下几个字,好不容易!

 等到把字练得差不多了,席老师要我们把作品展示出来,需要去买宣纸。我又得骑着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区,来到朵云轩,买一张宣纸,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着拿回来,用最经济的方式把它裁成几小张,然后再写字。这样写出来的作品交到席老师手里,他便皱着眉头,指着作品的四周说:字太多太大,而纸太小,这样顶天立地,影响美观!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顶天立地”的唯一理由,是为了省纸。

 大约到了初三的时候,书法班每一个成员在书法上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席老师看到了成果,脸上也经常露出满意的神情。这个时候,到了自习课,徐晓老师正在利用这个时间开班会,我就常常会看到席老师的脸突然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出现了。随后,徐晓老师打开门,与席老师耳语几句,就会冲着我叫道:张扬,你出来一下,席老师叫你。

 我站起身走出教室,心中明白,席老师叫我一定又是为那件事。

 果然是。

 于是,我接过席老师交给我的钥匙和几页稿子,走到四层楼打开一间充满墨香的办公室,那里有一大瓶墨汁和席老师用来做示范的提笔,还有一摞白纸。我倒上墨,抽出一张白纸,拿起笔,便在乒乓球桌那样大小的一张桌子上奋笔疾书。我抄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把那几张稿子全部抄完。这时,地上,其它桌上,窗台上,到处都是我写在白纸上的字。

 这时,屋外已漆黑一片,我也饥肠辘辘。虽然如此,我还是满心欢喜,觉得十分有成就感。想想再过几天,满校园的墙上都是我抄写的“批林批孔”大字报,同学们出操都要从我写的字跟前经过,接受它的“检阅”,这对于我来说,是何等的荣耀!再说了,这么好的一张张大白纸让我练字,一个人一大间屋子,好笔好墨侍候着,这是每一个同学都能享有的权利和享受的福利吗?

 这一切还都得感谢席老师啊!

以下图片为席云鹏老师的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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