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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猺人之史的考察

 粤静深 2020-05-15

一 前論 二十五年冬,我隨國立中山大學硏究所歷史學部往廣東北江猺山考察猺人。在入山之前,我曾把歷代史書中關於猺人的記載搜集,準備作此次考察的一種資證。及入山以後,所見所聞所訪求到的,多與古人記載不相符合,甚竟有絕對相反者。我初疑心古人此種記載完全係欺人之談,繼復加以思索考證,又覺得此種今昔不相符的實相實有着一種原因存在。 (1)人類的生活是隨着時代而演進轉變的,西南邊境的蠻夷民族,雖然長久着度着一種半原始式的生活,似乎與地球的轉動和人類的演進不發生什麽關係,但實際絕不會停滯在一個定點上不動的。最顯著的變動便是深度的漢化。 (2)昔人對邊地苗夷民族,都取一種輕視態度,不視之爲人而比之於禽獸。以此態度去記載苗夷民族,當然不能得到他的眞實體象。 有此兩個原因,於是使昔人書本上記載的苗夷情况與今日所親見者便多有不同,甚且矛盾之處。但正因其生活的演進是隨時變動着的,故雖對現時的實象得到一個淸楚的觀察,但却不能不注意及過去的實象,更不得不特殊注意到自過去到現在中間一貫的演進線索及所以演變的因果。所以我在猺山多日的考察歸來後,便决定先寫一篇廣東猺人之史的考察。 要硏究猺人歷史,便不得不根據古書記載。要根據古書記載,便有着三大個困難。 (一)古書對猺人歷史上的重要部份,多略而不記,卽記亦不詳,如猺人移入廣東境內情形,移殖時代及路線,猺人的社會,經濟及整个生活的實象等,或竟一無所見,或僅能東麟西爪得到些許線索。 (二)國人一貫的傳統觀念,是不把蠻夷民族看做『齊民』等的,最錯誤的是將其認爲.『非我族類。』歷史作家的見解,也當然不能例外,所以史籍中對夷民的記載,多不能得到一種眞實情况。如歷代漢民對夷民征討等事,盡都誇張記載,好像多屠殺了幾个夷民,便是漢人歷史上的一種光榮似的,我們當然不能再根據此種史事來立論。 (三)凡歷代對邊境夷民記載之典籍,除極少數外,其資料來源都不是由親見親聞而得,大半是道聽途說,甚則互相抄襲。歷代史的蠻夷傳已如此,其他更可想見。是以宋明人所記夷民情况,並不能卽認爲宋明時夷人的實情,也許都是從漢唐人的著作中抄襲來的。 有此三困難,似乎此文大有無從着筆之嘆。其實又不然。此次在猺山中却得到了幾種極有價値的猺人史料,這便是猺人用漢字寫出的許多經典、故事、歌謠、咒語。此種經典歌謠,有不少講及他們先世移殖流浪事跡及生活情形的,雖然這種資料也有着極大的三个缺點。(一)文意難解,且多雜有猺人自造的漢字。(二)無時期可考證。(三)無地名可考證。但因係一種直接史料,故其價値當不在中國古書記載之下,倘能根據史書記載,而用此種史料作一種旁證,則於猺人的過去史事,當可求出一比較眞實的結論。本文卽根據此兩種史料——史志各書關於猺人的記載及此次猺山中所搜羅得的猺人的經典歌謠等,再參以親從猺人口中所訪問得的情形,綜合對比考證後而寫成。 二 種屬及其來源 中華民族是一個整體的民族,中國西南邊境的苗夷民族則爲此整體民族中的一個大支派。這是作者硏究西南民族的一個一貫的見解。廣東的猺人,則爲西南民族中湖南苗民之一小支派,這在各史書上已有一致的論斷。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三九四載。 『猺本盤瓠之種,產於湖廣溪峒間,卽古長沙黔中五漢之蠻是也。其後生息藩衍,南接二廣,右引巴蜀,綿互數千里。』又廣東通志卷三三〇引皇淸職貢圖載, 『猺本槃瓠之種,由楚省蔓延粤之新甯、增域、曲江、樂昌、乳源、東安、連州等七州縣。』 是廣東猺人爲湖南五溪蠻之後裔,已無疑問。而湖南五溪蠻的來源,古人却有着兩種不同的爭論,一謂其祖爲槃瓠,槃瓠本身是一隻狗。創此說者可以范瞱爲代表。後漢書蠻夷傳,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尅,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賜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槃瓠。令下之後,槃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羣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帝大喜,而計槃瓠不可妻之以女,又無封爵之道,議欲有報而未知所宜。女聞之,以爲帝皇下令,不可違信,因請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槃瓠。槃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處險絕,人跡不至。於是女解去衣裳,爲僕鑒之結,著獨力之衣。帝悲思之,遣使行求,輒遇風雨震晦,使者不得進。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槃瓠死後,因自相夫妻,織績木皮,染以草實,好五色衣服,製裁皆.有毛形。其母後歸,以狀白帝,於是使迎致諸子,衣裳斑斕,言語侏□,好入山壑,不樂平曠。帝順其意,賜以名山廣澤。其後滋蔓,號曰蠻夷。外癡內黠,安土重舊。以先父爲功,母帝之女,田作賈販,無關梁符傳租稅之賦。有邑君長,皆賜印綬,冠用獺皮,名渠帥曰精天,相呼爲姎徒,今,長沙五溪陵蠻是也。』 另一說主張槃瓠卽是盤古,盤古爲開闢中國土地第一個人而非狗。立此主張基礎的第一人,可說是唐之杜佑。通典, 『黃金古以斤計,至秦始曰鎰。三代分土,漢始分人。將軍之名,周末始有之。吳姓至周始有之。范之說非也。』 杜氏雖末明白主張槃瓠卽盤古,但却有力地推翻范瞱之說,使槃瓠爲狗之論無立足地,後人乃得根據此種基礎創槃瓠卽盤古之說,猺人經典中記其祖先皆爲盤古而非槃瓠,而猺人自己亦堅信其祖宗爲開闢天地之人。以事理推之,槃瓠爲狗之說,在事實上,生理上,均不可能。盤古有無此人且勿論,今日西南苗民爲中原一帶最先的主人翁則有史可據。大槪黃河流域一帶地,最初本爲苗民的生活場所,夏民族興起後,苗民乃被迫南移。中國歷史傳說中謂盤古爲開天闢地之人,則苗人認盤古爲始祖,極合理論。任昉述異記載, 『南海有盤古氏墓,亙三百餘里,俗云,後人追葬盤古之魂也。』 盤古墓不在北方而追葬於南方,更可見出盤古與西南民族之淵源。所謂苗人之祖先爲狗者,全係漢民族基於兩種錯誤的見解而造成的,一是鄙視苗人,因而比之於禽獸,一是由猺人中所傳的狗王故事(註一)誤會而來。 三 猺人移人廣東的時期及路線 南蠻旣爲北方最早的民族(假定其始祖爲盤古)之後裔,受夏民族的壓迫而南遷的,猺又爲蠻之一支,初本在湖南,後始蔓延到廣東,已如上論。惟猺人自湖南移入廣東,究始自何時,循何路線移入,却很難知道。我對於此一問題,却有一个很大膽的假設。廣東境內之有多數搖人,當自北宋時爲始。其移入的路線,係由湖南先入廣西、再分爲兩支,一支自廣西入廣東之西境,一支由廣西或直由湖南踰五嶺而入廣東北境,關於前一假設——廣東有多數猺人自北宋時爲始,我的根據是這樣。 A宋以前記載西南蠻夷的典籍,找不到記廣東有猺人或五溪蠻者。 B宋史蠻夷列傳,『西南諸蠻夷,重山複嶺,雜廁荆楚巴黔巫中。』未曾講到廣南,是北宋初年廣東或許尙無溪蠻移入,卽有,當也不多,因尙未能使作史者注意及之。 C同書,『廢曆三年(西元一〇四三年,)桂陽監蠻猺內寇,詔發兵捕擊之,蠻猺者,居山谷間,其山自衡州長甯縣,屬於桂陽,彬、連、賀、韶四州,環紆千餘里,蠻居其中,不事賦役,謂之猺人。』這是廣東有猺人之最初見於正史記載者。其地正在今北江上游,緊接湖南與廣西二省,連韶二州,亦卽今日廣東殘餘猺人之大本營。 D又同書,『廢曆六年(西元一〇四六年,)大發兵討之,其衆果懼,遁入彬州黃莽山1由趙峒轉寇英、韶州、依山自保。』這時廣東猺人,已能聚衆作亂。 E又同書,『七年(西元一〇四七年,)唐和遣其子執要領詣官,自言願貸粮米,居所保峒中。時楊畋復爲湖南鈐轄,詔趨連韶州山中,與廣東廣西轉運使共吿諭之。』自此以後,北江各州縣山嶺間、便成爲猺人的主要生聚區域。 根據此五條記載推論,不僅廣東境內,至北宋時始有猺人,卽猺人之字,亦宋時始成爲此一部民族之專名。宋史已明言『蠻居其中,不事賦役,謂之猺人。』天下郡國利病書引博羅縣志亦謂 『猺本槃瓠種,地界湖蜀溪峒間,卽長沙黔中五溪蠻,後滋蔓綿亙數千里,南粤在在有之,至宋始稱蠻猺。』又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載, 『名爲徭而實不供征役。』 可見『猺』字實當作『徭,』意卽不担負國家徭役的人民之謂。後人却由於鄙視心理而將『徭』改作『猺。』 關於後一假設——廣東猺人係自湖南經廣西而移入,我亦有如下的依據。 A唐五代及北宋初年,苗蠻民族叛亂的區域均在湖廣一帶,至宋史所記國家防蠻亂的兵戌,已着重於廣西,明時則蠻亂全在廣西廣東兩省。此可見猺人被漢人武力的征討而南移的路線。 B天下郡國利病書載,『按水經,浪水出武陵鐔城縣北界沅水谷,水出辰州府黔縣,故鐔城也。南至鬱林潭中縣,與鄰水合,今謂之移溪。又東至蒼梧爲鬱溪。又東至高要縣,爲大水,卽今西江。蠻越之衆,自至踰嶺而居溪峒。』依顧氏所記,再參證宋史所載慶曆時溪蠻南侵之地帶,相互推斷,則五溪蠻之南移,乃順沅水而下,經黔邊而入廣西之東部,先占據賀縣一帶地,漸踰嶺而入廣東之連韶二州。另一支則順流而下,經蒼梧,沿西江而入廣東之高要封川等地。 C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三九四載,『獞……出湖南溪洞,後稍入廣西古田等縣,佃種荒田,聚種稍多,因逼脅田主,占據鄕村,遂蔓延入廣東。』獞與猺本卽一種民族,因移殖南來的時間先後不同,故有獞猺□分。因其如此,所以我們可以說獞人自湖南移入廣東的路線,完全係步猺人的後轍。圖書集成所載獞人先入廣西再蔓延至廣東的情形,也卽是爲先此的猺人作寫照。 D猺人手抄經典中,有『千年意者用,」「批(照錄原文)記,』『先人歌』等篇,均記其先人南移事蹟,雖不能全解原文之意,但却有幾點可以看出。 (1)其先人生長湖南上村山頭。 (2)因戰爭而舉族遷徙。 (3)遷徙時係用船隻浮水而行。 (4)同行者共十□姓中途船沉,六名死之。 (5)曾先抵某處(註二)落居耕種若干年。 (6)後再遭離亂,始漂流至廣東境界。 此中最堪注意者爲遷移時係水行而非陸行,且曾先至一地落住後始入廣東境。倘猺人係由湖南直接移入廣東,則移入路線,必係踰大廋嶺或騎田嶺而南。倘如此,便根本不用船行。旣云水行,似乎應係沿沅水至廣西,再沿西江至廣東,較能符合其說。 今人劉錫藩嶺表紀蠻謂廣西猺人係從廣東移去的,這與我的主張適相反。但看上引各證,廣西猺人絕無從廣東移去之理。圖書集成職方典廣西兵考引桂海蠻志謂, 『猺本五溪槃瓠之後,其壤接廣右者,靜江之興安、義甯、古縣、融州之融水,懷遠縣界,皆有之。』 此處所載廣西猺人區域,全集中在緊接湖南地帶,則廣西猺人係由湖南移入而非由廣東移入,其理甚明。 至此,我們已可看出,自北宋之時爲始,湖南溪蠻大批南移,經廣西而入廣東,開始與漢人作土地的、經濟的政治的爭鬬。元明之時,猺人移入者更多,種族的繁殖更勝。有明一代廣東境內大部份區域均有猺人踪跡,猺人的叛亂亦成爲廣東政治軍事上的一個極大問題。五溪洞蠻,一向安處湘境,何以到宋以後時突然大批南移,繁殖於桂粤境內,這大槪有着兩個主要原因。 (一)政治及軍事的關係 唐宋時中國政府對南方最感麻煩的問題便是五溪蠻的叛亂,那時的湖南境內,全成爲溪蠻的侵擾區域,更兼及湖北江西及廣西邊境。宋及元代,朝廷幾次决心平蠻,屢以大軍征剿,溪蠻在湖南境內受到驅迫,乃南移廣西,廣西再受到驅迫,始再南移入廣東。猺人經典中述其離開故土南遷的原因是,『求人不得,求鬼不安,買賣不陞,人口不安,耕種不熟。』這完全是戰爭給以他們的影響, (二)經濟及習性的關係 蠻猺雖知耕種但不識選種肥田之法(今日猺人情形仍如此。)兼之山地貧瘠,耕種收獲不足食用,故多依靠叢山峻嶺中之天然生產來維持生活。天下郡國利病書謂,『猺人刀耕火種,食盡一山,則移一山。』可見爲着經濟生產關係,使猺人不能長時期固守一地。同峙蠻猺尙係一種兼度狩獵、畜牧、耕種三種生活的民族,習性自不能固居一地而喜時常遷移。五溪之地,經長久生聚,天然出產,已多被食用盡絕,再加以原有區域,日被漢民族侵奪占據,爲着生活,便不得不離開固有地盤而向距漢民族活動的中心區域更遠的南方遷移。 四 地理的分佈 今日猺人的分佈地爲粤桂二省,惟所佔地域均不廣,廣東境內,僅曲江、乳源、樂昌三縣所屬之猺山,及連州境內一部份地帶有之。猺山面積縱橫百餘平方里,全部猺人人口數約一萬五千至三萬(註三)。就其所據區域及人口數量,與中國地域及人口比較,確爲渺乎其微。然而,在二三百年前,情形便大異乎是。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三九 載 『廣東十郡,惟雷,瓊距海,餘皆多山,猺獞峒獠叢焉。陽春之西山,德慶之下城、羅旁、綠水,尤其要害也。』 是則接壤湖南的北江,尙非猺人主要區域,而猺人的中心地帶却是在西江一帶。天下郡國利病書載明代廣東境內有猺山的州縣共二十一,計有猺山八百九十一座,另猺村二十六。每縣猺山數少者一二座,多者至一百五十餘座。各縣縣名及猺山數如下,(註四) (一)淸遠縣猺山一百零六。 A自東南至從化縣白水坑三十三。 B自北至連州界三十八。 C西北至四會縣界三十五。 (二)從化縣猺山三十五。 (三)新會縣猺山一。 (四)連州並四會縣界猺山十二。 (五)韶州府曲江縣猺山四。 (六)英德縣猺山二。 (七)肇慶府高要縣猺山九。 (八)四會縣猺山五十八。 A白北至淸遠界一十五。 B自西北至懷集縣界一十二。 C自東至石康縣界三十。一 (九)新興縣猺山五十四。 A自西路連德慶州界二十八。 B自西北連德慶州界七。 C自西至橫茶橋界三。 D自東至倉步水界四。 E自東南至獨鶴驛界七。 F自南至陽春縣界四。 G自南西至東瓜嶺一。 (十)陽春縣猺山九十四。 A自西北方界連隴水九。 B自正西方連隴水賀山界六十二。 C自西南方界連電白縣二十三。 (十一)陽江縣猺山一十三。 (十二)恩年縣猺山七。 (十三)德慶州猺山一百五十二。 A金林鄕三十七。 C悅城鄕一十二。 B都城鄕二十八。 D晉康鄕七十五。 (十四)封川縣猺山二。 (十五)瀧水縣猺山一百零六。 A自東南至高要縣新興縣界一十。 B自南至電北縣界七。 C自西至廣西梧州府岑溪縣界二十三。 D自西北至連城岑溪界六。 E自北至本州大灣村界三十三。 F自東北至本州新興縣界一十六。 G自東至陽春縣界一十一。 (十六)開建縣猺山三十五。 A一都八。 B二都十三。 C三都四。 D四都十。 (十七)信宜縣猺山八十五。 (十八)化州猺山五十一。 (十九)茂州猺山三十一。 (二十)電白縣猺山二十一。 (三)靈山縣猺村二十六。——俱在東,連石康縣界。 翻開地圖對看之後,使我們覺得很驚奇,當時廣東全境,除東部一帶地外,靠近湖南廣西兩省的北江及西江流域,並全省的南部中部各地,都全有猺人踪跡,用以和現時的猺人區域作一對比,眞有些兒不敢相信,在二三百年間,猺人的消滅竟會達到這樣一个高速度, 五 猺勢之全盛時代 從猺人的地理的分佈上看來,可以見出有明一代實爲廣東猺人的極盛時代。當時盤踞於廣東境內的猺人,不僅佔地廣闊,且屢與漢人在政治上、經濟上、土地上、發生極大的爭鬬。中國的統治者,以全力來對付他們尙感到極大的辣手。本來,苗民之反抗漢民族,不自廣東之猺人始,杜佑通典邊防總序曰, 『南蠻,其在唐虞,與之要質,故曰要服。夏商之時,漸爲邊患。曁於周代,黨衆彌盛。故詩曰,蠹爾荆蠻,大邦爲讎。至楚王時,蠻與羅子共敗楚師,殺其將屈瑕。』 縱茲以後,和漢族統治者無時不在發生衝突。漢、唐、兩宋之時,其爭鬬主要地域在湖南。宋元而後,爭鬥地漸移而南,明代則西南民族最大的擾亂便是粤桂兩省境內的猺人,而尤以廣東爲甚。史書雖不無張大其詞之處,但度之事理,當時猺勢確有相當猖狂,而其威力亦極盛。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三九四載, 『羅定州…萬山聯絡,皆猺人盤據其中,深箐聚薄,虧蔽天日,路徑錯雜,不可蹤跡。日久生齒漸繁,占耕旁近諸州田地,州邑賦稅日減。猺性頑獷嗜殺,多伏毒弩,以急榜橫截中流奪舟越貨。卽制帥大吏過之,不少憚。又多聚亡命,名之浪賊,以爲羽翼,虔劉人民,攻圍城堡。嘗言,官有萬官,我有萬山,兵來我去,兵去我還。 因此之故,地方政府特爲防猺而設有專門兵備,朝廷爲應付猺亂而多次的興師動衆,勞民傷財,當地人民,直接間接受到極大的不安和損害。現把史書中所載宋、元、明、淸四代,廣東境內猺人重大之叛亂事件,並其與朝廷或地方官軍爭鬬情形,勾稽編排,製爲一表如下(註五)。 這種長時期的擾亂,我們却不能根據一般史書的記載,認爲全由於猺人的『習性兇悍,慣爲盜刼,』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致。宋、元:明、淸四個時代,廣東境內的猺人叛亂,說大一點,是兩個不同系統的民族,在爭奪土地的、政治的、經濟的所有權,說小一點,是漢民族過分的歧視猺民,並對猺人生活的前途上,給以極大的壓迫與阻力,因而使此種人民爲着生存不得不反抗。這種情形,圖書集成引王翱邊情疏言之極爲逶澈, 『(兩廣)土人,種類非一,其曰生猺、熟猺、曰獞人、曰款人,曰伶人,曰獠人、皆獷悍疾之。名曰溪,曰寨、曰團、曰隘、咸負固白保之所。旣無城郭可居,亦無溝池可守,不過依山傍險,爲自全計。雖其衣服言語,與中國不同,然其好惡性情,則於良民無異。平居之際,亦各往來以營生,至於有急,自相屯聚而保護。觀其背叛不服,實非本心,乃出於不得已也。皆緣將臣所司,不得其人,德不足以綏懷,威不足以攝服,甚至欺其遠方無告,掊克殘忍,使不得安其生。謂其蠢爾無知,顚倒是非,使不得順其性。旣害其生,又拂其性,雖良善懦弱之人,猶不免於動作,况素無教令而稟性強梁者。動之則易,安之則難,遂致攻掠鄕村,侵擾百姓,或報復私讎,或貪取小利,或聚或散,出沒不時,兩廣之民,日漸凋弊,殺傷殘患,不能聊生。』 旣害其生,又拂其性,誠然是引起猺亂的根本原因,何况更有三種苛政,作引起猺亂的導火線。 (一)禁鹽米 猺人因山居無鹽,且產米不敷食用,故必用山中土產與漢人交易鹽米,這本是極公道的事。宋眞宗時,曾明詔給湖南苗民以鹽,苗民翕服。惟後代統治者,往往認爲與猺人交易鹽米足以長助其滋生繁衍,因而屢有禁民與猺交易鹽米之令,這何啻是滅絕了猺人的全部種族。此種行爲,施之於敵對的交戰國,且覺其太不人道,何况猺人根本是純良的中國人民。統治者以此極不人道的行爲加之他們,無怪猺民有此頑強的反抗了。 (二)索方物 圖書集成引通志載,『正統初,鎭守內臣阮能,因蠻獠朝貢,多索方物,知其所懼惟達舍狼兵,乃與兵部尙書陳汝言交通,凡土官統領狼家者,百端剝削,襲蔭必須厚賂,又奏將達官盡數取回,於是寇盜四起。』 (三)侵漁利 明史載正統中,武職多侵漁利,因而諸峒盜發。 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深切的槪念。典籍中連篇累牘記載着蠻猺叛亂、攻殺、刼掠等事,其發動並非出自蠻夷民族的天性,而大半係由中國統治階級所造成。倘使歷代統治者不對蠻夷民族存着歧視之心,則此同一種屬的兩支民族,絕不會仇視,對立至幾千年之久的。 六 歷代政府之治猺方策 天下郡國利病書載明時廣東境內之猺人,可分爲三種,一是招猺二是背招猺三是險惡猺。 『聽招者,調之攻守,納粮當差,與民爲一,謂之良猺。背招者,勢窮則降,稍利則攫。險惡者,賊不可與化。』 是則聽招猺者,卽完全受漢化之猺人。背猺招者,係一部份已受漢化之猺人。險惡猺者,則是全未經漢化之猺人。全部受漢化者,當然已無問題。本節所謂的治猺方策,意卽指歷代政府對後二種猺人所實施的政略。 當猺人勢力極盛時代,所給以中央及地方政府煩難之處約有四端。 (1)叛亂刼掠 詳情以見上表。 (2)侵占漢人田產 天下郡國利病書引陽山縣志, 『按縣境內皆深山大壑,崎嶇嶢崅,曰埇曰峒,各以耕鋤名之。猺與民半雜而居,故藏疾匿奸,易與爲盜。洪永以來,各自承佃,券契公據,僞摹贋籍,皆百餘年,竄置他人業於中,子孫承襲,故智以起,有司莫辨眞僞,第訊所受物業,卒亦不能遁情。』 (3)逃逋 同書, 『大猺坑峒深曠,瘠崅難種,其初日承佃有主,田係猺者稅歸猺,田係民者稅歸民。而山田峒主,原承佃三坑山,稅雖沒官,召人耕種。然外峒耕人,歲或罕至,則猺不能賠租,間其輸納,市人包侵,又隱其數,而歸咎於猺。猺旣不能自白于官,官或以計擒一二至,又繫之獄而並追其數歲所逋,是以猺益畏怖,而山租益逋甚云。』 (4)與漢人勾結爲奸 文獻通考四裔考, 『省民與猺人交結往來,擅易田產,其間豪華大姓,規免稅役,多以產寄猺人戶下,內虧國庫,外滋邊隙。』 有着此四種現象,政府對猺人便不得不多方策劃統治之方,自兩宋迄淸季政府治猺方策,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三八四所言可見一斑。 『粤之疆域,東南蠻楊也。帶山阻險,猺人巢伏其中,獞人亦因耕黨惡,相與走險。洪武初,命將討平溪峒,立猺首以領之,朝貢方物,賚錫有頒。成化後,尋復梗化,占奪土田,劫掠肆害,巢穴深邃,出沒靡常。聲罪致討,莫能草薙,亦惟募兵防守,及招撫羈縻之說而已。大兵所至,宣威薄伐,諭使歸山,種類日繁,屢撫屢叛。加兵蕩平之後,或設縣治,或立猺首長官以統領之。善經略者,必有良策矣。 根本的出發點仍不.外是征伐與招撫兩大方略。茲分論如下。 (一)征伐 宋迄淸代,政府對廣東猺人的征伐情况,已如上表所云。雖每次征伐,不一定卽能勝利,但自明代中年以後,因政府以全力從事平猺,故確有多次使猺人受到極大摧殘。當統治者進征勝利時,對被征伐者的人民,除一部份逃散者外,多被大量的屠殺。對取得之猺人土地,則其處理方法,有二。 A立爲州縣 檢閱廣東各縣縣志,便知全省有若干州縣,其初原係猺人根據地,明淸時以兵威平定後,始收其地而立爲州縣。此中如明孝宗宏治時,猺首譚觀福作亂,討平後,立從化縣治於溪水上游。又神宗萬曆四年,羅旁猺亂,平定後分置東安西甯二縣,改瀧水縣爲羅定州以統之。 B沒收猺田招漢民耕種 在占得猺人區域其範圍尙不足以立爲州縣時,則先將其田地沒收,另招漢人前往耕種。如嘉靖十二年,都御史陶諧,總兵仇鸞,討平猺人後,掃除猺穴,得猺田一百三十九頃九十一畝零,招良民一千餘家耕作其間。 征伐並不是好辦法,在征討者自身,所費旣大,而勝利又不一定必得,被征討者又係取一種『兵來我去,兵去我還』的方略,故由征伐要收根本的功果是不可能;的於是乃不得不出之於招安。 (二)招撫 招撫爲明代對外藩四裔唯一的一種治理方略,也是明一代最有效果的一種對外政策。時正廣東猺勢極盛之季,故政府對之也盡量採取招撫政策。至淸代初年,也踵明遺規,對猺人刻意招撫。大槪明一代對廣東境內猺人的治理方略,中年以前所用招撫,中年以後則討伐與招撫並用,中年以前所用的招撫政策,確曾收到極大的功果。試看史書所載,明一代自洪武至天順時,廣東境內之猺人,被招撫而歸順朝貢者不絕。茲表列其事實如下。 中年以後,因多偏重征剿,故朝貢之事漸稀,但招撫之策也並非全不採用,尤其在每次征伐之後,必繼之以招撫。王翺邊情疏所謂, 『伏願皇上量同天地,赦舊圖新,仍勅該部,行移廣東廣西總兵鎭守大臣,並各都部按三司,府州縣等官,趁此邊方稍定之時,務求久遠常行之計,洗心滌慮,革去前非。其各餘猺獞人等,已歸者必撫之以恩,未來者必申之以義。號令必行,賞罰必公,巨惡必誅,小過必宥,而又整飭戎伍,堅甲利兵以臨之,使彼旣慕其義,又畏其威。則悍然不遜之氣自消矣。招撫投順之後,也有種種治理方法。 A設土官 明史及淸史稿土司傳中,廣東均無土司,惟廣東通志引皇朝職貢圖謂, 『明洪武永樂時,猺首盤貴等相繼來朝,始立土司。』明淸兩代廣東之猺官,散碎見諸記載者,有如下幾種名稱。 1猺首 圖書集成,『洪武初,和將討平溪峒,立猺首以領之。』大槪:猺首皆係猺人原有之酋長,政府不過因之正式加以一種封號而已。猺首爲總領撫猺甲總之官。 2撫猺 領聽招諸猺。人天上郡國利病書,『聽招者有相信,撫猺領之。』 3山甲 4猺總 上二者專領兵目,廣東通志,『每山有總有甲,領其兵目。』 5撫猺總簿 6撫猺巡檢 7招主 上三者以地方土人任之。圖書集成,『舊時陽江陽春等縣,俱有撫猺主簿巡檢,皆用土人。陽春縣有招主伍綸經,長樂縣有撫猺巡檢陳廷爵,偵殺有功。但此輩未可全托心腹,故平時則用之以招猺,剿捕則用之爲鄕導。』 B任治猺漢官 以上七種土官,皆係委猺人或地方土人任之,近於土司之類,至於政府官吏,亦有兼任或專任治猺之事者。如圖書集成引通志載, 『永樂四年,上命馮原泰爲瀧水縣丞,陳志寬爲信宜主簿,專撫諸猺。十年,陞瀧水縣丞馮原泰爲德慶州判官,以其善撫諸猺也。十一年,肇慶府學增廣生廖謙招撫新興縣山峒猺首梁福壽等來朝,以謙爲新興縣典史以撫之。』 淸代則設有專門治猺之理猺同知或理猺軍民同知。廣東通志卷三三;〇 『康熙四十二年,縣督石琳建三江城,撥營兵駐守,調海防同知爲理猺同知,駐紮連州。又皇朝文獻通考輿地考廣東篇, 『又按,連州有八排猺山,周圍四百餘里,向未通聲教,於康熙四十一年歸順,設理猺軍民同知,駐三江口,專理猺民事務。』 今連州亦由廣東省政府設有化猺局,這可說與淸代連州之理猺同知前後相承。 此外又設有所謂猺練者。曲江縣志卷三, 『猺山下向設猺練約束之,然非所能控制也。』 今曲江樂昌乳源等縣,亦於猺山設有猺練,委漢人任之,而其實情,也是『非所能控制也。』 C行保甲法 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三九三, 『嘉靖×年,布政司徐乾檄行保甲法,令撫猺里長旬朔一至縣庭受事。按通志,嘉靖中,布政使徐乾檄所屬州縣舉行所定保甲之法,使鄕村相爲聲援,亦防禦之一端也。而諸山新民,則督撫猺里長,令其旬朔至縣庭稟受法令,俾其自相約束,無得侵犯。其願就民居者,亦聽其移徙,則狙獷之習,可以少變,而地方亦奠枕矣。』 D招逃亡者復業 漢猺戰爭以後,猺民多半出亡,官府除收其田地招漢人前往耕種外有時亦招出亡猺人回故地復業。如嘉靖三年,招出亡猺目梁鳥岐等三百餘家復業。七年,分巡僉事李香招出投猺二千餘人,還新興,陽江,新會各處復業,邑賴以安。 此四種策略,爲明淸兩代對廣東境內猺民招撫歸順後所普遍採用施行者。 七 猺人之漢化及其消滅 明代以至淸之初年,距今不過三百年,當時廣東境內猺人人數如是衆多,占據地域如是之廣大,與漢民族發生如是複雜而頻繁的交接。到了淸代中年,所謂猺亂及治猺諸事,便漸爲史書所不常載。迄乎今日猺人不惟不能再與漢人發生政治上、土地上、經濟上的爭鬬,甚至此種民族,漸漸被遺忘於一般人的腦中。僅短短二三百年期間,曾經跡遍廣東盛極一時的猺人,竟由消沉而減少以至滅亡,這其中的原因,却有待於我們探討者。 猺人的消滅來得如是其快,其原因,以作者的私見,不外三方面。 (一)受漢民族過份的殘殺 漢人征討猺人時,對猺人盡意屠殺的情形,從上文表列中已可見出。史書上的記載,雖不免失之誇張,而征討將士,復不免有虛報戰情以貪功賞之事,然事實上明之嘉靖、萬曆,淸之順治、康熙各朝確曾舉西南數省之人力、財力、軍力、多次向廣東境內之猺人作大舉之征剿。此中如嘉靖三十三年、三十五年,萬曆四年,順治五年、八年,康熙三十八年、四十一年等之大舉進剿,每次都深入猺地,『殺人盈野,種族無遺,占地毀巢,建州立縣。』甚至用西洋大砲(神武機)助戰,則猺人死亡之多,當可想見。且除直接死亡於槍刀砲火之下者外,流離,寒凍,饑餒,火焚而死者,當亦不少。猺人種屬雖多,頻年經此大剿除,自不得不日漸消滅。 (二)漢化之後,與漢民族混而爲一 猺人死於被征剿殘殺中者雖多,但絕不能由征剿殘殺而全部絕滅了猺人種類,故大部份猺人,仍並未死亡於被征剿被殘殺,而是經漢化之後,全數變爲漢人。猺人之與漢人,在種族上旣非兩個民族,故其身體、膚色、毛髮、習性,均無甚大差異。所不同者,生活方式與文化程度之高低而已。使猺人一旦與漢人發生了頻繁的接觸,密切的交往,能毅然捨棄其固有生活習慣,改其衣飾,學漢人之言語,習漢人之文字,則猺人實也就是漢人,根本無何種分別。因此之故,猺人在隨時隨地均大有完全變做漢人之可能。試看廣東通志所載, 增城猺,『其服飾與齊民相似,猺婦衣裳裝袴亦彷彿民間。』 合浦猺,『服飾略同齊民。』連州猺,『亦間有識字者。』 都可看出猺人隨時在被漢化着的階段。 猺人與漢人從一個種族而演成兩个个體對立的原因,一方面固由於如上述的因其生活方式不同及文化程度的差異所致,另一方面的原因,則係兩者在政治上的權利與義務之不相同。因着猺人對歷代政府都不擔負差役征調及賦稅繳納的責任(聽招猺除外,)所以歷代政府也便不付給他『齊民』的資格。因其無齊民資格,於是和曾經取得齊民資格的人民便自然成爲兩个對立的個體,甚且進而被誤會作兩個對立的民族了。但猺人經明一代銳意的招撫後,此兩重原因已漸消除,所謂聽招猺者,固全都『納粮當差,與民爲一,』卽背招或險惡猺,一經政府討伐,收其區域立爲縣治後,猺漢於是混處一處,漢人居統治者的地位,文化又復高過猺人,猺人必然的被漢民族所同化。皇朝文獻通考輿地考廣東篇載, 『連州有八排猺山,周圍四百餘里,向未通聲教,於康熙四十一年歸順,設理猺軍民同知,駐三江口城,專理猺民事務。此外如廣州、韶州、惠州、潮州、肇慶、高州、廉州等府及羅定州,並有猺山,皆恪守官法,各安其穴云。』 這比之明代明代之叛服不常情形,則漢化之收功確很大了。又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三九四載, 『今猺遣子弟就試,斑斕化爲靑衿,議者欲編猺以爲,民不欲存猺以混民,亦化俗之微,權乎撫察旬宣之臣,時使薄斂以加惠之,佩犢之民,將日見其歸根矣。』這不僅與齊民等,直是衣冠之士了。 (三)自身的消滅 在事實上,猺人縱不被多量的屠殺及大部的漢化,而其種族的繁殖,亦必不能按照人口增加率的定律增多的,其原因則由於猺人的現實生活,大部份違反自然律之故。卽以今日北江猺人爲例,北江猺山之猺人,自淸代中年以後,百餘年間,未曾與漢人發生過敵鬬之事,政府除對之施行一種羈縻政策外,也未積極的去漢化他們。在此種和平狀態中,任其自由生長,照理經百餘年之繁殖,其人口當可達到一个相當擴張之數。但今日走入猺山,却僅見遍山叢林,人跡稀少,最大之村落,人口亦不及百戶。據猺人自言,山中人口從前較多於現在。問其何以減少之原因,則又不知。從表面上看去,猺村中孩童的數量似乎很少,不似入漢人農村中逐目所見者均爲小孩之通常現象(註六)。我等亦曾調查猺山荒洞寨三百餘人口之年齡,普通都在二十至四十之間,五十以上者卽不多見,最高年齡爲六十八歲,全寨僅得兩人。從這種情形上看,則其生殖弱,壽命短,無怪其人口不僅不能繁殖,且更日漸減少。所以造成此種現象,固有其必然的原因在。 (1)近血族結婚 現時北江猺山的猺人僅有三姓,爲盤、趙、鄧。三姓中盤姓又占全數十之七八。故同姓結婚,在猺人中爲不可避免之普通現象。據猺人言,彼等雖同姓可結婚,但仍須七代以外之親始可。不過,據我們的調猺,猺人對於祖先的記憶是很薄弱的,往往三代以上的親屬,卽全不記得。故所謂同姓須七代以外始可結婚者,實未必然。又因其人口稀少之故,雖非同姓,也難保其無近血族的關係。此種近血族結婚,實足以減低其一般的生殖率。 (2)情慾的放縱 猺人亦行多妻制,且係絕對的自由戀愛之實行者,男女相悅,卽可入山野合。娶妻故然要出錢,但無錢也可不要夫妻的名義而先做『伙計,』如常可以組織家庭,生育子女。且其結婚的年齡又極早,一般都在十二三歲卽結婚,(荒洞猺長盤天心八歲結婚,十歲生女,二十歲納妾。)結婚之後,男女間和異性拚識,視爲極平常的事。因着男女間發生性的接觸之過於方便容易,故不免一般的失之於過度的縱慾。 (3)過量的飮酒 猺人嗜酒如命,其飮酒之多及飮酒之普遍,令人可怕。可以說猺山中除女子外,男子無有一人不每日飮酒者。猺人之酒,雖全用糯米蒸成,含酒精成份較少,但每飮之時,往往從夜裏七八點鐘喝至次晨天光。曲江縣志謂『猺善飮酒,負貨來市,土人多以酒籠絡之。』這是實情。倘使請猺人『Ho-di』(猺語飮酒之意,)無有不樂意的。這種過量的飮酒,對其本身壽歲的短促及生殖能力的衰弱,當有極大關係。 (4)不衞生的生活 猺人不常沐浴,衣服絕不洗滌,而飮食之惡劣,居屋之汚穢,更令人生畏。且病無醫藥,除請巫者作法驅鬼外,便任其自然療治。這些,都足以增加其民族間的死亡率。 有此四種原因,雖無外力的摧殘,猺人人口之不能如一般公例的繁殖且日漸其消滅,那是必然的了。 至此,我們可以知道,幾百年來,猺人是在自殺、被殺、同化三條路上走着,而消滅了他們曾經遍佈兩廣稱雄一時的族類。而且我們更敢於相信,若干年後,留存於今日的少許猺人的遺族,也必從這三條路上消滅了他們剩餘的全體,這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我們却深切地希望能以國家的力量,使他們都消滅在第三條——同化的路途中。 八 結論 中華民族是一個整個體的民族,我們要了解我們民族的整體,要謀民族自救之道,必得首光求明瞭整個民族的現實狀况,要明瞭整個民族的現實狀况,那對邊境民族——尤其是西南邊境的苗夷民族作實際硏究工作,是極切要而不能再待的事。國人輕視邊境民族的心理,實由兩種原因所造成。一是受了古書的欺而承襲着古人謬誤的傳統思想。一是國人做學問多偏重室內工作而不願去對事實作實際的觀察,因而直至今日,西南民族的現實狀况在一般國人的腦中仍很少透澈的了解。根據古書記載來硏究邊境民族,必得到極錯誤的結論。史書中記苗夷民族習性如何兇悍,令人不敢近親,而此次我們在猺山中與猺人相處多日,却於我們每個人的腦海中留下一个深刻映象。猺人是淳眞的、坦白的、富有熱情的、具有高尙美德的民族。在猺山中,常使我們內心感到一種疑慮,文明對於人類眞是一種幸福嗎。文明對於人類天賦的體魄與天賦的美德不是顯然地給以消滅嗎。誠然的,猺人眞是有着一種特有的優秀之點。與猺人接近後第一個發生的感想。便是覺得古人的記載太欺人,因循傳統的觀念太害人。不硏究民族問題則已,要硏究民族問題,首先便得親往民族間作一種實地的考察工作。 把西南民族的現實狀况,用科學的方法考察後,眞確誠實地報答給國人,固然是今日言硏究民族者首要的工作,但在求了解其現實狀况之先,或已親見其現狀之後,進而對其歷史的演進上,作一種探索的工作,在我認爲更不可少。所以本文的寫作,至少含着兩個意義。 (一)由歷史上的探求,可激底明瞭此一民族的來源,發展,變遷及各種生活習性之所以如此與必然如此的因果。 (二)根據古人對蠻夷民族的記載,與今日夷蠻民族的現狀來作對比,一方面可以證實古人的誤見,一方面可以破除我們傳統的觀念,藉此引起國人對邊境民族的注意,進而謀求相互間眞確的認識。 #註一 猺人拜狗王,但並非范嘩所說的狗爲猺人的始祖。其拜狗王的原因,在其民族間却有兩个不同的傳說。# #(1)猺之始祖生末旬日而父母俱亡,家有二犬,雌犬以乳哺兒,雄犬抗拒野獸,兒得賴以長大。後人不忘狗德,因奉祀之。# #(2)猺之始祖爲他族之酋長所執,欲殺之,猺所畜獵犬突前囓酋長死,猺甚德狗,誡子孫誠䖍奉祀之。# #註二 對於廣州境內猺人係由廣西遷來之一假設,雖蒐羅史籍得若干論證,而我極思更從猺人傳說中尋一直接實證,但很失望。先人歌等傳說中言其先人自湖南順水而下,至『高灲』之『狗王山』開田耕種,元後始漂流廣東。對此極關緊要之『高灲,』不惟地志上無此一名卽,『高灲』二字,在字書上亦見不到。# #註三 今日猺山人口究有多少,尙無一精確統計。一九一〇年,德故士F. W. Leuschner曾三次入山考察,著Die yautse in Sued Clina一文,據氏言全山猺人數當有十萬。這當然是一個過大的估計。五年前乳源、樂昌、曲江□縣政府報告,則謂其數均三萬。這數並非有精確調查得來,我亦疑□其估計過多。荒洞村長盤敬情對我言,曲江所屬猺山共二十四鄕十八寨,共有人口四五千之譜。以此數作比,例則全山人口僅得萬五千左右,因三縣所轄村塞,其數相差無幾也。# #註四 各縣猺山數係根據四部叢刊本天下郡國利病書原編第十九册所載。惟原下猺山條內無茂州化州、電白三縣。信宜猺山原載四,惟查原書中復#有聽招背招猺,條載有茂州等三縣猺山,數而信宜則載聽招猺十五山,背招猺十二山,險惡猺五十八山,合共八十五山,較原載多四十四山,特爲分別補人加足如所列數。# #註五 表中事實,係根據宋史、新元史、明史、圖書集成、天下郡國利病書、續通志、文獻通考皇朝文獻通考、廣東通志諸書所載,互相參證錄出。# #註六 嶺表紀蠻謂猺人生殖極強,入猺山各寨,無不見極多之兒童,擁擠於前。此適與我在廣東北江猺山所見者相反。我曾向數十猺戶調查,每家有小孩一人或兩人者最多,三四孩者極少,四孩以上者無全,無小孩者有數家,此可見一般的生殖力很低。惟嶺表紀蠻所紀者爲廣西猺情形,此或廣東猺人廣西猺人不相同之處。#

江應樑 廣東猺人之史的考察》,《新亚细亚》1936年第12卷 6期页码: 2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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