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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寒:“寄北”还是“寄内”——一则《夜雨寄北》的教学省思 |【文化一瞥】

 昵称37581541 2020-05-17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却话巴山夜雨时

何当共剪西窗烛

巴山夜雨涨秋池

君问归期未有期

故事得从上个学期说起。在笔者任教的初一年级,语文课本的最后一节内容是“课外古诗词诵读”,其中有一首李商隐的诗《夜雨寄北》。说实话,由于笔者认为这首诗相对简单,所以讲授前并没有查阅很多的资料,基本是按照教材的注释和赏析发挥。只记得当时讲“何当共剪西窗烛”一句,说到作者想象与妻子会面,却在深夜聊着当时在巴山的思念之苦,全班同学一副被塞了“狗粮”的样子,惊叫连连。

因为应承才社要疏解李商隐诗,本拟如前面“做”杜诗的同学一般,找一首古风或者排律,长一点的,细细梳理一番。但近期事务繁杂,加上自己一事做毕便要懒一时的恶习,居然就拖延下去了。眼看着时日无多,又不能复“鸽”诸君,只好捡起刘学锴先生的《唐诗选注评鉴》,寻找灵感。鬼使神差之下,竟直接翻到《夜雨寄北》这一页,细细读完刘先生的注评,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打开上学期所使用的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7月版),发现本诗的注释处分明写着:“选自《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寄北,当时诗人在巴蜀,妻子在长安,所以说‘寄北’。”

注释所云之《李商隐诗歌集解》,是刘学锴、余恕诚二位先生编著的,而刘先生之《评鉴》,李商隐诗部分的不少观点,是直承于《集解》的。如果仔细看过《集解》,教材的编者当不会在注释中表露出这首诗是作者写给自己妻子的意思。因为经过刘学锴先生的考证说明,此诗“当是梓幕思归寄酬京华友人之作,确年不可考,约在梓幕后期。”(中华书局1988年12月第1版)而在《评鉴》中,刘先生则进一步指出此诗当作于大中七年秋。此外,另有一条有趣的证据,可以证明教材编者不仅没有细读《集解》,更可能连翻都没有翻过。经笔者于国家图书馆“文津搜索”检索,得中华书局之《李商隐诗歌集解》计有三个版本:1988年版、2004年版、2016年版。事实上,在中华书局的官网上,也确只有这三个版次,其余都只是重印而已,按照通行的规则,是不能称“版”的,第不知教材所云之“1998年版”来自何处。

按说问题至此已经解决了,是教材声称选自《集解》,却未看书中的具体内容,而另有所本,做了注释和鉴赏。但笔者唯恐才社诸君计之曰:“就这?”只好由此出发,再做探究。

首先是“寄内”还是“寄北”的问题。“夜雨寄内”据说是此诗的别题,清人冯浩《玉谿生诗详注》(乾隆四十五年德聚堂刻本)云:“《万首绝句》作‘夜雨寄内’。”今所见明本《万首唐人绝句》无作此者,据刘学锴先生所述,现存李商隐诗集诸旧本除姜道生刊本作“夜雨寄内”外,均作“夜雨寄北”。此外,在宋人范晞文《对床夜语》中提到“李商隐《夜雨寄人》”,则此又有别名。今所见《对床夜语》的清代和民国版本均作此,明抄本在上海图书馆,未见。其中原因复杂,无法细究,姑列于此。

“寄北”和“寄内”似乎暗示了对这首诗赏读的两种取向。前者倾向于将所寄对象泛指为在京的亲友,后者则直接指向作者的妻子。李商隐曾经巴蜀有两个时间段,一是冯浩、张采田等人所系的大中元年至二年间途经巴蜀,二是大中五年至九年梓幕时期。时间段涉及到这两种取向的成立与否,因为在大中五年夏秋之间,李商隐的妻子便去世了。关于这首诗的作期,笔者遵从岑仲勉、刘学锴二先生的考证,认为大中二年是不可能的,那么只可能在梓幕期间。

冯浩之作笺注,是认为这首诗当为“寄内”的:“语浅情浓,是寄内也。然集中寄内诗皆不明标题,当仍作寄北。”又曰:“此时义山于巴蜀间,兼有水陆之程。玩诸诗自见,但无可细分确指。”如果兼有水路之程,恐怕当非“未有期“。此详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卷十》49-51页。

除冯浩外,古人笺评明确对所寄之人身份的推测有唐汝询:“题曰‘寄北’,此必私昵之人。就景生意,为后人话旧长谈。”(《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俞陛云:“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诗情弥见。”(《诗境浅说续编》)唐汝询所谓“私昵”,也是区别于“内人”的。可见,就今所见之古人评点,甚少有认为是“寄内”的。

我们还可以从“语典”的角度来考察。自李商隐这首诗出,“剪烛西窗”或“西窗烛”便成为一个浓缩的语典,甚至可被称为“成语”。那么这几个相近语典的使用和释义,往往也能窥见后人对于《夜雨寄北》全诗的理解。

笔者在“搜韵网”以“西窗 烛”合并检索,“先唐”未见用例,而唐代仅见李商隐诗。宋代得检索结果五十则,其中多为赠友人、次韵或怀念友人之作,表达的皆是彻夜长谈之交谊,或者表达自己“独剪西窗”之孤寂。仅吕渭老之《情久长》、晁端礼之《清平乐》、袁去华《一丛花》等五首,其中有暧昧之意,但也更偏向情人,所谓“私昵”,不太像是写给“内人”的。此后辽、金、元、明、清,一至于近现代,亦符合这样的状况。可见,在古代的诗人那里,“西窗烛”之语典,更适用于友人,而非“内人”。

在较权威的《汉语大词典》中,“西窗烛”和“剪烛西窗”的解释基本一致:

指亲友聚谈/促膝夜谈之典。语出唐李商隐 《夜雨寄北》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明陈汝元 《金莲记·便省》:“待归来细问当年事,有谁念残香冷腻,共话却潦倒西窗剪烛时。……清蒲松龄《聊斋志异·连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

但问题来自于当代的学者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典。接下来涉及到的现代以来的评论鉴赏和解释,作者本拟梳理出“寄内”这一说法的轨迹,但图书馆未开,查资料不便,又因为懒病发作,所以仅就所见资料而言。不全之弊,在所难免。

首先,笔者看到的是,在1958年出版的李玄深选注之《古典诗歌选读》(百花文艺出版社)中,“寄北”的注释即为:“把‘夜雨’这首诗寄给住在河内(河南北部)的妻子。”这是笔者所见最早的今人注释。而在1961年出版的王易鹏《古代诗歌选》(少年儿童出版社)中,说法显得相对圆融:“这是诗人写了寄给妻子(有的说是寄给朋友)的诗。”

在笔者看来影响相对较大两部书中,却都认为是“寄内”。1978年出版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著的《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夜雨寄北》下的注释一:“题一作《夜雨寄内》。冯浩《玉谿生年谱》将此诗系在大中二年(八四八),本年的另一首寄内诗《摇落》也描写了秋景,两首诗写作时间很挨近。”言下之意,是相信冯浩的判断,以此诗为寄内诗了。沈祖棻先生的《唐人七绝诗浅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于1981年,而先生逝世在1977年,则其中观点提出时间当与《唐诗选》接近。在对《夜雨寄北》的赏析中,沈先生径言:“宣宗大中二年(公元八四八年),李商隐曾在四川东部住过,其时,他的妻子王氏留在长安。这首诗就是他收到王氏来信后回答她的。”这应当也是根据《年谱》做出的判断。

岑仲勉先生的《玉谿生年谱会笺平质》于1963年刊于史语所集刊,1987年始由中华书局在大陆印行。这之间诸位先生未见,实属可能。岑先生文章辩李商隐行迹甚详,言《夜雨寄北》必不作于大中二年之论述亦十分恰当,此不复叙。此外,先生有“若曰诗题或作‘寄内’而商隐业赋悼亡,则唐人多姬侍,张(张彩田)固谓梓幕未携家,不必寄其妻也”的推论,这是和张汝询所谓“私昵”相合了。

《李商隐诗歌集解》出版在1988年,已经完全接受了岑先生的考论,认为是寄给在京的友人。

在语文教学领域影响甚大的《唐诗鉴赏辞典》,其初版于1983年,今笔者未见,仅就修订过后的2004年第二版言。在该辞典霍松林先生所撰写的鉴赏开头:

 这首诗,宋代洪迈《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妻子;今传李诗各本题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经过考证,认为它作于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后,因而不是“寄内”诗,而是写赠长安友人的。但从诗的内容看,按“寄内”理解,似乎更确切一些。

面对研究者的考证结果,霍松林先生仍然愿意从内容角度将《夜雨寄北》认定为“寄内”,不知是否因此影响了教科书中注释的写法。

在此我们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梳理。大概在通俗或者普及领域,大家认为是“寄内”的较多。而学者之认为寄内,一方面是在岑先生平质之前,相信冯浩、张采田的说法,另一方面有内容角度的判断。

笔者在“国学大师”检索“剪烛西窗”时曾搜到这样一个解释:“原指思念远方妻子,盼望相聚夜语。后泛指亲友聚谈。”云出自《汉语大词典》。但据前文所引可知,这样的解释并非来自《汉语大词典》。笔者又通过检索,发现此条在百度百科声明引自“汉典”和“汉辞网”。二网站均将之作为成语,但都未写明出处。而笔者通过在“读秀”检索发现,最早提到这一解释的是1985年的《古今汉语成语词典》(山西人民出版社)和1986年的《万条成语词典》(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两者解释一致,不知来源,但其后被各种成语词典广泛沿用。

2015年吴桐祯编著的《成语纠正误解三百例》(复旦大学出版社)中,有一例便为“‘剪烛西窗’可以用于指‘亲友灯下聚谈’吗”,编著者在其下解释时基本与上所述相同,认为诗的“原意”即是指怀念远方妻子,盼望相聚夜语。吊诡之处在于,经过前文的梳理,我们当知道,古人的用例和认识,包括权威的《汉语大词典》中,是没有所谓“原意”的,“剪烛西窗”本就指向的是亲友一类。但随着时代的演变,今人反而将之变得狭隘,以为专指自己的“内人”,以至于需要专门出书勘误的程度。

出现这样的情况,笔者认为原因有二:一是这首诗的内容正如霍松林先生所说,容易让人觉得是“寄内”,毕竟“剪烛西窗”,夜来共处一室这样的场景过分暧昧,而诗歌的整体用语、风格,也符合夫妻对语的氛围。二是冯浩、张采田等人所做《年谱》,给“寄内”说提供了现实基础。虽有岑仲勉、刘学锴等先生的辩正,但自清以来二百多年的流传,包括各种普及版本的宣扬,“寄内”说已成气候,难以彻底匡正。

对现代人来说,我们恐怕很难理解古代文人那种充满了“暧昧”气质的交往方式。此前曾有网络流传所谓唐人诗:“送别满基情。” 执手洒泪、同塌而眠、秉烛夜谈等等在古人看来正常的交往,随着个人意识的崛起,亲密关系和亲密行为也遭到不同的眼光对待,而这样关系和行为的空间和向外程度也就越来越小了。

那么从教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到底应该教“寄北”还是“寄内”呢?起初笔者是支持“寄内”的,这自然是因为学生的接受,课堂的效果让我发现现在的孩子可能更容易理解夫妻或者说情侣之间这样的情感和状态。而从解读的层面,“诗人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我们当然可以允许多种解读的存在,讲授李商隐是思念妻子所作,亦无不可,更何况还更能帮助同学们理解。笔者个人看来,这首诗的教学重点当在于李商隐这种“眼前景却作日后怀想”的手法和巧思,帮助学生感受李商隐之“语浅情浓”,足矣。但通过对“剪烛西窗”这一语典的简单考察,结合今日笔者看到的“最新规范”中“七月流火”和“空穴来风”的意思都开始扩展,甚至偏离了其在文献中的本意,开始迎合大多数只凭字面理解词义这一现象,笔者的想法开始转变。

一来,这样的教授,会让“剪烛西窗”这一语典,或者说成语失去其本来的土壤,进而影响学生对于这一成语的认识和使用。二来,通过这一首诗,本可以窥见古代文人交往的一丝风致,对之后我们见到诗词中的相关用典和情境更能理解。但因为讲授上的偏差,可能学生就损失了这一点文化上的认识,进而影响同学们对其他诗词的理解。

对《夜雨寄北》这一篇诗歌的教学上的偏差,也让我感到深深的羞愧。这大概就是备课不精细的下场。我想,或许也有老师聚焦于“寄内”,而忽略了对诗歌背景的具体考察,导致同学们对“剪烛西窗”的理解也产生了偏差。那我这一篇小文,虽然不足为才社诸君一哂,却可为初一年级语文教师们的教学,提供一些助力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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