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黃節《嶺學源流》

 粤静深 2020-05-18

吾粤地瀕南海。北連五嶺。與中原隔絕。惟學術開化。則與中原交通最早。自漢初封川陳元長孫。習左氏春秋。詣闕上疏。請立左氏傳博士。當是時元與桓譚杜林鄭興皆爲學者所宗仰。迨及唐時。曲江劉軻希仁。度嶺求學。過洞庭。泝江淮。達洙泗。走京師。慕孟子之爲人。著翼孟三卷。一時與韓柳齊名。宋季南海馮元道宗。正樂以糾橫黍新尺之差。宗祁爲撰行狀。稱爲王佐材。比之賈誼董仲舒。此皆嶺學與中原學術交通以後。互相頡頏。以至於是。實吾粤之先導也。 雖然。顧是時濂洛之學。猶未入粤中也。濓洛之學入粤。而學者始有宗派。自東莞翟傑始。翟氏私淑龜山。其學出羅仲素。嘗端居一室。察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反觀內證。恍然見太極之淵涵。天機之渾穆。其學上泝濓洛之源。而下開白沙一派。嶺學淵源。肇於此矣。其後高要黃執矩才用。從胡寅張栻游。南海簡克己。亦師事南軒。潮陽鄭南升文振。郭叔雲子從。師事晦庵。於是言學者始有宗派。至宋之季。東莞李用叔大。潛心周程之書。目擊宋亡。以八十之年。東渡乞援日本。不克以死。其子春叟。紹用之學。講學里門。一時爲盛。嘗以扁舟徃說元之渠帥。解一邑兵。嗚呼自漢至宋。嶺南學者之所建白。終於此矣。 夫疾風勁草。一代忠義之氣。必培養於篤守理學之人。是故天下雖有材士。然性理不講。則名節道德。將掃地而盡。至於事不可爲。而當日之所謂材者。胥鬻學以去。靦顏於易姓之後。其仗節死義。仍在此篤守理學之人。元季海康陳杞蘭畹。講學山中。究性命之學。以不仕終。鳴呼。此亦可見也。 有明中葉。新會陳獻章公甫崛起。嶺南學派。至是而其流始暢。講學之事。亦至。是而其風始開。是故嶺學源流。肇於翟傑。而導於白沙。全謝山謂白沙學出吳康齋。而別爲一家。不知自宋以來。翟氏之學。源於濓洛。而開白沙之先。斯蓋吾。嶺南學派所自出也。白沙以主靜爲宗。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於靜中養出。端倪。則與翟氏端居一室。恍然太極之旨同矣。又簡克己爲學不與人交。曰吾方治吾身心。鄭南升受晦庵教。認取自家身與心。卓然在目前。爲得主宰。斯可見吾嶺南學風。原於濓洛。而非出自白沙。白沙又非出自康齋。其明徵也。特白沙標此爲教耳。 白沙授之甘泉。門戶益盛。受業著藉者四千餘人。稱爲廣宗。同時王陽明講學於姚江。稱爲浙宗。終明之世。學統未有盛於二宗者。 白沙弟子在粤中首推東莞林光緝熙。林氏之學。期於自得。服膺孟子勿忘勿助之說。以爲不犯手段。白沙最稱之。顧其學已遁於禪。嘗曰前輩謂堯舜事業。亦是一點浮雲過太虛。今而始知其果不我欺也。則其所謂自得者類如此。同時南海張詡東所。謝祐天錫。順德李孔修子長。亦稱白沙高弟。東所之學。以自然爲宗。忘已爲大。無欲爲至。甘泉深疾之。以其學近禪。又憾其以禪意作白沙墓表。天錫善靜坐。能詩。有云生從何處來。化從何處去。化化與生生。便是眞立處。則其學亦發於禪。蓋主靜之學。不待再傳。而其流率如此。然而諸子抗節振。世之志。則固可以風一國者也。 東莞陳猷公遠。爲白沙講友。築壇號風日。與學者澄心靜坐。講論其上。南海陳庸秉常。以聖賢道統自任。白沙服其德量。新會伍雲光宇。年四十始交白沙。白沙所可。雲亦可之。白沙所否。雲亦否之。築室曰尋樂齋。往往焚香正襟趺坐竟日。其卒也白沙爲撰行狀。以江門弟子論列。則三子其聞風而化者歟。惟番禺何廷矩時振。在白沙弟子中齒最長。晚悟白沙學術虛無。意謂王道要在農桑。不徒虛言。斯則與白沙獨異爾。 雖然。白沙學派之大宗。舉不在諸子。而在增城湛若水甘泉。甘泉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白沙。置講田以贍學者。論者謂其門庭雜沓。良莠並進。然白沙之學。亦由是而所傳益廣。獨是甘泉之學。在隨處體認天理。與白沙靜中養出端倪之旨。不能無異。蓋甘泉之學。乃求之於動者。黃梨洲謂天理無處。而心其處。心無處。而寂然未發者其處。寂然不動。感卽在寂之中。則體認者亦惟體認之於寂。而已。今日隨處體認。無乃體認之於感乎。由是言之。則白沙之學主靜。而甘泉。之學主動。何以明其然也。甘泉答余督學書曰。古之論學。未有以靜爲言者。以靜爲言者皆禪也。孔門之教。皆在事上求仁。動靜著力。何者。靜不可以致力。纔致力卽已非靜矣。故論語曰執事敬。易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中庸戒愼恐懼愼獨。皆動以致其力之方也。何者。靜不可見。苟求之靜焉。駸駸乎入於荒忽寂滅之中矣。又嘗答聶文蔚書曰。聖賢之學。凡所用功。皆是動處。蓋動以養其靜。靜處不可着力。才着力便是動矣。至伊川乃有靜坐之說。又別開一個門面。故僕誌先師云。孔孟之後。若更一門。蓋見此也。此甘泉主動之旨。可以明其然者也。雖然。甘泉之學與白沙異。不自我言之矣。當時門人亦有言之者。故嘗問曰。白沙先生以靜坐爲言。而今以隨處體認爲教。不知行者之到家。果孰先孰後乎。甘泉曰。白沙先生言靜坐。爲初學言之。至隨處體認天理。自初學以上皆然。不分先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卽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此甘泉强爲白沙辯者。而其以靜坐之旨爲不當。則嘗曰無事時居處恭。卽是靜坐。若執事與人時。如何只要靜坐。使此教大行。則天下皆靜坐。如之何其可也。嗚呼。此則殆難爲白沙諱矣。甘泉之學。旣異於白沙。而又與陽明之學相左。陽明謂甘泉之學爲求之於外。甘泉亦謂陽明格物之說不可信者四。當時遂分王湛兩家之學。律考其時。以浙人而從湛學者。歸安唐樞一庵。德淸蔡汝楠白石。許孚遠敬庵。一庵於甘泉爲身受。於陽明爲私淑。合兩家之說並存。而標討眞心三字爲的。白石以居敬爲精義。引程子言謂坐忘便是坐馳。言出老莊。所謂心齋者。乃齋其蕩然無主之心。非明善之誠知止之定,則蔡氏固守甘泉之說者。許氏學於一庵之門。於甘泉爲再傳弟子。以反身尋究爲功。嘗謂直信此心。不可了當是事。必博學詳說而得之。其所學又異於一庵之說。蓋一庵則侵入王學。而許氏則宗主甘泉。此嶺學之傳於浙中者也。 

若夫以廣人而爲浙學。則南海方獻夫叔賢。揭陽薛侃中離。博羅周坦謙齋。三子爲最著。王學之傳於廣中。自方氏始。方氏親受於陽明。而尤尊仰象山。以爲孟子再生。然其於程子之主靜。亦有所取。蓋方氏之學。不純一之王學也。薛氏陰闢甘泉。於陽明信之最篤。初見陽明於贛州。尋率子弟往學焉。王學行於廣中。薛氏力也。世謂王學近禪者三。曰廢書。曰背考亭。曰虛。薛氏爲一一辯之。周氏學於中離。詆白沙謂靜中養出端倪。則靜中添一端倪。薛氏師若弟。皆以廣人而詆廣學。故廣人親受於陽明而能傳其學者。首推薜氏。與薛氏同時若南海梁焯日孚。揭陽鄭一初朝朔。潮陽楊仕鳴仕德。皆嘗親受業於陽明者。此浙學之傳於廣中者也。 其時南海霍韜渭崖。好談政治。然所著象山學辨。則謂陸氏陽叱佛老之名。而陰食其實。其學爲似是而非。而於陽明甘泉亦多所辯正。是蓋不入王湛二家之學者。夫王學宗子。其於浙中別有傳授。若其傳於廣中者。方薛諸賢而外。尙有楊復所一人。是故嶺學之流派。仍以甘泉爲大宗也。甘泉弟子若東莞鍾景墨叔輝。增城張潮春岡。高明羅一中致吾。順德林挺春少和。南海郭非篤周。諸子皆親受業於甘泉。束躬講學。篤守師說者。然而湛學巨子。乃推南海龐嵩弼唐。龐氏早入姚江。後從甘泉游。聞隨處體認之旨。歎曰幾虛此生。甘泉旣歿。代主講席。晚年主盟天關。倡同志以四仲之會。每會赴者恒百十人。然其立說又多主融和兩家。嘗謂知之良者卽天理也。隨處體認者。卽致之云也。蓋其學出兩家。是以欲和會兩家之旨。疏通而證明之。若龐氏者。其於湛學不可謂不篤信。要之甘泉宗子。不在是矣。 夫守湛氏之學。卓然爲甘泉宗子者。其澄海唐伯元曙臺乎。雖然。唐氏非親受之甘泉也。其學出於永豐呂懷。呂氏親受之甘泉。其學又頗調停王湛二家之說。惟曙臺則顯攻陽明。嘗阻陽明從祀。以爲六經無心學之說。孔門無心學之教。陽明惑世誣民。立於不禪不霸之間。習爲多疑多似之行。當是時快心直口以攻陽明。惟唐氏一人而已。其言性一天也。無不善。心則有善不善。至於身則去禽獸無幾矣。性可順。心不可順。以其。附乎身也。身可反。心不可反。以其通乎性也。故反身修德。斯爲學之要。其言反身。又多出甘泉隨處體認之旨。故曰唐氏者其甘泉之宗子歟。 同時歸善葉春及石洞。學於羅文莊溪先。文莊未及陽明之門。然恒舉易大傳寂然不動周子無欲故靜之旨以吿人。而石洞則恪守程朱。與文莊論學稍不同。竟不北面而去。其學於王湛兩家皆所不入。蓋卓然而獨立者也。其後東莞劉鴻漸盤石。獨宗考亭。講學邑中。執經者戶履常滿。其教謂聖賢爲學。所稱主敬行恕。大要都從人己事物外面分明處做起。功夫雖兼動靜。而必從動始。知行雖是合。一而必自知始。良知雖有可致。而必從窮究事物始。自其言出。萬歷間嶺外學者。不盡墮諸家雲霧中。盤石力也是其學於王湛兩家又皆所不入者也。 嘉隆之間。白沙之學。幾爲甘泉所掩。然不入白沙之門。而篤守白沙之教者。其時有南海何維栢古林。何氏嘗入西樵古梅洞。澄心靜坐。日讀白沙集。思見端倪。其學以無欲爲宗。其辯動靜之靜。與主靜之靜不同。曰動靜時也。主靜之靜。原於一也。一者何也。無欲也。無欲故靜也。教學者宗其主白沙。而隱辯甘泉動靜兼致之說。其弟子曰歸善葉夢熊男兆。新會陳吾德懋修。至是而白沙之學不盡爲甘泉所掩者。賴此而已。 當唐氏表揚湛學。同時博羅楊起元復所。又表揚王學。於是乎嶺南講席。二子分主之。復所之學。出於南城羅汝芳。汝芳之學。出永新顏鈞。鈞之學出貴溪徐樾。樾之學出泰州林春。春之學出同邑王艮。艮親受於陽明。五傳而至復所。復所闡陽明宗旨。謂孩提不學不慮之良心。卽聖人之不思不勉。耳目手足之生生卽心。愚夫愚婦之知能卽聖。氣禀物欲皆明德之寄寓。共睹共聞卽不睹不聞之本體。當時其學大盛。且越唐氏而過之。是故廣中言王學者前以薛中離。而後以楊復所。此陳王湛傳授源流。及其盛衰消長之大略也。 夫論嶺學源流。舉不能出三家以外。卽有崛起如劉盤石。而其傳不遠。又若嘉靖之初。東莞陳建淸瀾。著學部通辨。以破王氏所編朱子晚年定論。其書批禍根於橫浦。證變脉於江門。而中間則詳著朱陸始終不同之迹。其獨尊朱子。而於白沙陽明皆有所不足者。惟其著述之時多。而講學之時少。故陳氏之傳無聞。 大抵學術旣分門戶。一時不入於彼。卽入於此。其附會多者。卽成一學派。旣成學派。而附會益多。此論嶺學者所由不出三家也。若夫於三家以外。而別標宗旨。其在正德之初。則有番禺王漸逵鴻伯。香山黃佐泰泉。二子所學。亦能與當時學者相辯難。鴻伯論性。取張程之說而補益之。曰具於心者謂之性。成於形者謂之質。性則至善。而氣質則有昏明强弱之不同。故其爲教使人從事於學。以化氣質之偏。則人人皆可以復性。嘗與王龍溪論學曰。今之學者多主白沙陽明之教。白沙之學。在孔顏樂處。陽明之學。在致良知。以此爲教。恐學者流於漭蕩。無下手處矣。其於白沙陽明。又皆有所不足者。泰泉傳其父畿之學。畿最服膺邵康節。喜言象數。泰泉著庸言。於象數亦詳。然其論性則與鴻伯獨契。嘗曰自古聖賢言心必管乎身。言性必根於心。孟子言盡心必曰知性。存心必曰養性。其言與鴻伯相發明。而其序白沙集。謂以意爲心。以心爲性。皆禪之蔽。曰陳子去耳目支離之用。存虛圓不測之神。豈有是哉。又曰言非聖人。不能無謬。釋尊德性爲存心。世皆攻之矣。陳子豈有是哉。是其於白沙甚有微詞。又與徐養齋書曰。陽明之學本於心之知覺。實由佛氏。安知所謂中和也。陽明謂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在毫釐之間。執事謂其與佛老汨沒俱化。但借良知以文飾之爾。誠然誠然。由是言之。其於兩家之學。亦皆有所不足。而於陽明爲甚。此則於三家而外。別標宗旨者。惟泰泉弟子盧宁忠冠巖。嘗問業甘泉。而以不得事陽明爲憾。其論性曰。性者天之命。心者性之宅。天地間有是氣。則有是性。性爲氣之官。而綱維乎氣。皆能與泰泉相發明。然其以良知爲性。則又與泰泉獨異。蓋冠巖亦醉心於王學者。鴻伯泰泉之學派。終未大盛。 迨明之季。新會陸粹明主白沙之學。終日靜坐。訪學吳越間。遇高忠憲論學。日務要靜有定力。令我制事。毋使事制我。忠憲韙之。同時潮陽蕭自麓以主敬爲學。出羅念庵之門。高忠憲謫揭陽。就而請教。語忠憲以濳養之功。而戒其發露太早。斯則嶺學嘗接東林之風者。 

夫自白沙而後。有明一代。嶺學之盛。始自甘泉。湛學之盛。由於講學。是故當時大師輩。源流雖異。而名節道德。自有可風。明季瀕亡。順德陳邦彥巖野。究心性理。講學錦巖。率其弟子二百餘人。死綏國難。其義烈爲諸儒冠。嗚呼。宋之亡也。乃有李叔大。明之亡也乃有陳巖野。講學之報。以至是乎。此有明一代嶺學源流。其盛衰消長之數。又如此也。 國初新寧陳遇夫廷際。尋溯白沙之學。重訂揚復所所。輯白沙語錄。以明白沙之學由博返約。非墮禪悟。是爲國初言陳學者之先聲。無何乾隆之世。東安曾一受正萬。尊主考亭。力詆陸王。以爲異學。其言且及白沙。自是而後。言陳王之學。傳者寥寥矣。其後鄞全祖望謝山。講學端溪。首祀白沙以下二十一人。行釋奠禮。欲和會廣浙學泒。然於王學尤欲有所提倡。未幾謝山去粤。事亦無效。

嘉道之際。儀徵阮元雲臺督粤。創學海堂。導學者以漢學。一時侯康林伯桐陳澧。皆以著書考据顯。嶺外遂無有言三家之學者。南海朱九江先生。於舉國爭言著書之日。乃獨棄官講學。舉修身讀書之要。以吿學者。其言修身之要。曰敦行孝弟。崇尙名節。變化氣質。檢攝威儀。其言讀書之要。曰經學。史學。掌故之學。性理之學。詞章之學。其爲學不分漢宋。而於白沙陽明之教。皆有所不取。朝嶺學之崛起者也。 故由今論之。陳王湛三家之學。盡於阮元。惟其著書考据之風盛。則講學之事亦微。講學之事微。而名節道德遂不可復問。九江而後。嶺南講學之風寖衰。近十年來。西方學說。輸入我國。吾粤被之獨早。學者怵於萬有新奇之論。旣結舌而不敢言。其言者不出於錮蔽。卽出於附會。錮蔽固非。附會尤失。嗜新之士。復大倡功利之說。以爲用卽在是。循是而叫囂不己。吾恐不惟名節道德掃地而盡。卽寸札短文。求之弱冠後生。將亦有不能辦者。嗚呼。國學之亡。可立而待。寧獨嶺南一隅。而爲是哀也。

黃節: 嶺學源流》,《国粹学报》1908年第4卷第3期社說页码: 1-7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