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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教與元代政治

 粤静深 2020-05-19

喇嘛教與元代政治 

蒙古崛起漠北,治術初非所長,其建號中原,凌壓漢民,括削財富,純然一部族統治之局,而此部族政權實以游牧社會原始宗教之蒙藏文化(廣義的,下同)爲背景。蒙之與藏自然環境相似,社會形態類同,趙宋之先未有直接接觸。成吉思汗長駕遠馭,始通西土,繼體諸君益肆懷撫,如是血胤互通,經濟交流,而兩族文化融爲一體。喇嘛教(曾以薩嘉浪爲主)旣係西藏文化之核心,勾通兩族文化之主幹,蒙古部族首領深受化育,彼其君臨中土之治術,遂亦爲所渲染。數十年來,其勢滋大,若火燎原,舉宮廷外朝法制財賦民生風習無不被其影響,惟此蒙藏文化之結晶與中土舊有文化本相枘鑿,以之施政,爲害乃不堪言。流弊所及,朝政撓而國用耗,憲典屈而生民困,賦斂以繁,政刑以廢,民怨沸騰,豪傑四起;其黠者若韓山童劉福通之徒習於詭密之說,且從而利用之,土析瓦崩,遂至不救。是以元祚不永,讀史者謂喇嘛教爲之厲階。持平而論,嘶實兩種程度懸殊文化相互衝突之必然結果,喇嘛教特其因素之一。蓋宗教爲社會產物,其適存條件原有限制。蒙漢文化本質旣殊,則物質精神各部生活方式自無往而不扞格。藏密行之大漠南北,得以融洽無間,一入中原,便招禍亂,理卽在是。故今言喇嘛教與元代興衰關係要必詳其文化背景,審其歷史淵源,然後可以明厥本眞,知其擇術不善,自食其果,非無故也。 一 中古西藏佛教自阿提沙大師(Atisha此云吉祥燃燈智)東來(宋仁宗寶元元年,一〇三八,戊寅——慶曆七年,一〇四七,丁亥),廣所闡化,密乘中興,諸宗蔚起,而薩嘉(Skya)此云白地,最稱雄長。薩嘉者,創自袞曲爵保(Hkhon ston-dhon mhag rgyalpo此云寶王,一〇三四——一一〇二)。袞曲,王族,嘗從釋迦智習顯密諸典,買奔波日山地建薩嘉寺(拉薩西百里),剏薩嘉派。其道外宏唯識,內修歡喜金剛法,自成一系,號爲新學。其子慶喜藏(Sn-chen Kundagh Snin-po音譯孔迦寧保)能繼衣缽,住持斯寺,歷四十年,宗風大振,是爲薩迦五祖之首,始通於蒙古。(註一) 蒙兀帝室與藏地教宗,淵源中原,載籍多所未詳,西土經文復涉荒誕,無已姑傳其疑。太祖十四年(一二一八,戊寅)移師遠征於剌子模,或謂其別部定後藏阿里部,土伯特古魯格多爾濟汗遣使進獻,會於柴達木。使還,汗因致書贄於薩嘉察克羅咱斡阿難達噶爾貝喇嘛,言: 尼魯呼諾延之還也,卽欲聘請喇嘛,但朕辦理世事,未暇聘請。願遙申皈依之誡,仰懇護佑之力。(蒙古源流卷三) 藏史則有汗授孔迦寧保以治藏權,令開教蒙古之說。然薩嘉諸祖實無噶爾貝之名,蓋所指雖殊,其事則一(英案殆源流傳譯之譌)。蒙藏關係,斯其濫觴。(註二)太宗(烏格德依汗)嗣位,卽欲延致薩斯嘉札克也嘉木燦Rdse-btsun grags-pa gyil-mtisshau,此云名稱幢薩嘉三世祖),未果。會闊端(庫騰汗)寢疾,因召薩斯嘉恭噶嘉勒燦喇嘛(Hundgah rgyal-mtshan此云慶喜幢薩嘉四世祖)來。恭噶爲扎克巴姪,道業湛深,嘗折服異端,有班第達(pandita精通五明者)之號。旣至,爲汗灌頂,霍然病已。衆心悅服,請於部落創興斯教。(註三)闊端且受戒皈依,遂肇宮廷信奉之端。(註四)憲宗立,道流刊老子化胡經及八十一化圖。帝聞(八年、一二五八、戊午)令二家論衡,嘉勒燦之姪八思巴大肆弘辯,道者辭屈,乃命道士樊志應等十七人削髮爲僧,焚僞經四十五部,薩嘉之勢益張。(註五)寖假遂廣佈於「諸宗王營帳,……取珊教而代之。」(多桑蒙古史第三卷第一章忽必烈時代)薩嘉旣盛,喇嘛教遂以宏揚。 然其道之得盛行中土,深入人心,實世祖忽必烈(藏史稱色靑王)倡導之所致。大汗崇釋,說者每推爲懷柔之術。蒙古混一海宇,斟酌土宜,藉相羈縻,其於衞藏,理則本同。顧蒙元一族黎氓宮室奉祀喇嘛特致虔誠,歷年攸遠,尊禮不渝。肊非契機吻合,羣心趨時,未克臻此。原藏密爲教,隨俗施化,方便多端,旨義淺顯,行特從俗,不重小乘比丘律,與牧民自然環境及其粗獷之性相符。且金剛一部,特重儀軌,壇場灌頂,又類珊蠻(蒙古舊有宗教)。巫術以世界之樂爲湼槃之樂,男女之事爲快樂供養,更適乎蒙民性力思想倫理觀念。(註六)洪鈞謂: 元帝崛起朔漠,氈裘舊俗,敬天畏雷,尙巫信鬼,無所謂教也。太祖旣下中原,首遣使賚金牌徵召邱處機,詢道術。然而淸心寡欲之方,無當於禽獮草薙之略,虛崇禮貌,但冀長生。世祖混一區夏,雖亦以儒術飾治。然帝師佛子,殊寵絕禮,百年之間,所以隆奉敬信之者,無所不用其至(元史譯文證補二九元世各教名考)。實洞中肯要。良以蒙藏之民,地理環境旣似,生活方式旣同,故其表現於精神文化與心理狀態者亦無不神肖,而可以輾轉互通。西土象教傳被之基,蓋在於此。 入思巴者(Phagspa La-doi Gyal-tshan,此云智慧幢,薩嘉五祖,一二三五——一二八〇)歸元,更爲西密樹不拔之基。其人幼慧,學富五明,世祖居潛邱諗其名。憲宗三年(一二五三、癸丑)來謁,與語大悅,遂見親禮。中統元年(一二六〇、庚申)世祖卽位,尊爲國師,授玉印掌天下釋放。(註七)至元元年(一二六四、甲子)帝從國師受祕密戒。旋命製蒙古新寺,七年(一二七〇、庚午)成,頒之天下,升號大寶法王。其字千餘,其母凡四十有一,大氐皆由吐蕃字母衍化而來,其拚切(所謂「韵關」)聯綴(所謂「語韵」)之法亦無不形肖。(註八)八思巴留元近三十年,碩德淸輝,四方仰望。爲帝教化眞金太子,造彰所知論(大藏論集部),以吐蕃天竺事蹟聯綴蒙兀古史,蒙藏歷史背景,至是揉合交織。(註九)又別撰根本說一切有部出家授近圓羯磨儀軌,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蒭學略法各一卷(大藏諸宗部),比勘漢藏兩藏爲法寶勘同目錄,以教蒙藏之民。(註一〇)十一年(一二七四、甲戍),請吿西還,十七年(一二八〇、庚辰)卒,賜號「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宣文輔治大聖至德普覺眞智佐國如意大寶法土西天佛子元帝師」。以其弟嗣位,自是奕世相傳,歷久不絕。(註一一) 大汗佞佛若出天性,自受戒皈依,益肆宏闡,遂立宣政院以掌僧致(詳下),修圓殿以延西僧,(註一二)刊大藏以廣流佈(詳下),從可敦言保護喇嘛,(註一三)焚道書,毀道院,以堅正信。(註一四)以故大師碩德,絡率東來,僧尼之額,至元二十八年至逾二十一萬,(註一五)而達益巴沙羅巴諸人最爲巨闢。達益巴,師事八思巴帝師,久居秦隴,「名譽四表,道重三朝。」(明高僧傳解義篇)膽巴,中統間入居中土,備著靈稱。沙羅巴爲江浙等處釋教都總統,寬仁得衆。又漢譯密乘典籍爲當代所宗。(註一六)自是斯道之盛,如日中天。兩族文化益相融會,喇嘛之道不獨凌越珊蠻,凝爲蒙古「國教」,益且滲透宮廷,左右政秉,蒙古部族之政教摻合的統治於以形成。 宗教勢力之侵入政府,自元室諸君之接受宗教教育始。優遊浸潤之漸,心身自然移易默化於無形,宗教思想遂隱操指導政治地位。茲略述其歷程。爲人主君者,方其稚弱,卽須受戒皈依,爲佛弟子。稍長,多從國師習眞言,持戒法,受其作育。眞金太子師事八思巴,武宗仁宗未踐祚時,皆師達益巴。(註一七)順帝太子「常坐淸寧殿,分布長席,列坐西番高麗諸僧,從其講誦。」(元史順帝紀至正十一年)卽位之先,復有受戒九次之說。輟耕錄卷三受佛戒條云: 累朝皇帝先受佛戒九次,方正大寶,而近侍倍位者必九人,或七人,譯語謂之「煖答」,此國俗然也。 稽之古史,世祖之先未見斯稱,珊蠻巫教亦無受戒之制,所謂舊制,實係外來,特指其世世相承,本之前代而已。 旣正大位,例頒珠詔於帝師之國,(其詔綉以白絨,網以眞珠,至御寶處則用珊瑚,見輟耕錄卷二詔西番。)以示尊寵,亦以籠絡西土。帝師者至,復往受戒,皇后亦然,(註一八)甚且詔天下臣民齊受佛戒。(註一九)他如大婚、出行,凡百興作,無不受戒,亦無不作爲法會。法會元稱好事,名目猥多。(註二〇)舉如祈雨、祈風、止雨、鎭雷、榮星、修疫、超度,一切託之祈禳。(註二一)帝后升遐,佛事齋僧旣竣,乃奉祀御容於喇嘛寺,爲立影堂。(註二二)元史祭祀志云: 影堂所在,世祖帝后在大聖壽萬安寺,裕宗帝后亦在焉。頓宗帝后大普慶寺,仁宗帝后亦在焉。成宗帝后大天壽萬寧寺。武宗及二后大崇恩福元寺爲東西二殿。明宗帝后大天源廷壽寺。英宗帝后大永福寺。伊克皇后大護國仁王寺。 諸帝謐號,更梵藏幷舉。其信奉之虔,感人之深,抑可知矣。 宗教思想瀰漫帝廷,諸君臨民之術首卽受其影響。喇嘛教肇始吐蕃,元於吐蕃,史謂「世祖以其地廣而險遠,民獷而好鬭,思有以因其俗而柔其人,乃郡縣吐蕃之地,設官分職,而領之於帝師」(元史釋老傳)。一歸於籠絡懷柔之道。予意不然。世祖英武明睿,威懾遐方,大軍所過,滇緬交南莫不向風順化,吐蕃微弱,何獨曲予優容。是必發於其本身虔敬之心,故歸政喇嘛,奉爲宗主(與有淸諸祖之利用政策不同),而嗣體諸君因其信奉,亦相沿無改,誠敬不衰。尊教之極,西土悅服,羣心依附,自收懷撫之效,朝廷無所勞費,而操其治權。 吐蕃教主政治權輿於八思巴之歸元。遠在兀良哈台平定大理之際,多桑史卽有分邊藏爲府路,置總管隸於法王之說。(註二三)世祖立,遂授八思巴以印信白塔,以十三萬戶爲供養,令治衞藏。帝師之治藏但理教法,政務則授之徒衆,有釋迦賢、慶喜賢等,幷受敕印於元。(註二四) 其在中央,僧尼與吐蕃之政合一。至元以前,未有專司。旣定西土,始立釋教總制院,治釋教及吐蕃軍民事宜,領以國師。(註二五)院內官司,今已無考。至元二十五年(一二八八、戊子)院使桑哥以總制院統西番諸宣慰司軍民財粟,事體甚重,品秩宜尊,奏改爲宣政院。宣政院者,因唐制吐蕃來朝見於宣政殿,故名。院立,命桑哥以開府儀同三司尙書右丞相兼宣政院使領功德使司,其位甚崇。(註二六) 宣政院組織大別有二,一專僧尼之政。在宮禁者,爲大都上都規運提點所,大都提舉資善庫,掌錢帛出納。上都利貞庫,掌飮膳好事。大濟倉,監支納。興教寺都功德使司(初名延慶司),掌佛事。在外者,有江南諸路釋教總統所(大德二一年罷),廣教總管府,掌僧政(至順二年立)。「府設建魯花赤,總管,同知府事判官各一員,宣政院選流內官擬注以聞,總管則僧爲之。」(元史三五本紀)江南營田提舉司,司理財。崇教所,司理問。(註二七)其它騈出者尙夥。 一治吐蕃。又有院內與所轄院外官職之別。院內有司頗衆,且又罷置不常,其大略爲:(據新元史百官志) 院外有司純以治理蕃部,因地制官,舉軍民之務均統於宣政院,而以宣慰司或都元帥府領之。宣慰司者,「掌軍民之務,分道以總郡縣,行省有政令則布於下,郡縣有請則爲達於省。」(元史九一百官志)有軍旅之事,則兼都元帥(吐蕃宣慰司均兼斯職),以次諸司名目甚繁,有宣撫、安撫、招討之職,統率軍民,與宣慰同。其別出者爲行宣政院、萬戶、八千戶、千戶、總把諸武職,及倉粮、轉運諸事務官,則隨時增損,不爲定例。(註二八) 宣政院職兼羈縻鎭撫,權勢綦重,有單獨用兵選人之權。院政官司人「自爲選」,「院使位居第二者必以僧爲之,出帝師辟舉,而總其政於內外者,帥臣以下,亦必僧俗幷用,而軍民通攝。」(元史二〇三釋老傳)元實深賴其力,以撫寧西字,阿隴靑寧之吐蕃部族元貞大德而後遂漸離異,伺隙乘機,狡焉待逞,因宣政諸使之鎭撫,始得弭禍於無形,驗以諸事,歷歷不爽。自武宗重用計臣,立尙書省,貳政病民,西北因以多事。延祐四年(一三一五、乙卯)階成番寇大起,一再施討,至七年始稍敉平。乃從帝師請,以醮八兒監藏爲土番宣慰司都元帥往就鎭撫,興畜牧,治郵侍,民息少蘇。(註二九)至治泰定間,禍亂又作,西番參卜郞諸族(疑在今甘川邊境)尤爲滋擾,數討之無功。泰定二年(一三二五、乙丑)其勢稍蹙,乃以番僧乞刺失思八班藏卜爲土蕃等路宣慰使都元帥兼管長河西(大渡河西岸)朶甘思(康北甘孜一帶)等管軍達魯花赤出鎭,河西諸部遂有舉族來歸者。(註三〇)順帝在位三十五年,西番之亂與之終始,大小逾百次,甚者殺王裔,刼使臣,而莫可如何。(註三一)復以西僧加瓦藏卜、醮兒監藏幷爲烏思藏吐蕃等處宣慰使都元帥,以答兒麻監藏遙授陜西行省平章政事,行宣政院使,撫治西番人民,亦憐其班爲甘肅行省平章政事,「設法弭西羌之寇,民賴以安。」(元史一四五本傳)終元之世,西北終無大患,明仍其術,亦以綏服邊圉者,宗教之力也。 二 元主中國,蒙古色目自成統治集團,以廣漠之中原,爲二三部族之戰利品,肆其割裂,肆其凌削,其政治形態與唐宋以來之政府大相乖謬,而喇嘛得勢後,更增進其差異。千餘年來,爲統一之君長者,無不出身農業社會(言非部落首領),尊重傳統文化,偶有一二帝后寵信禪悅,則必見訾臣庶。至於子孫繼繩,篤信「異端」者,史無其例。元雖亦以儒飾治,實則尊奉喇嘛。番神代仲尼之祀,帝師奪保傅之席。而帝師之位,旣久且尊,權勢煊赫,舊史尤難得其匹。爲帝師者,皆吐蕃薩斯嘉人,世代相承,一家旣絕,則推及旁支,其親族徒衆,據新元史,元史所記,可考者無慮十餘人。(註三二) 八思巴——亦鄰眞(至元十年立一二七三癸酉)——答耳麻八剌合吉(至元十六年一二四九、己卯) ——亦攝思憐(至元二十三年一二八六、丙戍)——乞剌思八斡節兒(至元三十年一二九四、甲午) ——輦眞監藏(大德八年一三〇四、甲辰)——都家班(大德九年一三〇五、乙巳)—— 桑節扎實(皇慶三年、一三一四、甲寅)——公哥羅古羅思監藏(延祐二年一三一五、乙卯) ——班珠爾戩藏(至治三年一三二三、癸亥)——公哥羅古羅思監藏(泰定四年一三二七、丁卯)——輦眞吃刺思(天歷二年一三二八、己巳) 帝師之迎立,必先遣大臣頒珠字詔以速駕(註三三)其儀註之隆,有同元首。元史釋老傳云: 其未至而迎之,則中書大臣馳驛,累百騎以往,所過供億送迎。比至京師,則敕大府法駕半仗以爲前導,詔省臺院官以及百司庶府幷服銀鼠濟遜,用每歲二月八日迎佛威儀往迓,且命禮部尙書郞中專督迎接。 旣至,則帝后太子皆往膜拜受教,大臣亦相繼朝謁受戒。 帝師之位尊榮無二,「每朝會,百官班列,而帝師亦或專會於坐隅。」(元史釋老傳)「王公大臣,見必伏首爲禮」。(新元史二一七樊執敏傅)其所頒「法旨,護持各路寺朝,居然宣示,其始修辭理,竟與綸音相似。」(元書七五索咬兒哈的迷失傳」法律之當刑者,帝師可以屈撓之。試舉一例: 元典章四九刑部一一剌字:大德三年三月行中書省劄付: 「……該先爲僧人董譚兒等作賊,稟奉帝師法旨,免剌斷罪外,追元藉收保爲民。」 其威勢蓋與蒙藏活佛無異,傳統的帝王尊嚴實深受其侵蝕,以故儒術之臣無不以爲大病,抗顏力諫。鄭介夫至謂: 往年帝師之死,擇取小帝師來代,不過一小庸廝耳,舉朝郊迎,望風羅拜。(新元史一九三本傳) 他族之讀儒書者,亦莫不以衞道自任,不稍假借。輟耕錄卷二云: 世祖一日命廉文正(英案廉色目人元史有傳)受戒於國師,王對曰:「臣己受孔子戒」。 臣工心理之反動可見於此。 順帝踐祚更悅西僧歡喜金剛,喜樂禪定之說,時宣政院使哈麻欲固寵要君,薦西僧進祕密術,言「陛下雖貴爲天子,富有四海,不過保有見世而已。人生能幾,當受我祕密大喜樂禪定,又名多修法,其樂無窮。」(輟耕錄卷二)帝悅從之。左右有老的沙、巴郞等十人,皆號倚納,……在帝前,男女裸居或君臣共被。且爲約,相讓以室,名曰些郞兀。倚納輩又用高目剌探公卿貴人之命婦,市井臣庶之儷配,媒入宮中,數日乃出。又造上都穆淸閣,連延數百間,幷祕密室於修文殿旁,好事房於鹿頭殿側,(註三四)取婦女實之。 帝苦太子不曉祕密法,謂:「祕密可以益壽」,令禿魯帖木兒教之,未幾太子亦悅此道。寖假而傳遍內廷,而傳之宮外,蔚爲時尙。顧寧人紀之,謂: 元時婦人一切受戒,自妃子以下至大臣妻室,時時延帝師堂上。戒師於帳中受戒,誦咒作法。凡受戒時,其夫自外歸,聞娘子受戒,則至房不入。妃子之寡者,閒者間數日則親自赴堂受戒,恣其淫汚,名曰大布施,又曰以身佈施,其風流行中原。(百知錄之餘卷三僧尼之濫) 元人詩有云: 安香薰壇建眔魔,聽傳祕密付宮娥。 自從受得毘盧咒,日日持珠念那摩。 ——周憲王誠齋新錄元宮詞 似將慧日破愚昏,白晝如常下釣軒。 男女傾城求受戒,法中祕密不能言。 ——張光弼詩集輦下曲 均刺此也。 又有天魔舞者,本西番佛曲,法式淫蕩,帝尤耽好。爲建高閣,「飛橋舞臺於前,四闌引翼。每幸閣上,天魔歌舞於室,繁吹導之,自飛橋西升,市人聞之,如在霄漢。」(蕭洵故宮遺錄)帝悅之甚,政務因以荒廢。權衡庚申外史卷下謂帝: 建淸寧殿外爲百花官,環繞殿側。帝以舊例五日一移宮,不厭其所欲,又酷嗜魔舞女,恐宰相以舊制爲言,乃掘地道。盛飾其中,從地道數往就天魔舞女,以晝代夜,外人初不知也。 此皆歷代漢族帝王之所罕有,不獨荒殆政事,且與舊日倫常觀念君主地位根本衝突,民庶視聽之改變,臣僚信念之動搖,莫不由此。 唐宋中樞權歸三省,元則宗教官司亦具特權,不但抗衡奪席,且直凌駕其上,此政制一大特色,亦行政一大弊端。諸僧尼之政,初尙簡便,歷年稍遠,增益彌多,疊床架屋,棼亂政統。言地方,則 各寺旣有講主,長老……足任管領之責,隨路又濫設僧錄司,……各縣皆置僧綱。(新元史一九三鄭介夫傳) 言中樞,則釋教總統與宣政院幷行,自相矛盾。西僧之明達如沙囉巴者卽不謂然,以爲 朝廷設官愈多,則天下之事愈煩,況釋教乎。今僧之苦無他,蓋官多事煩耳。所謂十年羊九牧,可勝言哉。(明高僧傳譯經篇第一沙羅巴傳) 信矣。 帝師而外,一般西僧亦均統治集團份子,享受特權。其優異者,更錫以勳爵,比之世胄。元史諸紀傳所載,類皆司徒相國,紫綬纍纍,色目漢人莫能望其項背。 其下焉者,則擅作威福,魚肉兆衆。元典章(三三釋道僧道教門淸規條)引皇慶二年中書省咨文云: 照得各處僧道衙門所設書吏、貼書、祇侯曳刺人等俱無定額,多係無賴潑皮過經日斷之人,不惟影占戶役,僧道被擾多端。各衙門已行革罷,切恐又於路府州縣營求勾當,侵漁百姓,非理生事。是以至元中諸山主僧請復僧司,言:「爲郡縣所苦,如坐地獄。」脫脫卽謂:「若復僧司,何異地獄中復置地獄。」(釋氏稽古續略二)其病亦可見矣。 元代刑法旣失之寬縱,又失之不平,其於僧人尤然。元制僧訟例歸宣政院受理,條文卽多偏頗,其要者如: 諸僧道儒人有爭,有司勿問,止令三家所會問。(元史一〇二刑法志一職制上。元典章六禮部尙書和尙頭目條錄原詔。)諸僧人但姦盜詐僞致傷人命及諸重罪有司歸問,其自相爭吿從各寺院住持本管頭目歸問。若僧俗相爭田土與有司約會,約會不至者,有司就便歸問。(同上) 武宗至大二年(一三〇九、己酉)宣政院且請:「歐西僧者截其手,詈之者斷其舌」之旨。(元史二三本紀)其不平至此。成宗仁宗二代始稍釐限,然無大效。(註三五)皇慶延祐以後情況,鄭介夫所謂:……宣政院……恃寵怙威,公行賄賂。僧道詞訟數倍民間,如奸盜殺人不法事往往見吿(新元史一九三本傳)。 數語足以槪之。 僧人不但享有特殊法律地位,更可超出法律之上,操縱法律,此殆神權政治政教合一之遺跡。其黠者因是託詭詞,賂釋重囚。元史一三〇不忽木傳云: 西僧爲佛事請釋罪人祈福,謂之「禿魯麻」,豪民犯法者皆賄賂之,以求免。有殺主殺夫者,西僧請被帝后御服,乘黃犢出官門釋之,云可得福。「雖大臣如阿里,閫帥如必實呼勒等,皆假是以逭其誅。宣政院參議李良弼受賕鬻官,以帝師之言縱之。其餘殺人之盜,作奸之徒夤緣幸免者多。」(元史釋老傳)據新元史一百五刑法志下赦令所錄元貞以來因帝師或佛事所釋重囚無慮數百人,立表如後,以便綜覽。 破壞法律獨立精神,刺激種族成見,此爲最甚。新元史刑法志謂「赦令歷代所同,以修佛事而釋重囚,則惟蒙古有之。」(一百三赦令)究本追源,是喇嘛徒不能辭咎者也。 番僧語文習慣與內地人民心理已多隔閡,益以其超越法律之地位,行動遂多逾軌,社會秩序因是破壞。以馳驛一事爲例,其害卽已百出。元代站赤之制本極周全,至元以還,西番河西僧衆動以赴京爲辭,任意來往。舖馬,則「裝馳己物,以營私利。」索驛,則「箠撻站赤,博威選馬。」馱運,則「泛濫重載,損斃馬匹。」(均見站赤五六)此制乃壞。其滋擾之甚者,則有如元史釋老傳所紀: 泰定二年西臺御史李昌言:「嘗經平涼府,靜會,定西等州見西番,僧佩金字圓符,絡繹道途,馳騎累百,傳舍不能容,則假館民舍,因追逐男子,奸汚女婦。」 此猶未足,更乃敺官府, 至大元年上都開元寺西僧強市民薪,民訴諸留守李璧。璧方詢問其由,僧已率其黨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髮捽諸地,捶朴交下,拽之以歸,閉諸空室,久乃得脫。(同上) 世祖遣通事脫脫護送西僧過眞定,僧箠驛吏幾死。(新元史不忽木傳) 犯王犯, 有僧龔珂等十八人與諸王哈喇巴爾妃圖克齊德濟車爭道,拉妃墮車敺之。 恣行強暴,莫知其極。 又如揚璉眞伽爲江南總統悉掘宋徽宗以下諸陵寢,裒諸帝遺骸於杭故宮,建白塔其下,名曰鎭南,以示厭勝。又截理宗顱骨爲飮器,及眞伽販器入宣政院,賜之帝師。(註三六)趙宋之覆,未及百年,遺民故舊,猶多健全,而蒙古帝室縱西僧之放肆若此,衆怨所積,必有受之者。至正季年,變亂四起,斥元主之失德者無不以是種種爲辭,人心喪失非一日矣。 三 元之衰竭,經濟上的癥結在於農業經濟之破壞。重農輕賦爲歷代培固國本之方,蒙古以封建方式奄有此土,雖亦勸農興利,然於本末重輕罔知措意。一任豪強占奪土地,奴役良民,生產組織因是動搖,生產能力因是破壞。政府中樞又套用無度,弊政斂民。外怨旣深,內復虛損,根本乃潰。諸凡此類,又無不與喇嘛之徒直接有關,請就國家經濟之收支兩方一發其義。 喇嘛教儀,端重作法,最爲支出大宗。其目與時增進。至元三十年間(一二九三、癸丑),歲才百有二,至順中大臣卽言舊制二百十六。大德七年(一三〇三、癸卯)乃逾五百。(註三七)「且今年一增其目,明年卽指爲例。」(元史一七五張珪傳)至其規具又備極崇隆,元史二十九本紀: 泰定元年二月己未,修西番佛事於壽安山寺,曰星吉思乞刺,闊兒魯弗卜,曰水朶兒麻,曰颯間卜黑,喃家經僧四十人,三年乃罷。 此歷時三年,又一五本紀: 命亦思麻等七百餘人作佛事坐靜於玉塔殿,寢殿,萬壽山護國仁王寺,凡五十四會。 此設會逾五十,又二十九本紀: 昭獻元聖皇后忌白修佛事,飯僧百萬人。 此齋僧至百萬,皆近古所無。若以地域言,上都一處每歲佛事之目卽達二百六十有五。(註三八)以經費言,天歷以前,頗無可考。天歷二年(一三二九、己巳)中書省言: 佛事歲費較舊增多金一百五十兩,銀六千二百兩,鈔五萬六千二百綻,幣帛三萬四千餘匹。(續文獻通考三十國用一) 卽如雜物一項,延祐四年宣徽使言:「每內廷佛事所供,其費以斤計者,用麵四十萬九千五百,油九萬二千,酥二萬一千八百七十,蜜二萬七千三百。」作法所用之「擦擦」,(英案此藏語,泥製小浮屠之義。)每製必以二十萬三十萬計,鎭海浮屠裝以七寶珠玉,置諸海畔者,每以二百計。(註三九) 次興建。帝后上賓,例建佛寺,供奉影像。此舉歷代相傳,有其文化背景與心理傳統,嗣位諸主奉之唯謹,多有踵事增華,務爲恢廓者。故上都一地喇嘛寺之興建幾於無代無之。今考諸有關史料,至元以來所建約得千五所,如後表。(註四〇) 建寺之賢,皆出上賜。自闢地立基,乃至裝璜緣飾,所耗均有可觀。上列諸寺所費,諸書有涉及者,再爲表出。(註四一) 依上表計其約數,得金三千五百兩,銀九萬二千五百兩(均以每錠折五十兩計)。鈔二千五百九十萬貫,又二十二萬錠。(元鈔値不定,不便折一。又至治二年所賜無確數不在內。)是外尙有半官建築,如脫脫爲太子祝釐修大壽元忠國寺費鈔十二萬二千錠,(註四二)仍需取之庫藏,爲國家支出。 帝師爲一代教宗,滅度後亦例得建寺奉祀。他人今不可知,僅元史有關興立八思巴殿堂之史料尼數見,如: 延祐五年九月 建殿於大已教寺。 延祐七年十一月 詔各郡立殿,其制視孔子廟有加。 至治元年三月 建寺京師。 至治元年五月 毀上都回回寺,營帝師殿。 至順二年五月 修影殿。(據元史二六、七、九、三六本紀) 他若金塔,金寶蓋之屬(藏舍利),更僕難數。(註四三) 建寺鳩工必資人力,大護國仁王寺歷時三年,用諸衞軍六千八百人。(註四四)大聖壽萬安寺歷七年,役卒七千餘人。(註四五)大崇恩福元寺始至大元年,終皇慶元年,先後四年。(註六四)大承天護聖役卒衞卒三千,民工尙不在內。(註四七)其規制大者更立專官,司營繕,曰營繕暑,曰提點所,(註四八)又皆廣置僚屬,興役百端。 再則賞賚,賻贈之支出。國師咒師僧官諸衆,本有俸給,其制不詳,而宮廷皇胄於諸僧諸寺復頻有賞賚,所費之鉅,尤足驚人。以言土地,至正中賜護聖寺一次,卽達十六萬頃之多,最低額亦在五十頃左右。據元史諸本紀及續通考(卷六田賦考)幷有關諸書歷代所賜喇嘛僧寺田產,頗可稽考,如左端。(註四九) 有以民戶爲賜者,幷皆鉅額。元史三五文宗紀有云: 至順二年春正月戊子,以晉邸部民劉元良等二萬四千餘戶隸壽安山大昭孝寺爲永業。 直大量農奴之割讓,純然封建部落遺風。 私人錫賚不盡可稽,大凡上賜,爲數皆有可觀,試舉數例以槪。 至大四年五月癸未 賜國師板的答鈔萬錠。 皇慶元年二月壬申 賜西僧金五千兩,銀二萬五千五百兩,幣帛各三萬九千九百匹。 延祐七年七月乙未 賜西僧沙加鈔萬五千貫。 至治二年九月丙寅 賜西僧班吉鈔五萬貫。 至治元年三月辛巳 賜西番撤思加僧金二百五十兩,銀二千二百兩,袈裟二萬。 至順三年五月戊子 賜撤思吉牙僧鈔四千錠,幣帛各五千匹。 (以上據元史二十四、七、九、三十六本紀) 贈餽帝師爲額尤鉅,元史釋老傳紀帝師賻金云: 大德七年……賻金五百兩,銀千兩,幣帛萬疋,鈔三千錠。皇慶二年加至賻金五千兩,銀一萬五千兩,錦綺雜綵共一萬七千疋。案之續通考(卷三〇國用考)諸王及后妃公主每歲朝會錫贈,元貞二年(一二九六、丙申)才增太祖位金千兩,銀一萬五千兩,世祖位金各五百兩,銀二萬五千兩,以與帝師所受相較,猶不啻遠甚也。 最後刊印經册,亦支出之不可少者。世祖卽刊大藏三十六藏,賜歸化外邦。成宗又刊河西吐蕃兩體字藏經,賜西北諸寺院。(註五〇)仁宗命杭州刊經八藏,施於河西。文宗命江淛刊經二十七藏。(註五一)此其著者,所費當必不細,而泥金寫經規模之偉,更屬空前。設每度耗雜金以三千兩計,終元之世不下十次,卽三萬兩。今舉其較著者。(註五二) 凡上所揭,胥就財政支出而言。至於收入,亦嘗食其果。喇嘛教徒旣擁有大量土地,與世俗貴族同其優越地位,其土地收益之超租稅,亦同於王公勳舊。僧人(僧人不盡喇嘛,但元喇嘛爲佛教領袖,僧人主體,故不加分辨,下仿此)免租,迭見詔令。 至元三十年五月 免和尙,先生……遵粮。 大德七年 免和尙粮稅。 元貞九年十一月 免僧人租。 延祐元年七月 免河西僧租。 延祐五年十月 僧人自宋舊有及撥賜土田槪免租。(據元史本紀,通考三三,元典章二四。) 迨臣工諍諫及稅收銳減之際,乃又令其依舊輸租。世祖以還,幾於無代無詔,亦徒見政令之不行‘適資僧人逃賦之反證而已。(註五三) 爲僧人者,不獨己身逃稅,且恃其特權,收納小農,包庇逃戶。新元史一九三鄭介夫傳云: 僧道旣全免繇稅,愚民多出財產托名詭寄,以求避稅。驅國家之實利,歸無用之空門。 平民亦相率施田質地,薙髮爲僧,以求蔭護。此風至元之末卽己盛行,三十年五月一敕,言之最悉,其要云: ……如今那百姓每保官差發根底躱避着在前合納錢粮的田土根底,和尙先生每的寺院裏布施與了,買了典與了,更剃了頭髮做和尙也麽。道則它房子裏與媳婦孩兒每與一處住的也有。(元典章二四戶部十租稅僧道避差田粮條。) 故三十一年(一二九四、甲午)中書省建言: 江南官田爲權豪寺觀欺隱者多,宜免其積年收入,限以日期聽人首實。踰限爲人所吿者徵之,以其半給吿身。 此蓋善後方法,無補全局。維時西僧揚璉眞伽卽私庇平民不輸公賦者至二萬三千戶,逮大德三年(一二九九、己亥)七月猶有放江南佃戶五十萬之詔,(註五四)其壟斷之甚可知。 農業國家交通及建設事業端賴人民義務勞動——力役而僧徒不在徵調之列。元典章(卷五三禮部六釋道僧道休差發例)錄至元三十一年聖旨云: 成吉思汗皇帝,月吉合皇帝,先皇帝聖旨裏,和尙、也里可温、先生每,不揀甚麽差發,休教着。 蓋其由來已久。歷至大四年,皇慶二年,延祐七年,天曆二年,均頻降敕諭重申此意。(註五五)流病所及,同使富戶冒籍僧道,規避差役。大德元年(一二九七、丁酉)十二月中書省已有請沙汰爲民之議。(註五六)六年(一三〇二、壬寅)詔: 江南寺觀凡續置民田及民以施入爲名者,幷令輸租充役。 甘州站戶爲僧人圖魯格等隱藏者,依例還役。(續通考一六職役考) 七年及至大元年(一三〇八、戊申)更明詔: 僧人與民均當差役(同上)。 僧道一體充役(同上)。 宋元以來交換經濟發達,商業資本增加,貿易爲致富之捷徑,土地資本多轉向商業,僧寺自難例外。開設邸店,囤積商貨,乃成普遍現象。 姚燧牧庵集二普慶寺碑:東廡通庖井,西廡通海會,市爲列肆,月收僦羸,寺須是資。 元典章二四租稅,僧道租稅休例:……上都,大都在先欽奉聖旨撥賜與大乾元寺,大興教寺,大護國仁王寺酒店,湖泊,出辦錢物。 續通考二八征榷考:至元五月敕僧寺邸店,商賈舍止。……僧寺爲商,法無免稅之律。至大中宣政院曾奏免,旋從中書省奏復舊,而偸漏遂起,累朝均由禁斷。(註五七)然在上者仍多予曲宥,如續通考一九征榷云: 至元二十九年六月詔:「聽僧食鹽,不輸課。」 元貞元年(一二九五、乙未)戶部乃有和尙買賣不須納稅之議。(註五八)至順二年(一三三一、辛未)三月中書省言:「宣課提舉司歲榷商稅爲鈔十萬錠,比歲數不登,凡僧尼爲商者,仍征其稅。」命: 「誠爲僧者,仍免之。」(續通考一八征榷考) 可知至順以前僧人經營,實無稅負。文宗更明屈國法,以便私營,在上者之阿容有如此者。 僧人旣居地主貴族身份,對於農戶小民更往往恣其威勢,爲原始的直接的呑倂榨劑。張珪疏所謂: 累朝以官田賜諸……寺觀之屬,其受田之家,各任土著姦吏爲莊官,巧名多取。(元史本傳) 特其一端。至元初葉,揚璉僧伽卽勾結桑哥攘奪民田二萬三千畝。金一千七百兩,銀六千八百兩,玉器大小百一十有一,雜寶貝百五十有二,大珠五千兩,鈔一十一萬六千二百錠。(元史二〇二釋老傳) 他所藏未露者,尙不可計。天歷至順間又有必蘭納識里,爲開府儀同三司領功德使司授金印,交通諸王,勢傾朝野。及伏誅,有司籍之得: 人蓄,土田,金銀貨具,錢幣,邸舍,書畫,器玩,及婦人七寶裝具,價値鉅萬萬。(元史釋老傳)兩人者,番僧之長,故其所爲特爲彰著,其他僧衆以史獻有闕,尙不克逐舉。 元代國家固定歲入及各部支出而少統計,故喇嘛教對於財政上之影響,難爲明碻推斷,姑舉數端以槪一斑。大德二年(一二九九、戊戌)右丞相鄂哲言是歲歲入: 金一萬九千兩,銀六萬兩,鈔三百萬貫,三百六十萬錠(續通考三〇國用考) 皇慶(一三一二——一三)去大德才十年。元年賜西僧金卽達金五千兩,銀二萬五千兩。次年賻帝師金五千兩,銀一萬五千兩,爲大德歲入四分之一而強。又與前舉建寺賜金總額(金三千五百兩,銀九萬二千五百兩,鈔一千六百歲貫又十二萬錠)相較,除金額外,餘皆溢出。卽舉賞畀或助建之費,足供國家一歲用度。又以鈔額爲例,至大元年(一三〇八、戊申)歲印至元鈔一百萬錠,四年賜普慶寺鈔萬錠,西僧板的答亦萬錠,占全國鈔額百分之二。此後通貨加多,賜額當隨之增進。 至於土地,以前舉諸寺言,其受賜總額爲二十六萬五千四百八十頃又八萬五千畝,卽二十六萬六千三百三十頃。元史九三食貨志經理門記諸省官民荒熟田可考者: 河南省 一、一八〇、七六九頃 江西省 四七四、六九三頃 江浙省 九九五、〇八一頃 諸寺田產當爲河南全省土地四分之一弱,江西全省二分之一弱,江浙全省三分之一強。明末羣雄之起於江淮河朔,土地問題實爲亂源,僧人占田之無度。 試就國家稅收立論,此二六五五六五〇〇畝之土地若悉數輸租,依每畝三升之內地全科戶地稅計之,每歲當得粟七九六六九五〇〇升,其中民戶若干因不可考,故其丁稅科差尙無由估算,卽地稅一項,已爲政府一大漏巵。又前言大德中江南依託番寺逃稅之民五十萬戶,仍以此稅法爲例,令每戶但有一丁,則每歲當納丁稅粟一百五十萬石,代役(以絲銀全科計)絲五十萬斤,三萬萬兩,二十萬錢,卽七十萬斤,銀二百萬兩,地稅(以每戶一畝計)粟一百五十萬升,積之百年,其影響國計又當何如。 茲所指陳,類皆犖犖大者,史載又極疏漏,莫詳百一,然大輅椎輪,已可窺其經緯。大氐至元以前國用豐裕,雖有糜費,尙無不足之虞。成宗號稱治主,然頻事償畀,土木,故中書省占進節用之議。(註五九)鄭介夫有 今國家財賦半入西番之語(新元史一九三本傳)。國家財政之受其影響,已見端倪。武宗至大元年(一三〇八、戊申)十一月中書省臣建言節用,所陳數端,多與喇嘛之徒有關。意謂比廩藏空虛,中都大都猶建寺。且賞賜邇來更逾常格,每賜一人輒至萬錠,至爲可慮。(註六〇)仁宗嗣立,遂詔罷營繕,(註六一)然鮮克有終,爲效殊尠。 泰定二年(一三二五、乙丑)以災異,詔百官集議。張珪乃極陳時政之弊,有謂: 比者西山建寺,損軍害民以億萬計。刺繡經幡,馳驛江淮,逼迫郡縣,雜役男女,動經年歲,窮奢致怨。 僧徒奏請增修布施,貪慕貨財一事所需金銀鈔幣不可數計。歲用鈔數千萬錠,倍於至元。凡所供物,悉爲己有。布施等鈔,復出其外。生民脂膏,縱其欲取(元史本傳)。 因請罷功德使司,禁增醮祠佛事名目。七月遂停書金字藏經。(註六二)至順以來,臺省陳事更無不以此爲言。元年(一三三五、乙亥)中書省諫監費五事,首日賞賜,次日作佛事。順帝立,天下愈益困窮,至正二十二年(一三六二、壬寅)樞密副使李士瞻極端論時弊二十款,其二曰罷造作,其十一曰省佛事,十二曰絕濫賞。(註六三)張養灝上疏尤慨乎言之: ……曰異端太橫。……今日誦藏經,明日排好事,今年造某殿,明年造某宮。……臣常謂國家經費三分爲率,僧居二焉(元史本傳)。 皆反映財政危機之深刻,奈國基動搖,積重莫返。劉福通軍已圍上都,帝方與諸妃嬪受喜樂佛戒。「太倉積粟,盡入女寵家,百官俸則抵支紙茶雜物之屬。」(庚申外史卷下)臣二懷怨,億兆離心,而元社屋矣。 #(註一)關於薩嘉由來,衆說頗有出入,此據布端佛教史(Obermiiler)英譯本,臣澂西藏佛學原論二,法尊西藏民族政教史第二卷第五節。# #(註二)參閱布端史及呂書。# #(註三)見蒙古源流三。# #(註四)見多桑蒙古史第三卷第一章。# #(註五)見釋大聞釋氏稽古續略一引帝師發思八行狀及法尊政教史卷二第五節,以上均國史所無。# #(註六)關於珊蠻敎(Shamansm),參閱多桑書及其他蒙古古史。關於密乘歡喜金剛等理論根據,世或以智慧方便陰陽和合爲說。呂澂氏氐則謂源於外道之女根崇拜(見國風半月刊四卷七期持正闢時輪金剛法會)。其說最符宗敎發展之社會背景,深符要領。# #(註七)據元史二。二釋老傳,蒙古源流卷四,多桑蒙古史卷三第一章,法尊政敎史卷二第五節。# #(註八)見陶宗儀書史會要,韓儒林成都蒙文聖旨碑考釋(華西大學中國文化硏究所集刊第一、二、三、四號合刊)。# #(註九)見陳寅恪彰所知論與蒙古源流(中央硏究院歷史語言硏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二分)。# #(註一〇)見大藏諸宗部。# #(註一一)見元史釋老傳,蒙古源流。# #(註一二)見高士奇天祿識餘上茜帽條。# #(註一三)見多桑史卷三第一章。# #(註一四)見元史七、十一、十七本紀、他書且謂令道士出家,不爾則還俗,今不取。# #(註一五)見元史一六本組。# #(註一六)以上據明高僧傳解義篇,譯經篇(昭和版大藏史部卷五〇),及釋氏稽古續略一。# #(註一七)見明高僧傳解義篇。# #(註一八)見元史二九、三三、三五本紀。# #(註一九)見元史三三、三五本紀。# #(註二〇)見元史釋老傳。# #(註二一)見元史祭祀志,元詩紀事二十、二十一楊允孚□京雜詠,二十五輦大曲。# #(註二二)本文所舉喇嘛寺作者均經考證,詳拙選中藏關係通考卷三中文化篇。# #(註二三見多桑蒙古史第三卷第一節。# #(註二四)見張其勤西藏宗敎源考,法尊西藏民族政敎史卷二第五節。# #(註二五)見元史世祖紀,百官志,釋老傳。# #(註二六)據元史新元史百官志,蒙兀兒史記百六桑哥傳。# #(註二七)參閱元史新元史百官志元典章吏部。# #(註二八)見新元史百官志。# #(註二九)見元史新元史仁宗紀。# #(註三〇)見元史新元史泰定帝紀。# #(註三一)見元史三三、四三本紀。# #(註三二)蒙古源流所紀與此頗有出入,但源流所錄不盡帝師。# #(註三三)見元史三三本紀。# #(註三四)見蕭洵故宮遺錄。# #(註三五)見元史二四、三〇本紀。# #(註三六)見輟耕錄四發宋陵寢,明史二八五危素傳。# #(註三七)見元史三五本紀一七五張珪傳。# #(註三八)見元史世祖本紀。# #(註三九)見元史釋老傳。# #(註四〇)所據資料列後:元史七、一〇、一五世祖紀、二一成宗紀、二四仁宗紀、二七英宗紀、二九三〇泰定帝紀、三三至三五文宗紀、三八順帝紀、一一四后妃傳、大元畫塑記,程文海雪樓集七涼國敏慧公神道碑,姚燧牧庵集一一普慶寺碑,趙孟類松雪齋文集九大元大崇國寺佛性圓明大師演公塔銘,外集普慶寺碑,虞集道園學古錄二五七大承元護聖寺碑、日下歸聞考、順天府志。# #(註四一)據元史十五、二四、二七、三三、三五本紀,一一四后妃傳。# #(註四二)見元史一三八脫脫傳。# #(註四三)見元史二〇三阿尼哥傳,二〇二釋老傳。# #(註四四)據道園學古錄大護國仁王寺恒產之碑,元史一三世祖紀(至元十二年正月)。# #(註四五)據元史一〇、一五世祖紀,二八英宗紀(至治二年八月)。# #(註四六)據元史二四仁宗紀(皇慶元年)及姚燧牧庵集一〇崇恩福元寺碑。# #(註四七)據元史三五文宗紀。# #(註四八)據元史二三武宗紀(至大元年二月),三三文宗紀(天曆三年十月)八#七百官志。 (註四九)據元史有關本紀,續通考田賦考,姚燧牧庵集龍興寺永蒙田記。 (註五〇)據元史本紀、王國維觀堂集林一七元本西夏文華嚴經殘卷跋。 (註五一)據站赤六、元史三三本紀。 (註五二)表據各有關本紀。 (註五三)見元史五(至元元年正月癸卯),一二(至元十九年十月己丑),一八(元貞元年六月乙卯),二四(皇慶元年四月丁未)本紀,續通考一田賦考(至元十三年、至大二年)。 (註五四)見續通考一田賦考。 (註五五)見元典章三三禮部六革僧道衙門免差發,又和尙頭目引聖旨,又續通考一七職役考延祐六年六月天曆二年十二月。 (註五六)見續通考一六職役考。 (註五七)見元史五(中統五年十二月甲戍)本紀,續通考一八征榷考,至元四年九月,三十年五月,延祐七年十一月,泰定元年四月,致和元年正月,天曆二年五月,七月諸條。 (註五八)見續通考一八征榷考,元典章二四戶部十僧道租稅休例。 (註五九見續通考三〇國用考。 (註六〇)同上。 (註六一)同上。 (註六二見元史二九泰定帝組。 (註六三)同註六一。

篇名信息:

  • 题名1: 喇嘛教與元代政治

  • 作者: 譚英華

  • 文献来源: 东方杂志

  • 出版时间: 1946

  • 卷期: 42卷 4期

  • 页码: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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