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年年底的时候，大饥馑开始，农村什么东西吃的都没了，大量的饥民涌入了城市。
这些人有的单身一人，有的拖家带口偕老带幼，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那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当街大喊，谁能给我一口吃的，我马上就嫁给他。但是讨不到饭的人很多，每天早晨都有人死掉。当时民政局有收尸队，见到了尸体马上清除。但是今天清理完，第二天又有新的尸体。因为每天都有新的农村饥民大量的涌到城市里来，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这些人没有地方住，随时都在露宿街头，有饿死的也有冻死的。收尸队人手不够，又招了一些饥民帮他们干活。可是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就算是招了人也忙不过来。我太爷爷和我爷爷赶到徐州正遇到这种情况，他们赶到车站，可是火车都停运了。我太爷爷看到这种情况当机立断，跟我爷爷说，咱们不能在城里待，马上走。我太爷爷是有远见的，因为饥民的涌入，城里已经非常不太平了。人饿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抢东西的，偷东西的，甚至杀人的都有。第一件事情说的是他的一个朋友，为了几斤粮票，把自己的妻子杀了。杀了之后妻子也没埋，就放在家里用盐腌了起来。一家老小靠着他的妻子过了好长时间。第二个事情，一个老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到城里要求女儿给他两斤米，说是回去救救他妈。城里的女儿说，我自己家的孩子还没吃的呢。老人伤心欲绝，哭着从女儿家走出来，走到桥上，跳到河里自杀了。家里的老伴儿也饿死在了床上。第三个事说的是在煤矿那里有一个女人每天卖肉，那肉是腌好了又煮熟的，一块钱一小条，一小条大概有将近二两重。煤矿工人下班的时候就凑过去买几块钱的，一个人蹲在地上慢慢吃。后来这事儿被一个以前经历过灾年的老矿工识破，把女人揪到市管会去了。经过审问，那个女人承认这些都是人肉。还说这些肉都是到乱葬岗在尸体上割来的。虽然不断的有人死去，但是省里县里都下了死命令，不许说饿死人，谁说就抓谁？在这种情况下，乡里的亲戚不断有人进城投奔城里的人。而城里的人，家里也没吃的，还想出城去。六一年的时候，我爷爷和我太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我太爷爷的一个朋友带着闺女来找我太爷爷，希望我太爷爷能给他一口吃的。当时家里有点粮食，我太爷爷给他这个朋友煮了一锅红薯稀饭，又抓了一把咸菜。我太爷爷的这个朋友和他闺女把这一锅稀饭吃得干干净净。吃饱喝足之后，我太这个朋友带着闺女就走了。后来我太爷爷知道，他的这个朋友和闺女两个人双双饿死在沂河大桥上。像这种事情其实很多，但是我太爷爷说，天地不仁，谁都没有办法。我太爷爷带着我爷爷出城，天上飘着雪粒子，街边倒了很多人，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爷俩逆着人流而行，到晚上的时候，好不容易出了城，走到了大黄山。说是大黄山，其实这个车站叫做大黄山，这个地方是个村，叫大庙村。爷俩走到这儿，肚子又饿，天气又冷，实在是走不动了。而且那时候天都黑了，到处都是黑咕隆咚的，也没有灯。我爷爷早就看见了那个国营的人民旅行社，跟我太爷爷说，咱俩歇歇再走吧，太冷了，又饿。我太爷爷冷不冷呢？冷。我太爷爷饿不饿？也饿。他看没看到那个旅馆？也看到了。可是我太爷爷不愿意住在这，因为他惦记着前天晚上那个小狐狸精，万一这小狐狸精又来找我爷爷，这事不好办。听了我爷爷的话，我太爷爷早就明白他的心思，问他，你这王八蛋是不是还想喝狐狸尿呢？我爷爷一个劲的摇脑袋，说那个东西那么骚气，谁愿意喝谁喝去。我就是太冷了，又饿，我想吃点东西。可是两个人来的时候，带的干粮路上早就吃完了，现在两个人身上什么都没有。我太爷爷就留够了买车票的钱，兜里也没剩几块钱。可是我太爷爷看着我爷爷那个熊样儿，确实心疼。不过要说这个点儿去哪弄点什么吃的，现在饭馆子都关门了，上哪弄啊？我太爷爷想了想，这小子上回吃过一次亏了，这回应该不能再吃亏了吧。就想着实在不行就带我爷爷再去住一次店，没吃的喝口热水垫吧垫吧也行。喝完了热水好好睡一觉，天亮了再吃两口也可以。最主要的，这旅馆挨着车站，在这住一夜，明天早上看有没有火车回县里的。我太爷爷想到这就同意了我爷爷的建议。我爷爷一听我太爷爷同意了，心里那个窃喜呀。可是窃喜归窃喜，不能表现出来，要是表现出来被我太爷爷看到了，说不定今天住店这个事儿就得完。我爷爷跟在我太爷爷后面，悄默默的进了旅馆。爷俩洗洗脸洗洗脚，喝了点热水就睡下了。可是这肚子里的饥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去掉的，我爷爷的肚子咕噜咕噜一直叫，胃里跟火烧似的，翻过来覆过去睡不着。可是我爷爷心里想着他那个妹妹，这点思念多多少少冲淡了他内心的一些饥饿感。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饥饿这种感觉，只要你挺过去了，一会它就不饿了。但是这种挺过去只是暂时的，身体在分解你身体的脂肪和碳水，等分解过去了，饥饿感一样还会再来。就在我爷爷感觉不到饿，就要迷迷瞪瞪睡过去的时候。房门外又响起了一阵小孩的脚步声，我爷爷一听这个脚步声，本来困得不得了，马上就精神了。果然门口传来几声呼叫，喊我爷爷，好哥哥好哥哥，是你吗？我看见你来了，快跟我出去玩儿。虽然听到了呼叫声，但是我爷爷还是不敢吱声，因为那边儿我太爷爷没打呼噜。我太爷爷没打呼噜就是没睡着，我爷爷哪敢说话呀。我爷爷不说话，我太爷爷也不说话。就在我爷爷以为我太爷爷没打呼噜却已经睡着的时候，我太爷爷忽然说话了，少在这装神弄鬼，赶紧走，不然我就不客气了。那声音听到我太爷爷的说话声，忽然就没了生息，然后一阵小孩的脚步声，吧唧……吧唧……离开了。我太爷爷听着那声音离开，嘟嘟囔囔说了一句，别胡思乱想，早点睡。我太爷爷说完这句话，没过一会打起了呼噜。我爷爷听到我太爷爷的呼噜声，心里一阵紧张。然后就开始盼望那个脚步声的再次到来，可左等右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那脚步声就是没来。我爷爷失望极了，正想睡觉，心里突然涌起一个想法，既然那个脚步声没来，为什么自己不能出去呢？我爷爷想到这，忽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震惊了。在床上辗转了好些时候，最后一咬牙，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即悄悄摸摸地提着鞋，开门跑了出去。我爷爷一出房门，就见走廊拐角那一个小巧的身影正倚墙站着呢。那小巧的身影看到我爷爷出来，一下站直身子，嘴里轻轻的喊道，哥哥。我爷爷早就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把那个小巧的身影拥进了怀里，嘴里甜甜的喊了一声，妹妹。两个人浓情蜜意，抱了好一会儿。抱够了，我爷爷才示意那小姑娘出去。小姑娘似乎和我爷爷心意相通，也是轻手轻脚的下了楼梯。偷偷摸摸的从旅社里跑了出来。一出旅社，小姑娘拉着我爷爷的手，跟我爷爷说，哥哥你可不知道，你走的这两天，我心里可把你想坏了。我爷爷心说，我心里何尝不想你啊。可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脸皮薄的时候，这种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小姑娘看我爷爷不说话， 推了我爷爷一把，骂了一句，傻样。我爷爷被小姑娘一推，依旧是笑嘻嘻的，跟在小姑娘身后，向草甸子走去。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风吹得脸上割的人脸上疼。小姑娘在前面催促，快走快走，回到家就暖和了。听到小姑娘说家这个字，我爷爷心里没来由的生起了一股感觉，觉得心里暖暖的，就连脚下力气也足了起来。树林当中那两个红灯笼依然挂在树枝上飘来荡去，小姑娘拉着我爷爷飞快的跑进草棚里。进了草棚，没有寒风吹进来，果然暖和了很多。小姑娘直接扑进我爷爷的怀里，向我爷爷诉说思念之情。一个劲的埋怨我爷爷，说我爷爷那天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小姑娘打了我爷爷一下，说来的那个老头是那么凶，我特别怕他，躲了起来。小姑娘说到这又问我爷爷，那个老头子和你是什么关系？小姑娘紧紧的抱住我爷爷，我爷爷都能感觉到小姑娘的胸脯上鼓鼓囊囊的。那时候我爷爷还年轻，不知道那鼓鼓囊囊的玩意是什么，但是觉得挺软和，还挺舒服。小姑娘把我爷爷抱得紧紧的，问我爷爷，那今天他不会再来了吧？我爷爷说，不会来了，天这么冷。我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虽然我太爷爷打起了呼噜，但是我爷爷真不知道我太爷爷究竟是睡着还是没睡着。而且我太爷这个人特别讨厌，老喜欢装神弄鬼骗他玩儿。要说今天晚上我太爷爷不会来，我爷爷都有点不相信自己。可是我爷爷不可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认怂，所以我爷爷才会撒谎。小姑娘听我爷爷一说我太爷爷不会来，高兴坏了，从草堆里又摸出了两瓶酒，递给我爷爷一瓶，让我爷爷跟她一起喝酒。我爷爷被我太爷爷告诫，那天晚上喝的酒不是真酒，是狐狸尿。所以现在看到小姑娘又拿出两瓶酒来，心里自然就有点抵触。我爷爷接过这瓶酒跟小姑娘说，我爸爸说了，你拿的这个不是酒，是狐狸尿。小姑娘听我爷爷这么一说，脸上又红了又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跟我爷爷说，你爸爸胡说八道，这要是狐狸尿的话，你喝了能晕吗？小姑娘扬起小脑袋跟我爷爷说，就是呀，那你喝一口看看晕不晕。我爷爷犹豫了一下，拿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嗨，还真别说，晕，晕的厉害。不过那酒里有点儿土腥味，而且还是有点骚。我爷爷抿了抿嘴唇说道，晕倒是晕，就是这个骚味有点重。小姑娘听了我爷爷的画，似乎更不好意思了，她鼓励我爷爷说，那就多喝点儿，喝多了就好了。可是我爷爷嘴里的那个骚味儿还没散尽呢，现在又让他喝，他属实有点儿喝不下去。看到我爷爷犹豫的表情，小姑娘不高兴了，说你要是不喝我就不跟你好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妹妹。我爸爸妈妈不要我，现在我这么喜欢你，连你也不要我。小姑娘话说到这儿，委屈巴巴的就有些想哭。我爷爷血气方刚的，哪受得了这个，端起酒壶直接一口闷了。喝完了跟小姑娘说，哎呀，我心里有你，你看，这一壶酒我都喝了。小姑娘一看我爷爷一壶酒都喝了，垂头擦了擦眼泪，跟我爷爷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逼你。我爷爷一壶酒喝进去，顿时脑子有点发懵，舌头有点转不过劲儿来，努力睁着眼睛说，没事儿，只要你觉得我心里有你就行。小姑娘对着我爷爷展颜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说着话，又趴我爷爷怀里去了，那小脸儿在我爷爷下巴磕脖子之间蹭来蹭去，蹭的我爷爷心里直痒痒。小姑娘蹭了一会儿，把手里的酒壶对着我爷爷的嘴说道，你把这壶酒喝了，我就跟你成亲。我爷爷一听，不加思索地把那壶酒接过来，一扬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干净净。这壶酒喝完，我爷爷就彻底迷瞪了，再想睁眼睛，怎么都睁不开。这时候把我爷爷困的呀，就想睡觉。就在似睡非睡之间，我爷爷听见小姑娘喊自己，哎，哥哥，哥哥，别睡呀。听小姑娘喊完自己，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给别人说的，看看，又是一个……我爷爷听到这里，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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