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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之裂变1520(万字雄文!)

 昵称4cH6G 2020-05-20

编者按

子聿君每年都会写有关阳明的文章(见附后)。此篇以第一人称,详述五百年前阳明征宁藩后,与奸佞宵小斗智斗勇,提出“致良知”的过程,铺排复杂人物关系得当,描摹刻画阳明心理精到。文中多短句,对话也不少,语言流畅,风趣诙谐,虽两万余字,却不嫌其长,尚能读得下去。作者事先作了大量的考证功夫,限于篇幅,《阳明1519-1521年大事记》、参考文献及写作后记等,只能割爱。敬请诸君赏读。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
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傅雷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扉页题记
 
 
简  目
01  五百年前
02  朕要南征
03  抗旨不遵
04  谁才是俘虏
05  拜会杨一清
06  忍而无忍
07  嘉靖我邦国
08  良知赋予我力量
09  阅兵南赣
10  不是梦
11  学在闺门衽席间
12  再见杨廷和
13  致良知
 
我这一生都在追寻儒者安身立命之所在。 
我的家乡余姚紧邻着长江、钱塘江,这些大江的下游,无不是河面宽阔、水流平缓,而它们的上游,大多山高谷深、水流湍急。
我时常想,生命之河也应是这般,有平坦大道,也有急流险滩,而后者往往更接近于源头。
我正是在探寻这源头。
 
01  五百年前
 
历史长河漫漫,转瞬即是百年。 
后世称我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就让月光宝盒将时光回溯至五百年前,看一看世人眼中的这个“圣人”,是如何“超凡入圣”的。 
在具体时间和场景设置上,我没有选“龙场悟道”的那一刻,也没有选“天泉证道”的那场辩论,更不会将镜头定格在说出“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那个荒江野渡。
不是我卖关子,也不是这些时刻对我不重要,只是在我看来,这些时候更多的是在收获果实。 
对于人生来说,真正重要的,是孕育,是生发,是成长,是促使种子破壳的那一分力气,是芽苗拱出土见到阳光的那一点朝气,更是伴随树苗长成参天大木的风霜雪雨。 
核子裂变之前,总是会有一个能量高度集聚的过程。人生也是这样。集聚的能量总会在某个时刻爆发出来。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是的,这个时间段,必定与平定宁王叛乱有关。但是,你绝然想不到,我选择的,不是平叛当时的四十三天,而是平叛之后的两年。 
前者固然惊心动魄,后者表面上看就是死水微澜,但这一切都是假象。 
许多人对这段历史并不熟悉,即便是连篇累牍研究心学的著作,也对这段史实语焉不详。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两年对于我人生的意义。 
那个发动叛乱的宁王被俘获了,很多人都认为我建立了不世奇功,自此扬名立万、彪炳史册。实则帝国面临的危机远未结束,抑或刚刚开始。而我个人的人生命运,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我自幼体弱多病,却炼就了一颗足以战胜任何艰难险阻的强大内心。这份坚韧,助力我经受住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现在,我愿意把这段心路历程呈现在世人面前,不是要吹嘘自己多有能耐,只是想为更多的人走好自己的路提供某种借鉴。 
容我先做个声明:我早年虽以“做圣贤”为人生目标,但我终究不是什么“圣人”,拼尽一生气力,也只是想做一个信道笃而自知明的人,一个不依傍别人而能特立独行的人,一个心中有光明的大写的人。
 
02  朕要南征
 
当我注视着蜷缩在囚车里的宁王(现在似乎应该叫他“逆濠”)时,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位亲王的人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整个江西因为他的一己私念,成为一片废墟。无数生灵惨遭涂炭之苦,老人失去儿女,孩童失去父母,万千家庭经受灭顶之灾。还有贤良淑德的娄师妹,也因他不听谏阻而投江自尽。
但是,他自己过了把做皇帝的“瘾”,这就够了。他怎会关心普通百姓的死活?这似乎解答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 
他这个“假皇帝”,和北京紫禁城内的那个真皇帝,都是朱家的子孙,流淌的都是洪武大帝的血液。借用后世的一个名词,他们拥有共同的“基因”。 
在他们看来,这大好的江山社稷,都是他们自家的,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其他人管得着吗? 
就在刚才,这位亲王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听见没!谋反这样的大逆之举,在他朱宸濠看来,不过是老朱家的家务事!想必他和他的那位正德皇侄,能聊到一块儿去。 
恕我不敬,正德皇帝即位十四载,足足玩了十四载。提及这位皇帝,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绝不是因为他下旨打我屁股,我对他怀恨在心,才这么想搞臭他。 
说句实在话,正德皇帝不是荒淫残暴的昏君。他宠信太监刘瑾,最终也把他凌迟处死了;安化王朱寘鐇、宁王朱宸濠,一北一南,相继叛乱,但最终也都很快平定了。 
他宠溺奸佞,但只是把他们当作玩伴,也颇能重用杨廷和、王琼、杨一清这些治国能臣,国家整体上还算运行平稳。 
有人说他是最荒唐的皇帝,也有人说他是最真实的皇帝。他不喜欢北京城,喜欢和大臣们玩“躲猫猫”,一不留意他就逃出紫禁城玩去了;他也不喜欢坐朝堂,成天呆在他自己的“豹房”内不出来。 
有关他的风流史,虽然不是“罄竹难书”,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就像商纣王和隋炀帝,后世写历史的,为了要道貌岸然地教训一下君主,给他们泼了很多脏水。
但不得不说,他距离儒家所期望的明君相距甚远。单是一个“玩”字,就几次三番差点毁了大明帝国。他就是喜欢玩,什么事有乐子他就干什么事,什么人懂得玩他就宠幸哪些人,什么地方好玩他就到哪儿玩。 
喜欢玩有错吗?普通人或许没什么,但是作为皇帝,就是有错,而且是大大的错! 
要不是他成天“耽乐嬉游,昵近群小”,宁王又怎敢觊觎天位、发动叛乱?所以,这一切还得归结到正德皇帝这个根源上来。诸君有兴趣的,只需对照朱宸濠谋反所发的檄文,与我所写的奏疏,就可以看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认识是一致的。 
其实,我想这些都是瞎操心。 
尽管宁王想把正德皇帝干掉,自己当皇帝,但正德从内心深处,或许并不反感这个人。相反,他对宁王叛乱这件事可能会极度兴奋。正因为南方发生了叛乱,才给了他到江南游玩的藉口。 
更何况,这次和前几次的出巡都不同。北方大漠有什么好玩的,江南佳丽地,才是人间天堂。因此,这次机会他绝不放过,南征宁王志在必行。 
当然,少不了一帮大臣劝阻、哭谏,无非是再打一打他们的屁股。谁让大明皇帝就好这口呢。
他是该多讨厌北京城啊,又是多厌烦皇帝这个宝座!有人求之一生而不得,他却弃之如敝履,真是五百年一出的混世魔王。好吧,两个五百年一出的人物,赶到一块了。 
“可是,打住,我王守仁已然把宁王给擒获了!” 
“不算哈。把宁王放出来,扔进鄱阳湖中,给他几路水军,威武大将军要与他决一雄雌,看看到底谁才是根正苗红的真命天子!” 
我没听错,这就是宫里传下来的旨意。 
威武大将军是谁?这是正德皇帝给自己的封号。他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他心中最赏识的,就是这个大将军。这是他前两年出关偶遇蒙古小王子,打了一场“应州大捷”后给自己加封的官职。 
据说那场大捷,双方各自军马数万,相互厮杀了一整天,各自死伤十余人,正德皇帝自己还斩杀了一个。恕我脑洞太小,真不知道十万兵马是怎么厮杀的,才有这样一个结果,想象不出来那个场景。 
反正从那以后,朱厚照没了,改名叫朱寿。皇帝也时有时无,有时候就叫“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来他还下旨,封自己为“镇国公”,在关外建了国公府,打算常住。 
这不是戏言,有敕文:“总务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领六师,扫除边患,屡建奇功,特加封镇国公,岁支禄五千石”,还有薪酬,呵呵。 
再后来,他又下敕给吏部,说“镇国公朱寿宜加太师”。嗯,朝廷的职务,皇帝说了不算,正规合法的手续还是要履行的。 
我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七月二十日攻下南昌,即日上奏《江西捷音疏》;二十六日活捉宁王,三十日上奏《擒获宸濠捷音疏》。皇帝和他身边的佞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亲征大军于八月二十二日由京师出发。 
跟随太师、皇帝南征的,有太监张永、张忠,安边伯许泰,平虏伯江彬等。许泰,或许他更喜欢别人喊他朱泰,是皇帝的干儿子,此时充任威武副将军。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但这是一支合法的军队。只是,他们给百姓带来的灾难,要比赣南土匪更大,要比宁王的叛军更大。 
赣南剿匪不过是牛刀小试,宁王外强中干,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对手。眼下,我将迎来一场真正的对决。这个强大的敌方团队,背后的靠山,不是别人,恰是正德皇帝本人。


03  抗旨不遵
 
恭敬地写再多的谏阻奏疏,也是没用的。御驾亲征的大军已经逼近。 
我绝不能再让他们祸害江西百姓,目前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地把宁王亲自献给皇帝。 
但张忠、许泰、江彬这些奸佞之徒,原本就抱有不可告人的企图,又怎会让我轻易地达成所愿呢? 
他们以“军门檄”令我停止献俘,但平贼献俘,本是国家的常典,也是做臣子的职分。我不能听他们的。
如果把宁王留在江西,等他们来审讯,不知又要牵涉出多少事端,连累多少无辜官民,江西百姓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灾祸了。 
我按照原定计划,于九月十一日,押解宸濠等俘虏,从南昌启程。打算经水路而东,由浙江北上,献于朝廷。 
当我们一行人抵达广信府(上饶)时,接到由江西按察使转来的张忠要求停止献俘的公文。张忠是以“钦差提督军务御马监太监”名义发出的。 
我当然不怀疑这份公文的真实性,它不仅是张忠的意思,某种程度上讲,也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意思。 
但从此刻起,我要变得糊涂起来,或者叫“装迷瞪”。 
我立即行文兵部,要求查验张忠等所携带公文是否真实。我一本正经地写道: 
“卑职现在身负军旅重寄,地方安危所关,三军死生攸系,一应事机,若非奉有御宝敕旨及兵部印信咨文,安敢轻易凭信?” 
“我刚收到的这些公文,皆与祖宗旧章成宪不符。即便真是出自于皇帝本意,也应由兵部先行或同步下达知会公文。万一是奸佞之徒假托官家名目,乘乱作弊,以致发生不测之乱,我王守仁就算死一百次,恐怕也于事无补。”
 
因此,我无法按照他们的要求,返回南昌。 
我必须尽快离开江西。说走就走,我们马不停蹄从广信出发,星夜兼程,过玉山、经草萍驿,顺利抵达杭州。 
“小臣何尔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真希望皇帝能体谅小臣的一篇苦心。 
我们刚找到落脚地,张忠、许泰等派出的锦衣卫千户就赶到了。这不,我已经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了。 
“奉威武大将军钧牌,提取反贼朱宸濠一干人等。”
威武大将军算什么玩意儿!至多不过一品,况且他是武官,我是文官,文武不相统属,焉能号令我行事! 
属员们听了我的这番话,个个目瞪口呆:先生莫非气昏了头脑?威武大将军就是当今圣上啊! 
废话!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此时此刻,我除了卖傻装萌,还能做什么呢?“人子于父母乱命,若可告语,当涕泣以从,忍从谀乎?” 
我像是能干出“逢君之恶”一类事情的人吗? 
我只能选择“抗旨”。何况在我心中,圣旨就是圣旨,钧牌就是钧牌,岂能混淆?我拒绝的是大将军的钧牌,又不是圣旨。 
他不是厌恶当皇帝吗?就去做他的大将军吧! 
就算是皇帝,也只是世俗的君王。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还有一个“精神之王”,就是各自本真的良知。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这是底线。 
按照潜规则,我还需拿出重金答谢这名千户。既然这回不能按常理出牌,那就只能装迷糊到底了。 
“给五两银子打发他走人。”我这样不耐烦地对下人们说。 
仆从们对这个决定吓蒙了。不等他们询问,我更加坚定地给他们重复了这个指令。 
“只给他五两,多了没有!” 
千户大人当然不会接这五两银子,气冲冲地走了。临走撂下两句狠话:你们等着,我还会再来的! 
他倒是说话算话。按礼数,他应该来辞行。我见到他,没等他发怒,就上前拽住他的手,客客气气地说: 
“我在正德初年下过锦衣卫的大狱,见过的人多了,但从来没有见过轻财重义像您这样的。昨日薄礼,大人不纳,令我惶恐。我这个人没什么专长,只是善作点文字,他日一定写篇文章,颂扬您的品格。” 
估计他心里不知怎么骂我:人言王守仁多诈术,果不其然!真是一只精于算计的老狐狸。 
哈哈,但这会,恐怕实在张不开口吧。 
这名千户回去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他也必定会添油加醋地诬陷诽谤我。 
没时间了。我必须尽快把宁王交出去。可交给谁呢?张忠、许泰的人就在眼前,皇帝还在千里之外。 
看来只能交给“他”了。
 

04  谁才是俘虏
 
我早已打听到,亲征大军分成了三路。 
皇帝率领大部队,江彬随从,一路游玩,行军最为迟缓。张忠、许泰正快马加鞭赶往江西南昌,还有一路由太监张永统领,刚刚抵达杭州。 
张忠、许泰自然是来索要宸濠,并为皇帝下步平乱做准备。张永作为先遣部队,先行抵达杭州,估计是为皇帝游玩探路的。 
照目前形势看,直接献俘给皇帝,可能性比较小。一方面是路途太远,由于走得过急,部分囚犯已经染病死在了路上,再长途跋涉,恐生变故。若宁王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另一方面,我从内心感到,此刻献俘给皇帝的时机确实未到。皇帝一直被蒙在鼓里,一时恐无法接受宁王被俘的现实。在他寻花问柳的同时,兴许还在做着大将军的美梦,渴望着与宁王在鄱阳湖大战三百回合。 
在这个时候,我冒然把捉来的宁王献给他,岂不是坏了他所有的美梦! 
你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吗? 
退而求其次,只要宁王不落在张忠、许泰、江彬这帮奸佞之徒手里就好。如果能够献俘给张永,应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张永也是个太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据说当初怂恿皇帝御驾亲征,他也有份,而且从我查抄宁王府行贿的账本来看,他也受贿不少。 
但是,在太监里头,他还算是有些学识和识见的。早在正德五年,他能够与三边总制杨一清联手,铲除权势熏天的大太监刘瑾。从这一件事,可以看出他与其他的太监大有不同。 
这么一想,我目前的处境和当时的杨一清,多少有些相似处。 
那一次,也是藩王叛乱,杨一清与张永奉命征讨。在平叛过程中,两人结成联盟,密谋除掉刘瑾。张永在向皇帝报告平叛经过时,当面揭发刘瑾罪状。可以说,两人里应外合,打了一场漂亮的锄奸战。 
这一回,也是藩王作乱,虽然我把这个藩王擒获了,但朝廷腹心之患仍在作祟。我深知,单靠我个人力量是无法完成历史重任的,我必须找到一个有力的帮手。 
这个帮手还只能是张永。
尽管我事先差人通报了讯息,但张永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热情。我已没有任何退路,唯有坦诚相待,最后一搏。这是我们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张公公可知当前局势的危急吗?” 
“请王大人赐教。” 
“江西百姓久遭宸濠之苦,现在叛乱方平,又遇大旱,难上加难。大军南下,兵饷粮草巨大,地方百姓如何担负得起?倘若再激起民变,天下必将大乱,社稷何保?苍生何辜?” 
“王大人所言极是,有什么好的对策吗?” 
“张公公,我把朱宸濠交给你,你去南京献给皇上。劝皇上班师回朝,则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这个提议倒是让他吃了一惊。他的眼神似乎流露出一种不确定:如此大功,你王守仁会轻易让别人代领? 
“守仁一片赤诚,起兵平叛,为的是黎民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张永这才说道:“我此番奉命南下,皆因群小围于君侧,须调护左右,非为邀功而来。我有我的难处。皇上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事已至此,倘若顺着皇上的旨意而行,事情总会有转旋之机;倘若逆了圣意,徒激群小之怒,只怕无救于天下大事矣。” 
张永久在皇上身边,所说的话颇有道理,我也就不再坚持,当即把宸濠一干人等交予他。 
临走的时候,我还向张永透露了一点信息:宁王原来与朝中百官频于往来,我在王府查抄到许多信件、账单,现在都付之一炬了。张永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连说王都堂心胸大度,令人钦佩。 
第二天,我就递交了《献俘揭帖》。随后又向浙江省按察使递交了公文,又行文给新任江西按察副使陈槐,请他一同押解宸濠等逆犯回南昌。 
我历尽险阻把宸濠从南昌押来杭州,没过多久,张永再把宸濠从杭州押回南昌,虽然折腾,却是把这块烫手山芋交到了合适的人手中。 
至今我仍然记得,当我最后一次注视囚车里的朱宸濠时,我的心中猛然一惊:如果说他是我的俘虏,我难道不是世间功名利禄的俘虏吗?除了这副躯壳,我的内心是否也是某些执念、挂碍的俘虏呢? 
我曾多次与人说起:“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很多人从剿匪平叛的层面理解,认为这是我的攻心术:消灭匪寇是容易的,收服人心却十分困难。 
这层理解实在过于肤浅,且有断章取义之嫌。“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与杨仕德薛尚谦》)我是要与志同道合之人,共破各自心中的“贼”,扫荡自己的“心腹之寇”。 
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我不愿做可怜人,更不愿做让人鄙夷的人。我要做有着独立人格、能够独立思考、可以独立行走的真正的人!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做一个有良知的“自由人”。 
不再想这些了,此刻我也倦怠了。就在西湖养病吧,顺便到净慈寺游历一番。
 

05  拜会杨一清
 
我对张永劝说皇上回京仍然抱有希望。但是我错了。皇帝根本没有罢师回銮的意思。 
“丈夫贵刚肠,光阴勿虚掷。”总在西湖静养终非长久之计。我还是打算面见皇帝,把情势当面给他汇报清楚,特别是对于抗旨行为,我得给他解释一下。 
张永倒不拦我,只是建议我经过镇江时,见一下杨一清。此时的杨一清,正在镇江老家休养,那就顺道去吧。 
按说我应该早点去拜会他的,既然决定了要与张永联手,还能不见他这个战友吗? 
有后世的所谓研究者,认为我见的是杨廷和,这不是瞎扯淡吗!杨廷和作为内阁首辅,此时正在北京主持大局,怎会跑到镇江来呢? 
要见杨一清有很多理由,最重要的一条,他有丰富的斗争经验。 
剿匪平叛,我在行。但我从未置身权力中枢,对于高层斗争,简直就是个“白脖”。除了张永,能够暗中助我一臂之力的,恐怕也只有这个杨一清了。 
杨一清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还说已经恭候我多时了。但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这符合他的性格。 
虽然对任何时势都了如指掌,但你不说,他也不提。想当初,他和张永密谋干掉刘瑾时,就是这副德性。好吧,我先开口。 
“我想面见圣上,把张忠、许泰、江彬的罪行告知天下。” 
杨一清根本不拿正眼瞧我,只是领着我去欣赏他的宅院和后花园。他说他给园子起了个名字,叫“待隐园”,问我这园名如何? 
我哪有这份心情,有点不耐烦,打算给他讲一下迫在眉睫的局势。可杨一清不等我开口,就问: 
“难道阁下忘记了十几年前被打屁股的事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他竟然提这事,让我有点没料到。 
“当今圣上,容易受到群小的蛊惑,难于听进正人君子的劝谏,如果硬碰硬,往往适得其反,自己遭殃不说,对于大局可以说是百无一用。对付奸佞之徒,空有一腔报国热情,是不行的!” 
这和张永不谋而合。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学会忍耐,并设法与他们周旋,等待有利的时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来之则安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等皇上玩累了,也玩腻了,我们把前期准备工作做足了,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我唯唯点头称是。 
杨一清不愧是杨一清,深谙斗争之道,难怪连张永也对他敬畏有加。他虽然在家休养,但对于朝局可谓洞察秋毫,是个实力派人物,能量不容小觑。 
他这个园子,没过几天,皇帝陛下也来观赏了,还在他家住了两天。想必那个时候,他也为我说了几句好话。 
以上谈话内容,都是历史上找不到记载的。密谋嘛,天知、地知,杨一清知、王守仁知。公开的报道只有几个字:“大学士杨一清固止之。” 
在一些研究者看来,这是杨一清在给我使绊子,有意不想让我见到皇帝,他和张忠、许泰是一路货色。 
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杨一清有什么理由给我设套呢?他劝阻我,有长远考虑,是为我着想。杨一清后来还给我父亲写了墓志铭,如果我俩的关系差劲的话,我会请他做这件事? 
东邻岛国有个叫东正堂的,他看懂了这次会面蕴藏的深意。他说:“将江彬拖至武宗面前,控诉其罪,此举实在是无谋至极,杨一清坚决阻止,乃至当处理。” 
还有一个叫冈田武彦的。据说十年间,他横跨八省八十余县,对我所到之处一一进行考察,行程两万余里。又亲到江西大余县青龙镇的章江岸边,饱含热泪祭奠我。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尽管他们都不是中国人,但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异代知音。 
不过,我也清楚,政治关系的建立,大多是基于利害关系的考量。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永恒的只有利益。 
到了嘉靖年间,杨一清已然当上了内阁首辅,为了阻止我入阁,对我下黑手,那是后话了。 
此刻,我们还是盟友。

06  忍而无忍
 
常言道:能忍,才能成就天下大事。但忍也有高低、深浅之分。 
“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咬牙切齿忍到最后爆发,不仅内伤已成,而且乱了自家方寸。这是低层次的忍耐。 
忍耐本身不是什么高境界,能够“忍而无忍”,才会觉得一切逆境都是很自然的事,才能在忍耐中集聚力量,才能在时机到来时一鸣惊人。 
平定叛乱后的这几个月,让我思考了很多,更让我懂得了忍耐的涵义。 
“题诗忽忆并州句,回首江西亦故园。”我怎能忘掉江西的百姓呢?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派中贵人传旨,命我返回南昌。这当然是江彬的主意。他是绝不会让我那么容易就见到皇帝的。 
返程途中,我在鄱阳湖中的小孤山上触目良久:“奇观江海讵为险?世情平地犹多艰。呜呼!世情平地犹多艰,回瞻北极双泪潺!” 
平叛不易,处置平叛后的诸多事变,更是艰险,稍有差池,全盘皆输。就像数百年后的那半个圣人,剿灭太平天国后,事端反而多了起来。 
唐人杜荀鹤有首诗写得很好:“泾溪石险人兢慎,经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大江大河顺利走过来了,阴沟里翻船的也不在少数。 
后面的每一步,我都要谨慎、谨慎、再谨慎,绝不能掉以轻心;我更要忍耐、忍耐、再忍耐,绝不可轻举妄动。
江西官民并不清楚我是如何献俘于张永,更猜不到我与杨一清密谈了什么。实在说,他们也顾不上,只因此刻的南昌城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张忠、许泰的先遣部队进驻后,以清查宁王余党为名,搜罗百出,军马屯聚,日耗巨资。他们对真正的宁王余党不感兴趣,反倒像是专门为宁王来报仇雪恨的! 
这些兵痞整天耀武扬威,要吃要喝,干的都是敲诈、勒索、劫掠的勾当。兵匪一家,兵之祸,远胜于匪,我是见识到了。
他们抓走了立下汗马功劳的知府伍文定。审问时,文定大骂:“我等为国家平贼,何罪之有!汝辈身为天子腹心,屈辱忠良,为宁贼报仇,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国法理当斩了你们这些反贼同党!” 
文定好样的!是个血性汉子。 
他们又想方设法去提审宸濠,并暗示宸濠:如果说出来王守仁曾与他交通,他们就会在皇帝面前为他求情,赦免他的死罪。这一招够毒辣。 
但事实证明,反贼也比他们有道德。无论怎么诱供、逼迫,宸濠只是说没有这回事。被他们折磨得实在没法了,便说了一句:“独尝遣冀元亨论学。” 
宁王还未谋反时,总是做出一番礼贤下士的姿态,多次给我手书问学,他是正儿八经的亲王,来而不往,岂非无礼之极? 
冀元亨是我的学生,还是我儿子的启蒙老师,为人忠信可托,为学务实不欺。所以,我让他代我去还礼。他回来实言:宁王必反,先生早作准备。我连忙让他外出躲避风头。没曾想,成为他们的把柄。 
张忠、许泰等当着我的面,把冀元亨抓了起来,肯定少不了严刑拷打。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自始至终,这些人的真正目标人物,只有我一个。 
“王守仁原是宸濠反叛的同谋,因见朝廷出师,天兵降临,不得已将宸濠抓获。”
把我抓起来,请功于皇帝。这就是他们的目的。颠倒黑白,莫此为甚。
不,这不仅是在颠倒黑白。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宸濠在朝中的同党。他们说我的话,实际上就是在说他们自己。 
宸濠谋反成了,他们就是开国功臣;现在失败了,他们必须先自己撇清关系。非但如此,他们还要尽可能地牵连其他人,这样他们才能给自己脱逃干系。 
只有把南昌乃至江西这汪水搅得越来越混,他们才有可能死里逃生。 
每到此时,总有一些见风使舵的地方官员,他们或者害怕得罪朝廷,或者本身就与宁王勾勾搭搭,贼喊捉贼,跟着折腾。 
局势已经到了近乎摊牌的境地了。 
一些兵士成天坐在衙门口,指名道姓,肆意谩骂,故意挑起事端。属员们个个义愤填膺,要出去与他们拼命。 
杨一清怎么告诫我的? 
要忍! 
首先我自己不能动怒,其次要注意疏导好下属们的怨气,还要尽可能地让南昌百姓少受连累。
一方面,我令巡捕官私下告诫市民:近期最好移家于乡间,只留老弱在家。另一方面,正式向南昌军民发布告谕,明言:北军“万里远来,皆为朝廷之事。抛父母,弃妻子,被风霜,冒寒暑,颠顿道路,经年不得一顾其家,其为疾苦,殆有不忍言者”。 
“尔等居民,念自己不得安宁之苦,即须念诸官军久离乡土、抛家弃室之苦,务敦主客之情,务怀怨恨之意。”至于暂时遭受的损失,待事情了结之后,朝廷定有抚恤。 
我更须身体力行。每当见到有兵士染上疾病的,就令人送药给他,有病重过世的,就给他棺材安葬。 
想当初,一篇《告谕浰头巢贼》,连土匪都能感化,还怕折服不了这些官军?谁心里没有那点良知呢? 
“个个心中有仲尼”、“人人有个圆圈在”。我是相信,每个人都有个良知在。只是某些时候,被遮住了而已。 
忍耐绝不是无所事事、坐以待毙,而是要施以恰当的策略。张忠、许泰把宁王府搜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我早就这么干了,还能留给他们! 
“宁府富甲天下,所蓄安在?” 
“朱宸濠把积累的财宝都行贿给京师要人,准备起兵时与他们约为内应,我手上还有账簿呢!” 
自己干净不干净,心里还没个数吗?但是,前文提到,我曾对张永说,我早把这些账簿付之一炬了。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哈哈,这就留给你们去猜测吧。 
事已至此,他们还是不甘心。 
有一天,张忠、许泰几个人竟然脸色和气地邀请我,去观看京军操练。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即便明知是“鸿门宴”,也得去。 
到了地方才知,兵士们正在练习射箭。 
“王大人久在军中,想必对于射箭并不陌生,何不趁此机会给我们露一手,好让我们见识见识。” 
“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诸公请先之。” 
真是小人之心,愚蠢可笑之极。想在三军面前羞辱我,门都没有!我虽年逾半百,但宝刀未老。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病猫呢。且让汝等知道老夫的本事! 
我能听得到,在我“三发三中”后,三军将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军人还是最敬佩实力、靠实力说话的。我都不好意思去看那几个小人的嘴脸,想必是一脸的难堪吧。 
如果先前是忍耐,此刻就是出击。 
还要添把柴火。眼看冬至节到了,南昌民众久遭旱灾、兵祸,家家祭奠亡灵,人人放声哭泣,直哭得北军将士个个思乡,无心久留。
对于张忠、许泰来说,南昌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走人。回南京。
他们已经得到消息,正德皇帝到达南京了。他们要到皇上面前告御状去。
“孤肠自信终如铁,众口从教尽铄金!”且由他们去吧!
 

07  嘉靖我邦国
 
正德皇帝总能给人意外惊喜。
第一次,大明王朝的皇帝不在京师过春节。自成祖迁都北京后,作为陪都的南京,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迎来了最为热闹的一个春节。
一片欢乐祥和的背后,是无耻的谗言和诬陷诽谤。张忠、许泰把在南昌受到的“委屈”,一股脑添油加醋地倒给了江彬。这三人再去找他们的主子。
“王守仁在江西拥兵自重,必将举兵谋反。”
“必反?”皇帝疑惑。
“必反!”众口一词。
“如何验之?”
“召必不至。”
“那就召吧。”
看来,不单单是我想去面见皇帝,我的对手也希望我去。只是,他们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要不是张永,我险些中了他们的诡计。
张忠、许泰屡次假传圣意,让我前赴行在。只要我一离开江西,他们便以擅离职守的罪名陷害我。是张永派出幕士顺天和检校钱秉直,提前将实情告诉我,我才没有上当。
如此几次三番,他们便以为,我还是不会赴召,正中其下怀。这一次,还是从张永那得知,不是伪诏,确是皇帝要召见我。朝里有人好做官,此言不虚。
数月以来,我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天。杨一清所谓的“时机”,真的来了。我立即启程。舟船沿赣江而行,经鄱阳,入长江,顺流而下,没几天就到了南京。至上新河龙江关,报奏皇帝。
几乎同时,张忠的眼线也把这个信息上报。江彬、许泰都有些疑惑:咦,此前屡次征召,都不见他来,这次为啥这么快就来了呢?必定是张永这个老奴给他透露了风声。
三人最后商议:不能让王守仁见到皇帝。中间怎么运作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很快就接到了圣意:王守仁回芜湖待命。
已是午夜时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真是美啊,可我一点欣赏的心情也没有。
“我一身蒙谤,死即死耳,然如老亲何?”
“此时若有一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长往不悔矣。”
回芜湖吧。九华山就在身边。弘治年间,我曾游历九华,倏忽将近二十年了。宦海浮沉,人世沧桑。成仙入道、念经打坐,何尝不也是一件幸事。
一天,皇帝终于想起来他曾经征召过我,就问:王守仁为何不来?
“王守仁来是来了,不知何故又去九华山了。可见其目无君上。”
幸有张永为我辩解:“守仁实忠臣,今闻众欲争功,欲并弃其官,入山修道。且守仁学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
皇帝似乎对身边近臣的所为有所感悟,他本可以再彻查此事来龙去脉。但他不想改变目前的格局,因为他玩得正起劲。如果把这帮人都查办了,他和谁玩呢?谁又能让他如此称心如意地玩下去呢?
皇帝只是传旨:王守仁回江西。我只能选择回去。
在回南昌的路上,要经过庐山。这里有宋黄庭坚的“七佛偈”岩刻。我要在旁边立一个“纪功碑”,把平定宸濠始末真相告诉世人。
“正德已卯六月乙亥,宁藩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
“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此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
“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以嘉靖我邦国。”
“正德庚辰正月晦,都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
我把从征官属名字都列在了上面。这份功劳,任何人也抢不去。不是争功,而是要给历史留个见证。
“嘉靖”这两个字是不是很熟悉?是的,这是后来世宗皇帝的年号。不要问我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词。
这个时候,宸濠也被押解到了南京。在南京城外数十里的地方,皇帝携百官盛装出席,列俘于前,高奏凯旋曲。
唯独我王守仁无法参与这样的盛典,所以对于当时的场景,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凯旋仪式算什么?历史只会记住,这就是一场闹剧。


08  良知赋予我力量
 
宁王谋反当时,我就给皇帝上疏:
“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其特在宗室?”难道觊觎天位的,只有一个朱宸濠吗?
伏望陛下“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天下尚有可图”。看来,直言犯谏的毛病我是改不了了。
经过此番折腾,我心中坚定:江彬绝不是仅仅针对我的,他们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季孙之祸,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宁王只是一个蠢到家的傻帽,这样的祸患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但朝廷心腹大患又有几人能够知道呢?
虽然尚未掌握他们确凿的证据,但我能确定地觉察到,皇上一日不班师回朝,不测之变就可能随时发生。这是一场比宁王谋反更加难以应对的危机。 
我们必须有所准备。
先前,杨一清让忍耐以等待时机是对的。但是,一味的忍耐只会让人得寸进尺,还会向对手发出错误的信号,以为我们真的拿他们没办法,任由他们胡来。
对于朝廷的忠心,对于黎民的责任,不容许我对眼下的情势熟视无睹。必须让对方意识到我方强大的力量,才能有效阻止他们为非作歹。
正是怀着这份忧虑,我在路过九江时检阅了当地驻军。
当下,既要倾心处理江西地方政务,尽可能减轻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尽快恢复社会和生产生活秩序,更要腾出很大的精力,来对付朝中的奸佞。
我于正德十五年三月上疏,请求豁免江西地方税粮。去年以来,江西大多数府县遭受严重旱灾。宁王起兵谋反,当时就给百姓许下诺言,待事成之后减免赋税。我在集兵起义之际,亦曾以优免税粮为号召。
朝廷应当比宁王更加体察百姓的疾苦,才能获取民心。
但事与愿违,朝廷上的衮衮诸公,距离江西太远了。无耻政客的眼中,只有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帽,根本不把江西百姓放在心上。
“大抵天下之不治,皆由有司之失职;而有司之失职,独非小官下吏偷惰苟安侥悻度日,亦由上司之人,不遵国宪,不恤民事,不以地方为念,不以职业经心,既无身率之教,又无警戒之行,是以荡弛日甚,亦宜分受其责可矣。”
上行下效,上级搞官僚作风,必然带着下级搞形式、走过场,上级的责任恐怕更大一些吧。我常在奏疏中表达这样的意思,肯定大仵朝廷当道之意,他们不欣赏我情有可原。
张忠、许泰刚从江西撤走,户部岁额、漕运交兑,一个接一个的到啦。不得已,我携江西僚属再次上疏,请以朱宸濠的田产、房屋等项折抵官银,代民上缴租税。
常言道,大兵之后必有灾年。去年江西是大旱,今年又遇上大水,“溃城决限,千里为壑,烟火断绝,惟闻哭声。”
苍生何辜!
人的勇气不是天生的。我看到了太多民生的艰难,失去依靠的老人,遭受凌辱的妇女,无助的孩童,襁褓中的婴儿,这些生命一个个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
圣贤书上讲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者一生修为,所为何事?仁心而已。可有些官员的良心真是让名利权位遮蔽了,对于底层百姓的疾苦,他们不仅视而不见,还要一味诛求征敛,竭民膏血,焉能不使人义愤填膺!
内心的良知赋予我无上的勇气,让我无法坐视不理。我愤怒,我站出来,我要继续上疏。
这次不单是为民请命,而且要弹劾自己。希望朝廷别选贤能,代我巡抚,“即以臣为显戮,彰大罚于天下,臣虽陨首,亦云幸也!”
“即不以之为显戮,削其禄秩,黜还田里,以为人臣不职之戒,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人怒可泄,天变可弭,而臣亦死无所憾!”他们应当能看懂我这上疏的意思。
皇帝日日宴乐嬉戏,而百姓辗转死于沟壑;奸佞肆意横行,而忠臣却遭受百般的诬陷诽谤。“虎兕出于柙,而龟玉毁于椟中。”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我无法过多地去埋怨别人,只能归结为自身。
 
09  阅兵南赣
 
还是回赣州一趟吧。那里是我集兵剿匪的地方,还有众多喜欢听我讲学的人。
刚到赣州,一封密函打破了我对辞官这件事的执念。从张永信中得知,正德皇帝在前往牛首山游览后失踪了。这是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告诉他的紧急情报。
南京虽也是京城,有六部督察院等全套的中央班子,却有名无实。但兵部是个例外,实权在握。
时任兵部尚书是乔宇,又称南京守备,负责南直隶地区的防务。他是杨一清的门生,与张永交好,和我的关系也不错。此人信得过。
据张永提起,乔宇告诉他,今年正月里,江彬就曾派人找守门官,索要南京城门的钥匙。乔宇坚定地予以拒绝。从那时起,乔宇就有心留意江彬的行踪,并逐渐断定,江彬有异谋。
没曾想,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按说,这个朱厚照不是头一回玩失踪,但那是有意要和大臣们玩捉迷藏。这回不一样。
我分析,江彬以游玩为藉口,领走了皇帝,但绝不是绑架,皇帝是心甘情愿跟着去玩的。他们可能还有默许,这一次要玩得尽兴,暂时不向大臣们透露消息。
江彬这是在玩火,他想试探群臣的反应。他知道,直接弑君,自己必将身败名裂,但如果他能通过侥幸手段,瞒天过海,再把不满的朝臣一网打尽,未必没有可能。
这个时候,我们绝不能示弱,反而要展示肌肉和力量,让敌方不敢轻举妄动。
我把想法告诉张永和乔宇,建议南京守备军立即开展大规模搜索,只说有重要物事丢了,不明确说明目标。南直隶驻军即刻操练备战,以示警觉。
我在赣州也快速行动起来,不仅要大阅部卒,而且教他们战法。三军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待命。
江彬的人就在赣州。就是让他们知道。
不少听我讲学的人,还有相知交好的,都对我的举动表示惊诧。在他们看来,我本人“附濠谋反”的诬陷尚未澄清,江彬、张忠等辈又遣人“来观动静”,如果他们借此加以陷害,岂不授人以柄?
“先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先生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返回南昌吧。”
“先生您这又何苦呢?”
“公等何不讲学?我当初在省城,处权竖之间,祸在目前,吾亦帖然;纵有大变,亦避不得。雷要打,便随他打来,何故忧惧?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
为了缓解他们的担心,我还作了一首《啾啾吟》,诗曰: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
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
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
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
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
西家儿童不识虎,报竿驱虎如驱牛。
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只不过,他们又怎能理解,这一举动的根本目的,是要形成对于群小的军事威慑呢?
不仅如此,我听闻,万安上下多武士,便令参随往纪之。得三百余人。有人不解,问道:“宸濠既平,纪此何为?”
“吾闻交趾有内难,出其不意而捣之,一机会也。”这不过是个由头,祸患就在眼前,这都是为防备出现不测之变。
经过这一系列大动作,江彬坐不住了。他还是胆怯了。失踪多日的皇帝又重新回来了。
好不惊险!
有关江彬谋逆的记载,历史上近乎空白,但也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据《明史》载,“武宗幸牛首山,诸君夜惊,言江彬欲为逆,久之乃定。”后来,刑部对江彬的判词,有“虎旅夜警,已幸寝谋于牛首”之句。
可知以上所言,不全是猜测。
 

10  不是梦
 
时局愈发险恶,但皇帝仍是嬉戏无度。
亲征已整整一年,他还是没有班师的意思。张忠、许泰、江彬等为彰显皇帝“御驾亲征”所取得的战绩,欲“自献俘袭功”,也就是在平叛上,压根没我王守仁啥事。
张永看不过,向皇帝进言:亲征大军尚未出京,宸濠已经被擒,王守仁献俘北上,一路经过玉山、钱塘,天下皆知,若是埋没不提,恐难服天下人心。
皇帝认为也是。那就让王守仁重上捷音吧。
皇帝是以威武大将军钧帖下达的命令。
我找到去年所写的《擒获宸濠捷音疏》,略加润色,重点突出了“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彼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的领导地位,又在合适位置添加了张永、张忠、许泰、江彬等人到南京、江西征剿的内容,作《重上江西捷音疏》。
这有什么难的。写文章我还是有一手的。只是,在写这篇捷音疏时,我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泱泱天朝上国,平叛如此大事,竟如此作戏,给谁看呢?
千百年后,世人又该怎样评论这段历史?谁又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些人可曾考虑过?
我深信,公道自在人心,历史是人民书写的。
不管违心与否,重上捷音疏后,皇帝终于开始讨论大军北返事宜了。当听到车驾启程回京的消息时,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我要去睡个安稳觉了。
似梦非梦,恍惚之中,我见到一个人,他自称是晋朝的忠臣郭璞,字景纯。我知道,他是因劝阻王敦谋反而被杀害的。
他对我说,世人只知道王敦谋逆,而不知权臣王导实阴主之,王导的奸邪程度远在王敦之上。他写了一首长诗,用以揭发王导之罪。
他还对我说了很多话,恕不能尽录。但他写的诗我是记住了。醒来后我就誊录下来,觉得这实在是件奇异的事情,便又写了一首《纪梦》诗。
“嗟乎!今距景纯若干年矣,非有实恶深冤郁结而未暴,宁有数千载之下尚怀愤不平若是者耶!”
景纯诗中说:“一思王导徒,神器良久觊。”“王导真奸雄,千载人未议。”
我在诗中写道:“当年王敦觊神器,导实阴主相缘夤(yín)。不然三问三不答,胡忍使敦杀伯仁?……敦病已笃事已去,临哭嫁祸复卖敦。事成同享帝王贵,事败乃为顾命臣。”
诗写成后拿给大家评点,他们都感觉不可思议。更诧异的是,按渊源讲,王导是我的先祖,我这个后人,怎敢如此非议自己的先人呢?
这就是我,只遵从于自己的内心确信。
但这真的是梦吗?还是无可置疑的现实?
我还在时刻关注着皇帝返程的任何消息。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皇帝在走到清江浦的时候,失足落水了。
据称,那天皇帝坐上了一只小船,来到积水池,想亲自钓鱼。然后就突然落入了水中。随从们把他救上岸,从此就生病了,身体开始变得极为虚弱。
再回头想一想吧,南京城门的钥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踪、积水池的失足落水,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
宁王叛乱于外,谁在里头给他接应呢?王敦与宸濠,王导与张忠、江彬、许泰,郭景纯与冀元亨,梦境与现实,何其相似乃尔!
虚虚实实,大概也只有天知道了。
皇帝在年底到达通州时,病况愈发加重。江彬仍劝他暂不回京,扶病出巡塞外,到宣府去抵御蒙古小王子。这次他实在玩不动了。
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宸濠被下令处死。或许是皇帝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吗?
 
11  学在闺门衽席间
 
我给许多人写过祭文。
比如,追随宁王一同叛乱的举人刘养正,他的母亲过世时,他早已伏法。我让当地官员善葬其母,并为其写了祭文。
在这些祭文中,能够真正触动我本人思绪,令我肝肠寸断的,并不多。
其一,为《瘗(yì)旅文》。
这是我遭贬龙场时为三个陌生人而写的。依礼,对于陌生人的死亡,不必如此悲伤。但正如那个后生所说:
“我为他悲伤,更是为自己悲伤,我在安慰他,更是在安慰自己。我是借着对一个暴死之人的安慰说出了对自己的安慰。”(赵柏田:《王阳明自画像:让良知自由》)
其二,为《祭徐曰仁文》。
徐爱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与颜回同寿。听我讲学的人,都把曰仁当作是“王门颜回”。他的忠贞、他的才学、他的悟性,当得起这个赞誉。
我在给曰仁的祭文中,用了五个“呜呼痛哉”,悲痛之情不能自已。“天而丧予也,则丧予矣,而又丧吾曰仁何哉?天胡酷且烈!”
其三,是祭奠冀元亨。
元亨是我一生的痛处。他是知行合一真正的实践者。某种程度上讲,他也是因为我才受了连累。我不该让他去跟宁王论学。
在他被抓捕后,我几乎无能为力。因为那些人的目标正是我,我就是当事人。如果竭力为元亨辩诬,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元亨在狱中备受拷打,但一句软话也没有,坦然自若如在学堂,令人敬佩。就是他的妻子李氏,也令人刮目。
府衙官吏去抓捕李氏时,李说:“我夫尊师乐善,岂他虑哉?”在狱中和两个女儿照常织布纺麻。后来事情真相大白,守卒放她出来,她却说:“未见吾夫,出安往?”
有人向她询问元亨的学问,她义正辞严地说:“吾夫之学,不出闺门衽(rèn)席间。”闻者既叹且愧。
这句后来被收入《明史》的话,非元亨不能道。
关于良知之学,有的人吹嘘得太玄乎了。哪有那么多故弄玄虚的东西!
就是我本人,有时候也感觉只是在字句上绕功夫,实则越绕越远。字句越花哨,越不容易落到实处。殊不知,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诸弟子门人中,达官显贵者不少,唯有元亨是与我“同传”的。我明白史臣的意思,“惟冀元亨尝与守仁共患难。”
在皇帝决意北返的同时,我当即写了《咨六部伸理冀元亨》,认为朝廷听任奸佞铸成冤狱,致使元亨“身陷俘囚,妻子奴虏,家业荡尽,宗族遭殃”,这是为叛贼泄愤报仇。
世宗登基,上疏给元亨申冤的人多了起来。元亨出狱五日而卒。我在府衙专门设置灵位,为其痛哭不已。
嘉靖元年,朝廷给我封爵,我在辞封爵疏中再次提到元亨:“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赉恨,实由于臣。”就是把我所有的官职全都削尽,移报元亨,也无法赎我之痛。
这种痛,锥心刻骨。
当元亨被逮之际,我有些后悔,为何没有留着宁王交通百官的罪证?如果不是被我付之一炬,至少可以拿来作为交换,保住元亨的性命。
但是,在得知元亨及李氏在狱中临危不惧、泰然自若时,我才真正领悟到,何为“务实不欺”。我会拿这些证据去钳制人吗?作为自己晋升的砝码?还是斗争的武器?
从《论语》陈亢所言“君子远其子”,我们知道,孔子在家教育儿子与在外教育学生,并没有亲疏厚薄之分。“吾门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与此一脉相承。后世欲研读并践行良知之学者,可曾理解其中深意?
知行合一,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今社会,症结就在一个“伪”字。君子慎独,不愧于屋漏。但要真正做到慎独,何其艰难!
这一年,我失去一个元亨,迎来了一个王艮。或许,这就是上苍对我王守仁的厚爱吧。
王艮所提倡的,恰是“百姓日用即道”。我对别的学生说:“前些日子征讨宸濠,我的心一无所动,现在却要为这个人心动了。”
一个“学在闺门衽席间”,一个“百姓日用即道”,比起那些大而无当的空谈,这两句话恐怕才是良知之学的真谛所在。

12  再见杨廷和
 
我有坚守的原则和底线。
就比如,同是与宦官打交道,我与户部尚书、大学士费宏就有所不同。张永随正德皇帝还朝,我请费大学士作序送别,看重的是他曾严辞拒绝恢复宸濠的护卫军,不受他的拉拢,他也因此被免了官。
谁曾想,他竟完全投靠宦官的门下,在给张永的序中,极尽吹捧之能事,乃至谄媚无以复加。连带着还不忘标榜了一下自己,反倒是我们这些浴血奋战的,全都成了陪衬。
后来他又重新入阁辅政,这篇序可谓功莫大焉。这就是玩政治的人擅长的把戏。我学不来,也做不到。非不能也,实不愿也。我鄙视这一切的政治伎俩。
说到底,我玩不了政治,成不了发踪指示的那个人。“功狗”与“功人”的区别,我是懂的。这不是自我贬低,我只是一个具体办事的人。
我不愿做空头思想家,我愿意抓住一切机会利用好,出来做实事,也就是在事上磨。
由于我始终未能直接参与帝国中枢权力运作,对杨廷和、王琼、杨一清等内阁辅臣、朝廷重臣之间,以及他们各自与宦官之间的微妙关系,所知甚少。
但不可否认,对于杨廷和与王琼两人,我有着自己的看法。
王琼于我有知遇之恩。赣南剿匪,是他的举荐。此间,他又授予我便宜行事的权力,对于平定宁王叛乱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否则我根本无权调动兵马。
宁王谋反的消息传至京城,也是王琼首先给平叛定了基调,并对我的征讨,提供了尽可能的支持。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每次上疏,我推功于王琼的多,提及首辅杨廷和的少。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二人与宁王的关系,大有不同。
杨廷和本人收受宁王贿赂,这是不争的事实。在查抄到的账簿上,就有他的名字。宁王送给他的财物,恐怕也有不少吧。
很多事情,如果没有他的首肯,不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宁王也是做不到的。而王琼与宁王之间的关系,相对比较清白。
但在当时的帝国,杨廷和是统管全局的人物。皇帝出巡,都是他在京留守。就像这次南征,皇帝在外一年多,他守摊守了一年多。皇帝也放心。
正德皇帝到北京城后不久,就驾崩了。临崩前,他承认自己犯下的所有过错,并且说这些过错与他人无关。
对这位大行皇帝的功过得失,历史自有评价。说到底,他本性不坏,也有属于他自己的良知,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自由,却无时无刻不在枷锁之中。
试问,天底下还有比皇帝身上背负的枷锁更沉重的吗?
此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大明王朝没有皇帝,是杨廷和在主持着全国的大局。这一点他功不可没。
是他废除了正德年间的一些弊政,铲除了张忠、许泰、江彬一帮奸佞之徒,为世宗顺利登基并恢复秩序奠定了基础。
但杨廷和也有不厚道的时候。想当初,江彬手上拥有数千兵马,颇令杨廷和忌惮,锄奸顺利,他是借助王琼的。一旦危机解除,他就开始排挤王琼,并很快就达成所愿。王琼被诬陷“交结内侍”,被打入冤狱。
按次序,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世宗登基不久,我就接到了征召赴阙的旨意。我即刻从南昌出发,奔赴京师。
你问我为什么走得这样着急呢?我不是视权位如粪土吗?我不是把讲学当作是第一职责吗?
每个人的心理都是复杂的,有时还是矛盾的,我也不能例外。
也可能这个时候,我想起了王安石《韩子》的诗句:“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讲学、讲学,说了那么多,对于移风易俗究竟作用几何?
又或许,新君登基,给我带来了对开创盛世局面的新期望吧。据说,世宗对杨廷和及礼部议好的年号不满意,亲自选定了“嘉靖”这两个字。
但期望多大,失望也就多大。行至钱塘时,我被辅臣拦了下来,无法晋京。
朝廷新任命我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别人告诉我的理由是,因武宗国葬,资费浩繁,不宜行宴赏之事。这个理由,真是让人很无语。
我和所有人都清楚,真实原因是什么。不管它了。
此前,自宁王谋反以来,我曾四次上疏,请求便道归省,朝廷都不允。这次终于有了批复,允。
在我最想回去的时候,他们不允许;在我不是那么急切回去的时候,他们偏偏允了。现实就是这么作弄人。
这一年的年底,朝廷加封我为新建伯。“富贵于我如浮云”,这个名号又算得了什么!我常对人宣讲:“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但近世之人,往往把功名混同于道德,又把富贵混同于功名,最后成了名利物欲的奴隶。
藉用后世有人给我做的总结,我一生的志向,乃是原天道之本真,开人心之光明,继往圣之绝学,而将“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措置于天下事业,使制度清明,生活有序,民生丰茂,道德谨厚。(详见董平:《王阳明的生活世界》)如是而已。这里面,富贵、功名的位置又占据多少呢?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很不情愿的加封。一方面,距离平叛结束已经过去了一年半时间,时间之长令人错愕。另一方面,参与平叛的官兵,均未得到什么奖赏,只我一人加官进爵,什么意思呢?“呜呼!自古国家之丧亡,未有不由于奸臣之嫉能而忌功也。”
但无论如何,两年来我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总算是有个说法了。而此时此刻,朝廷庙堂之上正风起云涌。一场新的政治争斗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这场政治争斗中,杨廷和败下阵来。事后证明,他所选定的世宗,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极有主见,并不是能够轻而易举制服了的。
再见了,杨廷和。
你好啊,新建伯。
 

13  致良知
 
我还是喜欢叫它“良知之学”。
所谓良知之学,本就是体认之学,是培根之学,是实践之学,是身心相即、事上磨炼之学。挫折、磨难越多,认识、感悟和体会也就越深。
数年来,即便军务繁忙,我依然不停地给人宣讲,给人写信论学,讲心即是理,讲本性自足、不假外求,讲知行合一,讲克己省察,等等,但总觉得没有讲透彻,还差那么一点。
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还是事上磨练不够。怎样在“事上磨炼”?究竟“磨”什么?如何达到“变化气质”的效果?
我的体会,在事上磨,不是越磨越圆滑,越磨越世故,而是磨出棱角,磨出意志,磨出毅力,磨炼自己一心的喜怒哀乐,使其恰到好处,有一个“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之和”。也即“中和”。
我常对弟子们说:“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胜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这非大智大勇者决然做不到。
又说:“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得力处”便是“用力处”,只有“用力”才能“得力”。
这样说,听起来有点绕。还是借用本朝一位大名人的话吧:“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际,欲见实际,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纠纷处,不得稳贴。”(张居正语)“稳贴”二字甚好,某种程度上与“中和”有异曲同工之趣。
举个现实中的例子。有一属官,常来听我讲学。一天他对我说:“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我就这样开导他:“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古人讲:洒扫应对,莫非学问。工作、为学,岂是两事?工作就是为学,人生就是修行!
就比如我这两年的经历。龙场之后,这一段最是惊心动魄。御史黎龙说,“平藩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倡义。”他说对了一半,“平藩事,不难于倡义,而难于处忠、泰之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诚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现在回想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良知”二字就已经含在舌下了。“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有那么一个时刻,总感觉,它快要迸发出来了。
“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直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
大概就在南赣讲学之际,我就开始和学生们探讨起“良知”了。陈九川问学,我说此间有个诀窍,就是“致知”。他问我如何致,我说:“尔那一点良知,正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去做。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
“良知”人人皆有,何须外求?此后每次讲学,我必专讲“致良知”,这三个字也就成了我的口头禅。
我不怕他们批评我。记得有次讲学,有个乡大夫就曾表达过不满:“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我就照着直说:“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
“良知”与“致知”,都不是新鲜词,千百年来儒者都在说。但“致良知”三字,以前未曾见有人说过。为何会在这个时段出现呢?原因就在于,当我屡次面临艰难险境而无所凭依时,当外界力量总是给我掣肘而无法前行时,我只能转向自己的内心。
我深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对于良知之学,我有这样的自信。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有人冒别姓坟墓为祖坟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kuàng)将子孙滴血,真伪也就无可逃了。“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
良知在心恰如舵柄在手,如此才可以平稳航行在大海之中。在给邹守益的信中,我这样写道:
“‘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
如果你问我,你所讲的“良知”,究竟是什么?我只能说,良知就是良知,没法再用其他的字句给它一个解释。
“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人,不应当活在概念里。良知之学是活的生活之学,不是死的概念之学。
就像后世有人说的,“天理在实践中,良知亦在实践中。天地万物与我一体亦在实践中。不实践,空言说,则到底无是处。”(钱穆:《阳明学述要》)
良知只能切身体悟。空谈无益,不如从自己日常生活悟起。“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孤负此知耳。”
不要再饶舌下去了,关键在于实行。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必有事焉”四字,就是“致良知”的功夫。
在你们念起我所说的“致良知”时,千万不要忘了龙场驿的忧危,千万不要忘了征濠后的馋讥交作,正要在此等时磨炼。
自我专讲良知后,同道中人越来越多,但诽谤也越来越多。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我所遭受的诽谤还少吗?
我对学生们说:“以前,我还有些乡愿的意思在。今始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乡愿,德之贼也。孔夫子也曾破口大骂。圣贤的学问,都坏在这些“乡愿”手里。不破除“乡愿”,便无法直通圣学门径。即便被人当作是个“狂者”,也不要有所顾虑。
要有“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的勇气,要做“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的豪杰。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我最后的告诫。
世人都说我反叛了“理学”,光大了“心学”。心学、心学,哪有什么心学!良知而已! 
良知之学是孔孟之学的反叛吗?陆王是程朱的反叛吗?若果真反叛了孔孟、程朱,“祖宗坟墓”都没了,要这“滴骨血”又有何用!
我不愿喋喋不休地说些我已经说过几十乃至上百次的话,但我仍然说了这么多。
吾欲无言。


后记

此文构思、创作于旧历己亥年末、公元2020年初,这是同一个时间。开始写的那个夜晚,窗外大雪纷飞,惹人遐思万千,仿佛真回到了五百年前一般。初稿写成于腊月十九日。也是在这一天,朝廷正式加封王守仁为新建伯。此后发与几位朋友,期间有些交流。春节后返郑,因防控疫情需要,居家观察,百无聊赖,略作文字修改和调整。庚子年正月初八日。子聿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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