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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的爱情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发小
文/汤汤

“在不?”“兰兰快不行了,乳腺癌。”

     

临睡前看到涛子的信息,婉婉浑身一激灵,倦意一下子没了。赶紧问了情况,又赶紧拨了英子的电话,约英子明天一大早去医院看兰兰。

     

英子是婉婉的发小,兰兰也是。她们是一家老牌国企的子弟,小学在单位子校一个班,二年级时英子生病休学一年,再开学时就留了一级。婉婉和兰兰偶尔恶作剧喊她留级猴儿她也不恼,憨憨一笑。三个小女生常常约着一起吃凉皮,那时凉皮儿两毛五一碗,她们连碗底红红的调料水都喝得精光,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凉皮更美味的东西了。

一次,兰兰看着刚喝完调料水、嘴角还挂着一滴红辣椒油的婉婉,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干脆你就嫁个卖凉皮的吧。又转向英子,你就嫁个卖凉粉的。

   

“你呢你呢?”

     

婉婉和英子追着兰兰打。夏日午后的阳光晒得柏油路都要化了,街上空荡荡的,树上的知了可劲儿的聒噪,像是在透过斑驳树影偷窥,又像是在笑话这三个小女生。

      

三年级时,她们的体育老师举家去了香港定居,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是个大事儿。或者说,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厂矿是个大事儿,“香港”一时间成了老师和爸妈口中的高频词。她们想香港离西安肯定很远,也很香吧,要不咋叫香港呢?三个小女生坐在双杠上,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发呆,兰兰忽然就问,哎,你们说,香港有没有凉皮儿呀?

    

“好像没有,我听我爸说过香港人都吃面包呢!”

    

“那咋办呀?要是咱们长大去香港没凉皮吃咋办?”

   

“就是呀!”三个小女生一脸忧伤,好像手中已经握着了去香港的机票。

      

中学到了离家稍远的社会学校,兰兰和婉婉被分到了不同的班,还好得跟小学时一样。每天兰兰在婉婉家楼下喊一声,婉婉就下来了,两个女孩牵着手一起上学,课间还要牵着手一起上厕所。她俩牵手走在校园里总是会吸引很多目光,大都是望向兰兰的。兰兰从小就长得跟洋娃娃似的,皮肤是那种细腻的瓷白,又特别会穿。那年刚刚开始流行马海毛,兰兰就在白衬衣上套了一件大红色的鸡心领马海毛背心。一阵风吹来,纤细柔软的马海毛水草般一根根迎风起舞,简直美得不像话。

      

不知啥时候开始,同学间悄悄流传着一本手抄书《少女的心》,听说写的是表哥表妹之间的爱情,还听说只要看了这本书的人没有不变坏的。再下来就不知道了,看过的同学个个心照不宣、讳莫如深,神秘兮兮地传来传去。婉婉知道兰兰手里有这本书,就缠着要看,心想到底有多神秘呢?可兰兰就是不给,说真的不是好书,“我已经看了,你就不要再看了。”到了也没给婉婉看。

     

初二下学期,兰兰恋爱了,男孩比她们高一级,白净的脸被黑黑的长发遮了一半,看起来酷酷的样子。一次,兰兰让婉婉晚饭后去叫她,不然兰兰妈不让她出来。婉婉去的时候,兰兰正低头摆弄一把梳子,兰兰妈气呼呼地说,婉婉你看,明明在水龙头下拿刷子刷一下就行了,兰兰就非要拿个小卡子一点点刮,吃完饭到现在一个字也没写,就刮梳子了。婉婉说就是就是,就赶紧瞅机会领着兰兰出溜了。婉婉学习好,也乖巧,兰兰妈很愿意她来找兰兰玩,有时还跟她们聊会儿。聊得最多的是说嫁给兰兰爸亏了,她两个妹妹都比她嫁得好。“你们长大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女孩子嫁的好坏区别太大了。咱们冬天可怜得抱个热水袋,我妹妹在暖气房里穿着短袖吃水果。”

那时候婉婉不是很明白兰兰妈的话,大冬天还能穿短袖呀?兰兰爸是个退伍军人,不大爱说话,但给她们讲过好几次部队上打靶训练的故事,说射击移动目标时,一定要往前喵一点儿,等目标移过来了子弹也刚好飞过去。边讲还边做出端枪瞄准的动作。那到底要往前喵多少才能射中目标呢?婉婉似懂非懂,但挺喜欢兰兰家的,她自己的爸妈就从不给她讲学习以外的事情。婉婉觉得兰兰的爸妈都亲。

     

刮了半天梳子的兰兰一出来就活泛了,说今晚要跟那个酷酷的男生约会。婉婉远远看着他们在大树背后好半天才出来,问你们是不是亲嘴了?兰兰低头一笑。

   

“咋亲的?”婉婉好奇又急切。

   

“跟电影上演的一样。”兰兰一脸甜蜜,一双水样儿的大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

婉婉和英子在医院门口拨了兰兰的电话,涛子接的。涛子出来领她们去病房,嘱咐看一眼就好,不要失态。失啥态,真有这么严重么?婉婉心里一紧。

      

涛子是兰兰的老公,不是那个酷酷的男生。是兰兰哥的伙计,也是周边厂子的,常去找她哥玩儿,后来不知咋的就跟兰兰好上了。那年她们二十岁。兰兰妈死活不同意,一次气得大哭,当着婉婉的面甩了兰兰一巴掌。兰兰也不躲,脸上登时就一个巴掌印。兰兰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打,红着眼梗着脖子,满脸仇恨地瞪着她妈。婉婉领命帮着劝过兰兰好几回,说涛子就是半个混混,你究竟喜欢他啥?

     

兰兰到底还是嫁给了涛子。

     

 婚纱历来都是白色或者粉色为主,即便影视剧里,即便放到新世纪的今天也是这样。可兰兰偏不,选了一袭镶龙嵌凤的大红婚纱,美得耀眼,气场全开。兰兰妈到了还是没拗过兰兰,又哭又笑,看着兰兰穿着大红婚纱,喜庆又热烈地嫁给了爱情。

   


“兰兰,兰兰,兰兰!”

      

婉婉和英子一夜没睡,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窝蜷在病床上的兰兰吓到了。婉婉觉得兰兰肯定听到她们叫她了,可就是眼皮都不抬地窝在那儿不答声儿,面容枯槁,瘦得已经脱了样儿。这是她们的兰兰吗?婉婉从病床左边绕到病床右边,俯在兰兰面前仔细端详,轻轻唤着兰兰的名字。又伸出手想要抱抱她,可她手上脚上都挂着水。旁边兰兰哥和兰兰儿子也都低着头不作声儿。

     

涛子送她们出来,一下楼婉婉和英子就哇一声哭了。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曾经形影不离的她们已经几年才见一面。那是婉婉的四十岁生日,英子和兰兰都来了,婉婉左拥右抱跟她俩合影。兰兰状态不错,说现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工作还算轻闲。英子胖得没了样儿,浑身松垮的肉稍一动弹就发颤。她俩让英子赶紧减肥,说女人就算不为美丽,为了健康也不能这样胖下去。“咱们都要好好的,等再过几年退休了咱还像小时候一样一起玩。”

      

那次过后不久,兰兰就在单位体检时查出了乳腺癌,“这几年我们净跑了医院了。”涛子说,“兰兰在这期间还见过你两次。”婉婉一脸诧异。“一次是在你店外面,一次是在中医医院。回来跟我说见你了,我说那你咋不跟婉婉聊聊呢?兰兰唉了一声说算了,说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婉婉想起来了。的确有一次陪父亲住院,兰兰微信问她咋了,说看见她在医院,当时忙没顾上说话,然后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喝点中药调理一下。但店外面那次婉婉真不知道。她和兰兰当年都没考上大学,爸妈说那就招工进厂吧,好歹也是大型国企,考上大学又能咋?分到厂里的大学生多了去了。她们想想也是,于是招工进厂跟着师傅学车工。谁想心思灵巧的她们看见那大家伙车床就发怵,俩人脸上胳膊上隔几天就被高速运转的铁屑烫一下,差点没留下疤。

一次眼看着上了个铁疙瘩的车刀马上就要撞到车头了,她俩一下慌了,也不知道停车,吓得退到一边喊“撞了撞了”。后来兰兰早早就停薪留职在商场站柜台,再后来干脆辞了职。婉婉紧随其后开了一家临街的服装店。其实婉婉对开店没兴趣,婉婉从小喜欢写写画画,总觉得应该干点更有意义的事儿。但到底啥才是有意义的事呢?婉婉还不能确定,稀里糊涂就开了店,生意不好也不坏就一直开着了,只是偶尔那“有意义的事儿”还会在她心里蹦跶一下,让她怅然若失。早些年兰兰和同事曾经路过,放了厚厚一摞宣传页在她店里,婉婉才知道兰兰在街上发传单。

     

“兰兰还跟我说过,说这些年你们每次见面你都问她离婚没,我说你再别胡说了,婉婉跟我关系好着呢!”涛子瞅瞅婉婉又望向别处,似笑非笑地说。满脸泪水的婉婉痴愣了一下,不接话也不心虚。很多年前,那时兰兰刚结婚没多久,婉婉就在街上撞见过涛子和另一个女子在一起行为怪异。涛子也看见她了,赶紧别过脸甩开那女孩的手。婉婉恨恨地想,你他妈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这些年兰兰跟着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当天下午,兰兰就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追悼会上只去了婉婉和英子两个同学。事后涛子招呼吃饭,她俩吃不下,跟着兰兰哥去看兰兰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去看看两个老人家。

      

兰兰爸的老家在郊区农村,原来叫农村,现在叫高新区。中学时兰兰爸妈就在村子里圈了几亩地开了一家机械加工厂。但好像一直也没挣啥钱,没成想歪打正着赶上了城中村改造,就把几亩地全盖了房子坐等拆迁。早些年婉婉跟兰兰来过,厂子里还种了一片草莓和青菜黄瓜啥的,现在都成了五六层高的楼房。婉婉眼睛看不过来,“哥,这得有上万平方吧?”兰兰哥点头笑笑冲里面喊,“爸,妈,婉婉和英子看你们来了。”

      

婉婉已经快十年没见过兰兰爸妈了,兰兰爸苍老得差点不敢认,见了她们嘴巴张了几下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跌坐在沙发边上垂泪。兰兰妈倒是没多大变化,一把抱住婉婉和英子哭了起来。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兰兰生病的情况,怪兰兰当年死活非要嫁给涛子,又说涛子最后几年对兰兰还算不错,不离不弃。

    

“呀,等一下。”

      

兰兰妈正说着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找了个盆,接满水放到厂子门口,又给盆里放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然后对着一脸茫然的婉婉和英子说,估计咱这边的亲戚吃完饭快该回来了,这样鬼魂就不会跟着回来了。

    

“哦,还有这讲究呀!”

      

婉婉望着眼前盖满了楼房的厂子,又看看刚忙活完的兰兰妈,突然想起中学时兰兰连着两个春节都没买新衣服。正是最爱美的年纪,从小就洋娃娃似的兰兰毫无怨言,“我家弄了个厂子,我妈说全家人要齐心协力先把厂子弄起来。”又想起很多年前兰兰挨那一巴掌时,红着眼梗着脖子跟她妈对峙的样子。婉婉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阳光下,水盆里那把明晃晃的菜刀晃得她睁不开眼。

     

无常是常,生活一如既往地向前,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阴历十月底的一个夜里,时节已到深秋,兰兰也已走了好几个月了。婉婉跟朋友吃完饭独自散步回家,这些年,婉婉一直喜欢一个人走走。走着走着突然下雨了,起初是蒙蒙细雨,人还蛮享受的。可后来越下越大,婉婉想找个地方躲躲,又想打个车赶紧回去,还没等她想好,噼里啪啦的雨就噼里啪啦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婉婉哭了,站在雨里,哭兰兰,哭她自己,也哭这操蛋的人生。那一刻,热的泪、冷的雨在婉婉脸上肆虐。她咬着嘴唇哭得翻江倒海,一遍遍在心里喊着兰兰,“这些年我们风尘仆仆,我们刻舟求剑,我们望梅止渴,我们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想要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可是明天在哪里?你在哪里?”

      

第二年春天,涛子和兰兰哥分别给婉婉打电话,说给兰兰买了块墓地打算下葬,问婉婉去不?

    

“去,当然去。”

      

婉婉赶紧又给英子打电话。英子说那天要上班,去不了。英子初中毕业就在一家织袜厂三班倒,婉婉和兰兰还去过她上班的地方。英子戴着围裙在好几排齐刷刷的机器间穿梭,一会儿动动这儿,一会儿弄弄那儿,手脚不停。织袜厂流水线作业,英子这道工序出来的袜子是没缝合脚后跟的半成品。那几年兰兰和婉婉没少穿英子生产线上的袜子,自己回来把后跟缝一下就行了,针脚细细地缝平整了,一点也不碍着穿。小时候看着憨憨的英子倒很是脚踏实地,没有那些个虚幻的诗和远方,该上班上班,该嫁人就经人介绍嫁了个公交司机,一门心思过日子。跟父辈们一样,平平淡淡却也心满意足。

     

兰兰的儿子把兰兰的骨灰盒从殡仪馆领出来抱在怀里,婉婉怜爱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帅小伙,婉婉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到兰兰的模样。兰兰的儿子觉察到婉婉的目光,有点害羞,低头把骨灰盒抱得更紧了。骨灰盒上盖着一块红布。婉婉好想揭起红布看看骨灰盒上用的是兰兰哪张照片,又怕自己看了照片更难过。兰兰可是美了一辈子呀。婉婉鼻子一酸。

     

“单葬还是合葬?”墓园负责下葬的师傅问。

   

“单葬。”  涛子低着头小声说。

   

 “哦,单葬就把骨灰盒放正中间了。”

    

“呀!我妈的生日咋好像不对。”兰兰的儿子突然指着墓碑道。

     

“就是就是,咋把出生年月刻错了。”几个人开始吵嚷不已。

      

婉婉悄悄问兰兰哥,“哥,那个不依不饶的小伙儿是谁呀?”

   

“涛子的妹夫。”兰兰哥说,“看见那个穿高跟鞋的短头发没?那是涛子的相好,兰兰还没病时那俩就好上了,几个人都给我说过。”

   

“那兰兰知道不?”

   

“我提醒过兰兰,兰兰说涛子对她好着呢。还让我别听别人胡说。”

      

墓园经理过来了,兰兰哥远远站在一片树荫下,冷眼看一群人围在一起吵吵嚷嚷交涉。“爱咋咋地,我妹都没了,我还在乎个墓碑?”

      

墓园背靠着大山,郁郁葱葱风景不错。婉婉也远远地站在一片树荫下,一阵小风吹过,婉婉好像又看到兰兰穿着白衬衣和大红色鸡心领马海毛背心,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纤细柔软的马海毛水草般地一根根迎风起舞。

      

“骨灰盒上到底用的是兰兰哪张照片呢? ” 婉婉一直在想这一个问题。



(作者简介:汤汤,70后生人,自由职业者。爱文字,爱跑步,爱生活。已完成了近30个马拉松,偶有文字见诸于报端和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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