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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伶泪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优伶泪》第九回 
论功劳首推夫子 
舞蛮腰再现霓裳
文/王嘉民        

酒过几巡,敬新磨招呼伶人奏乐,周匝指挥军妓跳起《将军令》。晋王和将佐们说说笑笑,开怀畅饮。《将军令》刚跳到一半,景进奏说:“晋王,有人献舞。”晋王一愣:“谁呀?”景进小声回答:“就是——就是——今天早上那个——”“夹寨夫人呀!”李嗣源笑着说。张承业惊讶地失了声:“夹寨夫人?”李嗣源笑着解释说:“今天早上,听说,我们晋王攻进夹寨,又得了一位绝色美人,是梁军副将符道昭的夫人侯氏,将士们叫她‘夹寨夫人’。”殿内的将军士兵都掩口而笑,优伶们也停下了歌舞。刘夫人看看晋王,又把目光移向大殿门口。听说“夹寨夫人”要跳舞,乐工们不敢怠慢,各人又捞起自己的家伙什,看着敬新磨。敬新磨问晋王:“奏什么曲?” “那,你得问问献舞的人。”“夹寨夫人”在殿外脆脆地回道:“《阳台梦》。”晋王心想,“《阳台梦》?还有第二个《阳台梦》?那是我新制的一首曲呀,还不知乐队练熟了没有。”敬新磨也有些犹豫,“是不是晋王新交给我们的曲子?我们也没练过第二个《阳台梦》呀。”想到这里,他也只好指挥乐队奏起了新练的《阳台梦》。
     

这是一首南吕宫调,乐曲谱写得缠绵悱恻,悠扬婉转。夹寨夫人盛妆艳抹,从殿外走进,先向晋王跪拜,起身,又向四周道了万福,就在中厅舞了起来。只见她,羞怯怯,步态轻盈;潇洒洒,粉面春风。蛮腰频扭,如微风里细柳摇曳;长袖翻飞,似瑶池中仙女散花。她舞到晋王面前,奉上一个甜甜的飞吻,勾得晋王全身麻酥酥的;舞到众将桌前,丢一个个俏俏的媚眼,刺得众人心里酸溜溜的。舞罢几节,她一边舞,一边启朱唇,吐莺声,和着音乐,唱起晋王创制的《阳台梦》: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  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橪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这歌声,像鹅绒,扫得人痒痒的;这舞蹈,像醇酒,熏得人醉醉的;这歌舞,由夹寨夫人声情并茂的演绎与乐曲谐和得水乳交融。晋王李存勖呆了,大睁着双眼一眨也不眨,头却随着她身躯的移动而移动——“从早上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把一首新曲演绎得如此熟稔……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韩夫人见晋王那么入神,也用食指在桌上轻轻地敲击节拍。李嗣源小声问李存审:“德详,她的歌喉,比阁下怎样?”李存审正色说:“我那两下子,连台面也上不了,怎能和人家相比!”李嗣昭也彻底舒展了愁容,换上了欢快,上身胡乱扭来晃去,不着节拍。逗得李嗣源、李存审掩口而笑。郭崇韬脸上虽然平静如水,心里却也暗暗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晋王和将佐们都沉浸在夹城夫人的歌舞中,张承业的眉头却时而舒展,时而攒成疙瘩。他想了想,还是不扫晋王的兴为好,就端起酒杯,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谁知道,喝得太猛,呛住了,一阵咳嗽。晋王正欣赏得如醉如痴,突然听见张承业咳嗽,起身,走过来,轻轻拍拍张承业的背,关切地说:“美歌、美舞、美人、就得品点美酒。七哥,您不太会喝酒,别急,慢慢喝——细斟慢咽才有味呀!”可视线,还粘在夹寨夫人身上。听到张承业不咳嗽了,晋王回到自己桌旁,只见韩夫人正襟危坐,伊夫人微闭双目,手里捻着佛珠,惟独不见刘夫人。刚要问,只见刘夫人从殿外飘了进来,身上换了一套大红明缎长袖舞服,花枝招展地,身后还跟了几个伴舞。那刘夫人的身段、打扮,比夹城夫人更明艳,更动人,晋王笑问:“夫人,又排了什么新舞?”刘夫人回了一个甜甜的笑,说:“景公公找到几个舞妓,说是唐宫的,传给贱妾几阕《霓裳羽衣曲》,妾还没学全,不怕见笑,给大王凑凑兴。”不等晋王答应,就轻移莲步,舞了起来,伴舞的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位置,撵着刘夫人的身影、步点,乐队也跟着奏起《霓裳羽衣曲》,夹寨夫人识趣地退了下去。

刘夫人名彩珠,五六岁进宫,先做晋国夫人曹氏的侍女。曹氏请乐工周匝教她吹拉弹唱,她一学就会,不长时间,就样样精通。十五岁那年,晋王回晋阳探望母亲,为母亲唱了一曲《龟龄寿》,她主动操笙伴奏,到了缠绵时,又换上洞箫,吹得呜呜咽咽。无论是笙还是箫,都托着存勖的歌喉,如祥云烘托明月,如春风拂慰鲜花,极其和谐。晋王本来就痴醉歌舞,见她生得聪敏秀慧,又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一双热辣辣的眼就离不开她的身子。曹夫人看儿子那样,就把她赏给了存勖作妾,伺候韩夫人。后来,她生了皇子继岌,继岌的相貌又特别像存勖,存勖十分高兴,就另立门户,人称刘夫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不知那刘彩珠用了什么法宝,使李存勖对她的宠爱,如唐明皇之对杨贵妃,日益浓蜜,竟把正妻韩夫人谅在一边。好在韩、伊二位夫人聪明贤惠,绝不争风吃醋,三人才相安无事。

见刘夫人跳《霓裳羽衣曲》,张承业的眉头又攒成疙瘩。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说:“大王,这可是亡国之音啊!您没读过‘渔阳鼙鼓动地来’?”还没等别人说话,晋王就说:“七哥,您这样比就不对了。音乐和政事有没有联系?也有,也没有,就看你怎么对待。有人唱了曲,沉迷了,颓废了,有人唱着歌,乐观了,振奋了。汉高祖刘邦也唱歌,也跳舞,怎么样?建立了大一统的汉朝。他的《大风歌》多激越!舒胸怀,长志气!他还用楚歌做武器,唱散了几万楚军。本王也度曲,也下场子演戏,不一样打胜仗?还有德详,凭着唱歌挣回了一条命!不信,你问问德详。”晋王指指李存审。李存审羞涩地笑笑,算做回答。“如果真有联系,那也太好了——玄宗英年是很有作为的皇帝,我们都应该学学他呀。虽然他老来贻虎成患,青年时期却也壮志青云,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瑕不掩瑜,也算得一个有作为的皇帝。您还别说,当今的时势和开元后期真有些相像,不过,我不是唐玄宗,刘夫人也不是杨贵妃。梁贼倒可以比比安禄山,那好哇,我们学学汾阳郡王郭子仪,打败他!我们这里不是有汾阳郡王的后代吗?”晋王指指郭崇韬,郭崇韬涨红了脸,点点头,结结巴巴地说:“连年,战乱,什么东西都散失了,家谱,也未能,幸免,未能幸免。早年,听先人说,上,上距汾阳王,大概有四代,四代。”“这个四代孙尽管不会武功,不能亲自上阵冲锋,可他的谋略绝不逊色于他的祖先,我们一定要重用他,打败梁贼,匡复大唐!再说呀,胜利了,大伙热闹热闹,在玄宗祠欣赏《霓裳羽衣曲》,多有趣的事啊!将来,文坛也会传为佳话。”说罢,也不看张承业的脸色,扭头示意刘夫人继续跳她的舞。
   

刘夫人听到张监军把她辛辛苦苦排练的《霓裳羽衣曲》称为“亡国之音”,她一肚子的不高兴,心想,“这个贼骟奴,又把我的大好机会掐掉了!”但是,她也知道张监军的分量,没敢把愤怒表现在脸上,却也没下去,仍然笑嘻嘻地站在原地,听晋王说。听着听着,她心花怒放。待晋王示意她继续跳,她朝张承业剜了一眼,整整长袖,又换了一张笑脸,舞了起来。伴唱的也启朱唇,啭莺喉,唱起了李太白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唱到这里,郭崇韬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他嘴里下意识地念着“唐玄宗,杨玉环”,眼睛瞅着晋王和刘夫人,又看看韩夫人、伊夫人,心里翻腾开了……

刘夫人舞兴正酣,晋王看得心痒,脱掉黑袍,紧紧绣带,就要上场,却见黄门官大声报道:“报告晋王,殿外有人求见!”晋王“哦”了一声,没好气地问:“谁呀?”黄门官没敢立即回答,晋王生气地追问:“是谁呀?怎么吞吞吐吐的?”黄门官小声说:“他说,他说,是,是刘夫人的父亲。”晋王一怔,转头问刘夫人:“你不是说,没有父亲吗?”刘夫人先是一惊,停了舞步,接着换了一副惊讶的神态:“是呀,贱妾的父亲早死了。”晋王想,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冒充刘夫人的父亲?“唤他进来!
        

乐队和伴舞的都下去了,中厅,就剩下刘夫人兀兀地站着,像接受审判的囚犯。韩夫人、伊夫人和所有大臣将士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殿门。一个老人蹒跚地走进来。他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袍,也看不清什么颜色,胳肢窝、前襟几个地方破了,灰不遢遢的棉絮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脚上的棉鞋开了线,像张青蛙嘴,一走路,就发出“扑——嗒嗒,扑——嗒嗒”的响声。他一边走,一边朝四下看。当他走过刘夫人身边的时候,身子突然一颤,“你是——”刘夫人的脸一下子黄了,惊慌地向后退,不小心踏住裙摆边,一个趔趄,跌坐在李存勖面前。存勖隔着桌子,把她扶起,闻闻手,一股香香的、痒痒的感觉。“嗯——”晋王威严地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随着一声喝问,老人知趣地跪在晋王面前。“刘天渊。”“哪里人氏?”“魏国,噢,魏州成安人。”“你到这儿干什么?”“投奔女儿。大王,你不知道,去年,春夏大旱,夏粮颗粒无收。秋天又大涝,湿热难奈。可怜她妈饿得皮包骨头,想念女儿,把眼睛哭瞎了。又不幸染上瘟疫,后背出了痈疽,溃烂得看不见好肉。没法睡觉,只能趴在我的腿上。没钱买药,疼得她整夜整夜地哭。我有什么办法?只能陪着她哭。这不,眼睛也哭得雾噔噔地,看不清了。”他略略抬起头,晋王李存勖才看清楚,他的头发花白花白的,胡乱束在头顶,用一方说不清颜色的葛巾拴住。脸像榆树皮,土褐色、粗糙而且沟壑纵横。汗水蜿蜒流下,冲得脸上一道一道的,让人想起沙漠里干涸的河床。下巴只有几根胡子,黄黄的,活象盐硷地里枯干的芨芨草,在风中辛酸地摇曳。再看那眼睛,像大蛇光顾过的鸟巢,空空的,只留下几丝丝血,几片片毛。晋王李存勖的心也像被毒蛇咬住了,抽抽掖掖地疼,他的语气明显地和缓了:“您,老伴还在吗?”“不在了。今年正月初一,她,她过世了。临死,还声声哭叫她的女儿哇!”“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怎么到晋宫来的?”“珠珠,哦,刘彩珠,刘彩珠……”一听“珠珠”二字,站在晋王身旁的景进心里“咯噔”一紧:原来,十几年前,老晋王攻魏的时候,派景进到民间找些女孩儿,以充后宫,这珠珠就是那时候抢来的。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景进带着老晋王的几个亲兵在成安乡下已经转悠几天了,还没有一点成绩——兵荒马乱的,街上看不到几个女孩。偶尔有几个,不是嘴大,就是眼小,他都看不上。中意的也找到几位,却是大户人家,那家丁如狼似虎,他们不敢动武呀。也是天意,傍晚,他们将要回去的时候,在村口碰到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往村里走。她的左手拿把小铲,右手提着小笼,笼里盛着嫩生生绿油油的野菜。这个小女孩,脸上虽然灰不拉叽,可脸若鹅蛋,眉毛弯弯,一双眼睛晶莹透亮,骨碌骨碌地转。他心里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滚鞍下马,笑嘻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小嘴一嘟:“我不认识你,我不告诉你。”虽说脸蛋写满了不乐意,那声音,却脆脆的,甜甜的。他满意极了!“我是你的远房舅舅,住得很远很远,你当然不认识我了。你爹你娘在家吗?”“那不是,他们等我回家,用野菜煮饭呐。”顺着女孩的手指,跑过来一男一女。“珠珠——珠珠——”“哎——”小珠珠一边答应,一边提着笼向爹娘跑去。“快,快,抓住她!抓住她!”几个亲兵如梦初醒,一把就把小珠珠抱上了马鞍,抖抖缰绳,那马,飞一样地跑了。小珠珠还紧紧地抓着她的小笼,那野菜滴滴沥沥撒了十几丈远。
        

景进急忙认镫上马,那男的也刚好冲到他的马前,伸手拽住了他的马缰。他一抡鞭子,打在男人手腕上,男人“啊”地一声惨叫,放开了马缰,他一下看清了男人失形的嘴和嘴下几根稀疏的黄胡须。马已经跑出去一箭地,他还听见“珠珠——珠珠——”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景进想,哭什么哭!这么一个尤物,放在你们家里,我们不抢别人也会抢,就算不抢,她还不得饿死……转念一想:“也难怪,我们小时候上树掏雏儿,那老的,也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有时候,还叨你几嘴呐……”
       

“景公公”,晋王的叫声把他从回忆中唤醒,“是你接的刘夫人,你看看,他是不是刘夫人的父亲?”景进心想,接了多少女孩,当时的情景都记不清了,唯独刘夫人的父亲,印象特别清晰,他的胡须黄黄的,稀稀疏疏。上前一看,还真有点像!景进为难了:怎么回答?拿眼睛余光一扫刘夫人,见她暗暗朝自己摆手,“好像不是吧?”景进说。刘夫人紧走几步,跪倒在晋王脚下:“妾母死的早,父亲是个将军,妾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妾五岁时,父亲不幸被乱兵杀死。妾抱着父亲的尸首痛哭流涕。待埋葬了父亲,妾就四处流浪。后来,被景公公接入晋宫。曹夫人就是妾的母亲,老晋王就是妾的父亲!哪里来的田舍翁,竟然如此羞辱我!晋王啊,你可要给妾做主!”说罢,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煞是可怜。刘老汉听女儿如是说,嘴张的大大的,不知合拢。过了一阵儿,他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一个“卜郎鼓”,转了两下,那鼓竟然发出“咕咚咚,咕咚咚”欢快的响声。这响声,像有魔法,把殿内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到天真幼稚的童年。“珠珠,还记得这把卜郎鼓吗?你四岁半那年,看人家小孩玩卜郎鼓,你也要。可咱家穷啊,买不起,你非要。爹拉你回家,你一头撞到门框上,脑门撞了一条大口子。血把半个脸都糊了,把爹娘吓得魂都没了。爹看你那么想要,出去给财主打了半年短工,才换回这把卜郎鼓。你见了卜郎鼓,多高兴哇,出来进去都揣着它,连睡觉都搂在怀里,哪个小孩想要看看,你都不给。那段时间,全家人多高兴啊!”刘老汉抹了一把眼泪,“唉,你说你没有这个务农的爹,采药的爹,不要紧,爹走。爹把这个卜郎鼓留给你,做个念想。爹见了你一面,也看出你过得好,爹,也就放心了,再也不操心啥了!”说着,刘老汉站起来,拿着卜郎鼓朝刘夫人走去。“哎,又忘了一件事。你娘临咽气的时候还叮嘱我,‘见了闺女,一定要摸摸,看她撞伤的头皮长平了没有。女孩儿,破了相,难找婆家’。你走的那年还没长平哪,这都成了你娘的心病。这会儿,让爹摸摸,长平了没有?日后,九泉之下,见了你娘,我也好给她回话呀。”刘夫人下意识地摸摸,手像被蝎子蛰了一样,那可恶的疤痕,还在!哈,头发,多亏头发遮着,别人看不到!她又静下神来。看父亲拿着卜郎鼓朝自己走来,刘夫人惊恐地尖叫:“不——要!不——要!”直朝晋王身后躲,晋王没动。刘夫人见刘老汉还向前走,就弓起腰,疯一样冲过去,一头就把刘老汉撞了个四仰八岔,卜郎鼓却“空——咚咚”滚到晋王脚前。晋王弯腰拾起卜郎鼓,翻来覆去看,鼓皮完好,鼓身摔裂了一条口,摇摇,还能响,可声音已经变成撕裂的苦音。敬新磨放下乐器,上前搀扶刘老汉,搀不起,景进也来帮忙。好一阵,刘老汉慢慢站起来,挣脱两人的搀扶,揉揉腿,捏捏腰,什么也没再说,转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走去。这时候,殿内没一个人动,也没一个人说话,静得让人头皮发嘛,只有“扑——嗒嗒,扑——嗒嗒”的响声,那么清晰,那么沉重,在大殿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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